黄锦传旨去了,朱厚熜经过这一番打搅,有些失了心情,便对段朝用道:“仙师,今日暂且到这里。”
段朝用躬身揖礼,笑道:“臣刚刚听闻,朝廷府库缺银,臣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为皇上分忧。”
朱厚熜疑惑问道:“仙师,有何妙法?”
段朝用故作神秘,笑道:“臣精通炼金之术,愿为皇上昼夜不停炼金,以补国库空虚。”
朱厚熜猛然想起,眼前的道人乃是通晓炼金之术的“神仙”,前不久还进献了两万两银子,都已经启运到陶仲文的家乡黄州府了。
此刻,骤然听见段朝用愿意日夜不歇的炼制金银,弥补国库空虚,朱厚熜大喜道:“仙师所言,可是当真?”
段朝用正色回道:“臣绝无虚言。”
朱厚熜龙颜大悦,笑道:“如此,就请仙师为我大明炼制金银,以补国库匮乏。”
“至于仙师需要的一应用度,朕亦是不会缺了仙师的。”朱厚熜又道。
段朝用恭敬道:“皇上,这炼金之术,乃是劳心耗神之事,臣恐怕这段时间,难以侍奉在皇上左右。”
“不过,三日后,臣会再为宫中进献一批‘仙器’,皇上日后以此盛饮食物,静心斋醮,则神仙可至也。”段朝用笑道。
“为了朕能成仙,仙师有心了。”朱厚熜颇为感动。
段朝用想了想,又接着道:“这修炼一道,需要的是静心,臣观皇上,整日被这些俗事所扰,恐难得道成仙。”
朱厚熜虚心求教:“仙师可有妙法教朕?”
对于这得道成仙,朱厚熜做梦都在想,尤其是前段时间,后宫内有嫔妃、皇子亡故,令他的心中,对死亡更加恐惧。
段朝用神色平静,语气平和道:“皇上只要深居简出,不与外人接触,悉心修炼,则黄金可成,不死药可得”。
朱厚熜天真问道:“仙师所言当真?”
段朝用道:“臣不敢欺瞒圣上。”
朱厚熜心中大悦,却没再多言。
如此,过了两日,宫中传出一道旨意:“令太子监国,朕少假一二年,待修炼成仙之后,亲政如初。”
这道诏书一出,满朝哗然,这皇太子朱载壑才年仅五岁,怎么能担起监国的重任?
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当,却要去躲在深宫专心修道,朱厚熜的诏书,引起了满朝文武的惊愕。
不过皇帝痴心道家,时日不短,且有前车之鉴,满朝的文武官员,虽是有心规劝,但却无人敢站出来劝阻。
就在这朝堂重臣,都在静悄悄的观望之际,有一个人站了出来,上了一道言辞激烈的奏疏,惹怒了本来心情极佳的朱厚熜。
此人就是太仆寺卿杨最。
杨最,字殿之,号果斋,四川射洪县人,乃是已故的左佥都御史杨澄之子。
生于成化八年的杨最,自幼聪慧好学,研读《尚书》和理学,入国子监学习。
正德十二年,杨最进士及第,踏入官场,授工部营缮司主事,后得罪上官李鐩,贬官为工部员外郎,不受重用。
后随正德皇帝朱厚照南征有功,先后任职工部都水司郎中,宁波知府、黄州知府。
等到朱厚熜继承大统后,杨最得吏部尚书桂萼赏识,升河南按察使。
时值云南夷族叛乱,迁曲靖兵备副使。后遇辽东战事吃紧,朝廷将杨最调往辽东,任苑马寺卿,平定辽东叛乱。
嘉靖十五年,升任杨最为贵州按察使,同年,调任贵州右布政使。
嘉靖十八年,杨最升任太仆寺卿,回京入朝为官,并进谏马政六事。
这太仆寺卿,乃是从三品的官员,主要负责京畿、直隶、河南、山东等省的马政之事,所督理的马匹主要供给京营。
如今,皇上竟然要太子监国,而自己躲在深宫里修仙,这满朝文武重臣,皆是缩头乌龟,竟没有一个敢谏言劝阻之人。
虽是掌管马政之事,但这两年来,皇上崇信道教,朝讲尽废,躲在深宫之内,君臣不相见。
杨最的心中甚是忧虑,在家中想了良久,终是提笔写了一道自认为言辞恳切的劝谏奏疏。
杨最借着灯火,将写好的奏疏仔细看了两遍,便封存好,准备递入宫中。
待朱厚熜看到杨最的这封奏疏时,已是两日后。
