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失望

清晨,随着街上的行人渐渐增加,喧闹的京城又迎来新的一天。

在靠近东城的一个巷子口,徐阶手中拎着几个锦盒,看着过往的行人,有些恍若隔世。

八载时光,在地方任职,虽说其中艰辛,不足与外人道,但是却又让他看清了自己。

徐阶用手摸了摸脸上的细纹,看着巷子里那处阔气的府邸,终是迈着平稳的步伐,向着府门处一步一步走来。

这处占地极广的宅院,乃是当今首辅夏言的府邸。

徐阶到了门外,看着紧闭的大门,将双手拎着的礼盒放在地上,上了台阶,用手敲打门环。

不一会儿,一道有些苍老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是谁啊?老爷不见外客。”

徐阶恭敬道:“下官徐阶,特来拜会阁老,还请麻烦通禀一声。”

“吱呀”一声,大门从里面打开了,只见一个面容有些熟悉的老汉,站在门口,上下打量徐阶。

片刻,老汉笑了:“原来是徐探花,有些年头没见了。”

徐阶回忆了一下,这才想起眼前的老汉是何人,连忙见礼,说道:“夏伯,想不到您还记得下官。”

这夏伯笑道:“老汉怎会不记得徐探花。”

嘉靖二年,年仅二十岁的徐阶,前往京师,参加癸未科会试。时任刑部尚书的林俊,在看了徐阶的策论后觉得他应为第一,但是诸位阁老一致觉得第三名更妥当,于是在殿试后,徐阶被赐进士及第,列一甲第三名,授翰林院编修,徐阶因此常常被人称作徐探花。

见老汉夏伯还认得自己,徐阶便将本来有些不安的心放下了,接着道:“夏伯,烦请通报一声,徐阶有事拜会阁老。”

夏伯看了眼地上放着的几个锦盒,眉头微皱,但是却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道:“我去禀报老爷,徐探花还请稍后。”

“有劳夏伯了。”徐阶右手伸进袖子里,摸出一小块银子,想要递给夏伯。

夏伯却没有接,而后便将夏府的大门,“砰”的一声,紧紧关上。

倒是吓了徐阶一跳,而后,徐阶哑然一下,将手中的银子又塞了回去,站在夏府门口,思虑着心事。

日上中天,徐阶静静地站在夏府门口,也不焦躁,只是寻了一个背阴的地方,耐心地蹲坐在地上等待着。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夏府的大门又才打开,徐阶连忙站起身,双腿有些发麻,走了几步才舒缓过来。

“徐探花,老爷有请。”夏伯将大门又往里面拉了一下,让出一个能进人的位置。

徐阶说道:“多谢夏伯。”便提起放在地上的锦盒,跟随夏伯进了夏府。

待进了夏府,徐阶这才发现,在外面看,这夏府占地甚广,皆以为亭台楼阁甚多,乃是一处豪宅。

只是进了里面,这才发现,这院子中,却是几处菜地,分成了几块,种着一些时令蔬菜。

而此刻,夏言手中正拿着一个锄头,站在一块菜地里刨土。

见到徐阶拎着锦盒进来,夏言却没理会,仍是不停地挥舞着锄头,将脚下的土地平整好。

徐阶便守在一旁,看着当今首辅夏言,犹如一个庄稼汉一般,在烈日下干着农活。

待夏言将脚下的土地全都翻整了一遍后,这才走了出来,将锄头放在一旁。

同样候在一边的夏伯,连忙将洗好的毛巾递给夏言。

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夏言这才开口道:“民以食为天,子升以为如何?”

徐阶恭恭敬敬地回道:“阁老能出此言,乃是万民之福。”

夏言擦完了脸,抖落掉身上的泥土,又用水冲洗了一下脚上的泥土,这才开口道:“走,里边谈。”

“阁老请。”徐阶说道。

二人便绕过这几块菜地,到了真正的夏府,乃是一处有着四五间房子的院落。

跟随夏言,进了中堂,徐阶将锦盒放在地上,拱手施礼道:“下官回到京城多日,一直未敢上门叨扰阁老,却是下官失了礼数,还请阁老不要怪罪。”

夏言坐下后,吩咐夏伯去泡一壶茶来,这才回首看着站在堂中的徐阶,说道:“你这是何意?”

徐阶见夏言指着地上放着的几个锦盒,便连忙说道:“都是些山野之货,下官孝敬阁老,补补身子。”

徐阶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中取了一些银票,想要递给夏言。

夏言脸色就是一变,这个当年嚣张无比,敢于挑战时任首辅张孚敬的耿直徐阶,竟然也学会了送礼这一套,还将礼物送到了他夏言的面前。

“带回去吧。”夏言语气有些冰冷。

徐阶见夏言变了脸色,便停止了动作,说道:“下官心中感激阁老,些许敬意,别无他意。”

夏言板着脸说道:“你走吧,今后也不要再登老夫的门。”

“管家,送客。”夏言对着正端着茶壶和茶杯上来的夏伯说道。

夏伯便放下茶具,然后对着徐阶道:“徐探花,请回。”

“东西也一并带走。”夏言说完这句话,便要离去,也没有理会徐阶的面子,只是到了门口,夏言又转过身说道:“老夫对你,其实一点好感也没有,这次调你回京,其实只是为了不想让你这个人才丢失而已,所以你也不必谢老夫,从今往后,你也不必到老夫这里来,即便是来了,老夫亦不会见你。”说完,便拂袖而去。

于是,徐阶便在夏伯的礼送下,带着锦盒出了夏府。

回首看着紧紧关闭的大门,徐阶不由得苦笑一声,但是心中却是有些愉悦,只此一面,他便认清了夏阁老是怎样一个人。

曾几何时,他以为此生再难回京,只因,徐阶曾听闻,怒气之下的皇帝朱厚熜在一处桌案上写下:“徐阶小人,永不复永!”八个大字。

皇帝旨意,谁敢违抗,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他却被当朝首辅夏言召回了京城,而且还是入了东宫,翰林院待读和东宫洗马一职,又能舒展心中抱负。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个老头脾气古怪,严肃古板,将他徐阶赶了出来。

“倒是一个好人。”徐阶对着夏府自语了一句,而后便带着来时准备的礼物,认准了方向,离去了。

日上三竿,陆良带着失望离开了火器所。

当陆炳答应他可以私人打造一支手铳之后,陆良便兴致勃勃地赶到了距离南镇抚司没有多远的火器所。

这处火器所乃是隶属于锦衣卫,归南镇抚司管辖,里面倒是仍有些匠籍的工匠,为锦衣卫打造火器兵器。

待寻到了火器所之后,进到里面,看着只有三个掉了牙的老者在院子中晒太阳之后,陆良的心便凉了半截。

“请问,哪位是李师傅?”陆良对着三人问道。

“什么?你找谁?”其中一个老者眯着眼睛问他。

“李铁匠,我找李师傅。”陆良大声道。

“哦,找老李的啊,他就是。”那个说话的