杨最在奏疏中直言进谏:“陛下正值壮年,却下诏令太子监国,简直就是荒唐。只不过见到一个方土,就想服药成为神仙。这神仙是住在山中修炼的人所做的,哪里有居住在豪华的宫殿里,穿着华丽的衣服,吃着精美的食物,却能在白天飞上天的呢?臣即使十分愚蠢,也不敢照旨行事。”
看着手里的奏疏,朱厚熜勃然大怒,这道奏疏,怎么看都觉得这杨最是在讥讽他不会得道成仙。
朱厚熜立即急诏锦衣卫掌卫事、都督同知陈寅进宫,严令他将杨最关进诏狱,重施杖刑。
陈寅得了皇上的旨意,不敢怠慢,带着司礼监出具加盖有印信的驾帖,令张锜陪同着司礼监的监刑太监,赶赴刑科衙门,办理签发好廷杖的手续。
待这流程走完,张锜这才带着五个锦衣卫校尉,赶赴杨最家中,连夜将他缉拿,押解到了北镇抚司的大狱。
翌日清晨,穿着一身大红色飞鱼服的陈寅,看着眼前这位已经六十九岁高龄的太仆寺卿杨最,施礼道:“杨大人,陈寅得罪了。”
杨最虽是在这诏狱里睡了一夜,仍是中气十足,丝毫不畏惧锦衣卫,站在牢里面,大声喝骂道:“皇上即便是将老夫下到这诏狱,也堵不住老夫的嘴。朝廷诸公,领着国家俸禄,却不思报国为民,任由皇上宠幸奸佞,整日躲在宫里修炼斋醮,致使朝政荒废,误国误民。”
陈寅笑道:“老大人,您这骂的再大声,也没人听得到,还是留些气力,等会这六十廷杖打起来,可是怕老大人生受不了。”
杨最叫道:“老夫当年在辽东平乱,出生入死,都未曾害怕过,小小廷杖,某何惧之。”
“皇上旨意,太仆寺卿杨最谏言犯上,下锦衣卫狱,廷杖六十。”陈寅吩咐一旁的校尉,又对着尤是怒愤填膺的杨最道:“杨大人,请吧。”
杨最冷笑一声,跨步出了诏狱,来到外面的院子里,看着旭日东升,口中喃喃自语道:“奸佞误国,我大明,何其多难。”
虽然廷杖这一刑罚在《大明律》和《大明会典》中没有相关条例。
但是按照大明惯例,这廷杖官员,得到皇城外的午门前施行,往来的官员和老百姓都可围观。
另有司礼监官监督,锦衣卫负责行刑。
此外,国朝养士,素有“刑不上士大夫”一说,但是自正德皇帝起,这廷杖的刑责,就成了常态,但凡有惹怒皇帝的官员,皆被拉到这午门外施行廷杖。
在一众锦衣卫的押解下,杨最身穿着囚衣,绑着双手,被带到了紫禁城前的午门外。
司礼监的大太监张佐早已等候多时,待验过了囚犯就是杨最本人无疑,便下令施行廷杖。
此时,太阳高悬,长安街上,车马如龙,见又有朝廷官员被皇上廷杖,皆是围了过来,小声议论。
杨最想起嘉靖三年时,此处曾有二百多位朝廷大小官员,伏阙哭门。
其中一百三十四位官员,被当今皇上朱厚熜施以廷杖之刑,其中被杖死者多达十七人。
“想不到今日,老夫亦是与诸位同僚为伍。”杨最摇头苦笑。
而后对着围观的百姓,大声念出了当年杨慎的那句名言:“国朝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当在今日。”
说完,便自己主动趴在了地上,对着两旁等候的锦衣卫校尉大喝一声:“来吧。”
司礼监的这位大太监张佐,本不予理会这个直言犯上的朝廷命官,只待打完了好回宫去。
但是听见杨最竟然喊出杨慎当年的那句话语,眼神顿时一凝。
张佐当年可是经历过左顺门之事,也知道皇上对杨慎的恨意。
于是,这位司礼监的大太监眼睛微眯,双脚微动,脚尖闭合站立。
跟着张佐身旁伺候的监刑小太监,看见张佐的脚尖闭合,意味着“着实打”,往死了打。
得了张佐的信号,小太监喉咙微动,咽了一口口水,看了一眼,趴在地上杨最,亦是暗自叹息。
司礼监官脚尖闭合站立,就意味着“着实打”,受杖者必死无疑。
如果司礼监官脚尖张开,呈“外八字”,意味着“用心打”,受杖者可留性命。
张佐又宣读了皇上的批示之后,尖叫一声:“行刑!”而后在午门西侧台阶下的左侧就坐。
陈寅亦是叫道:“行刑。”而后来到张佐的右侧就坐。
手下听候差遣、往来奔走的数十个锦衣卫校尉则是站立两旁,维持秩序。
见杨最主动趴到了地上,行刑的校尉,便掀起他的上衣,褪下裤子,露出了瘦削的屁股和大腿。
站在一旁的小太监,见张佐点了头,便大声命令:“搁棍!”
两旁排列的锦衣卫校尉齐声大喝:“搁棍!”
这时,有一个锦衣卫校尉,拿着一根由栗木打制而成的大棍杖,走出队列,将杖搁在了杨最的大腿上。
“打。”小太监又叫道。
校尉们又按照小太监的命令,齐声大喝:“打!”
于是,这位锦衣卫的行刑校尉,将手里的棍杖高高举起,狠狠挥下,重重打在了杨最的屁股上。
只是这一下,杨最当场闷“哼”一声,咬紧牙关,才没叫喊出声来。
这校尉打了三下之后,小太监又是大喝一声:“着实打!”
听见“着实打”这三个字一出口,陈寅不禁脸色一变,他执掌锦衣卫多年,岂会不知道这三个字的用意,连忙看向一旁的张佐。
只见张佐正笑意盈盈的看着远处的围观百姓,丝毫没有在意被打的杨最。
“张公公,这……”陈寅出口想要询问。
“皇上的意思。”张佐出声截住陈寅的话语。
行刑的校尉,听见小太监喊出“着实打”,心领神会,更加用力挥动棍杖,下手打的越加凶狠。
打了五杖后,行刑的校尉这才停手,准备换人换棍。
经过这五下廷杖,杨最早已是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再加上这老大人古稀年龄,此刻双眼紧闭,早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这时,另外一位校尉走到了杨最的身旁,举起棍杖,在小太监的尖叫声和锦衣卫校尉们的吆喝声中,又打了五棍。
这打官员廷杖,也是颇为讲究的,每次喝令时,都是先由一人发令,然后百名校尉齐声附和,喊叫声震天动地,正在挨打和等待挨打的犯官们莫不心惊胆战,两腿发抖。
待轮到第三个校尉出列时,这杨最早已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个校尉伸手探了一下杨最的鼻息,对着监刑的小太监道:“公公,人死了。”
小太监也弯腰伸手探了一下,连忙跑到张佐的面前,回话道:“爷爷,犯官已死。”
张佐眉头一皱,这杖刑还没有结束,杨最就死了。
“通知家属,拉回去埋了吧。”张佐站了起来,对着陈寅道:“陈都督,有劳了,咱家这就入宫回奏皇上。”
“公公请。”陈寅道。
目送这位司礼监的大太监张佐进了宫,陈寅看着死在眼前的杨最,叹了口气,而后吩咐锦衣卫校尉,将这位直言劝谏的太仆寺卿遗体送还家中。
只是张锜却低声道:“大人,这杨最乃是孤身一人在京,并无家属。”
陈寅叹道:“好一位不惧生死,直言劝谏之人,可惜了。”
“既然他没有家属在家,你去太仆寺卿打听一下,谁与这杨大人交好,让他们负责一下杨大人的身后事。”陈寅吩咐。
“属下这就去办。”张锜领命,带着几个校尉,抬着杨最的尸身往太仆寺办公的地点而去。
陈寅看着眼前的紫禁城宫门,亦是忧心忡忡。
他是蕃邸老人,一路跟随着朱厚熜,从承天府来到北京城。
少年藩王继承大统,与朝臣们争斗多年,但却不失雄心,励精图治。
可是自蒋太后驾崩之后,这位皇上竟然失了锐气,一心只想得道成仙。
可是,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陈寅又叹了口,回了锦衣卫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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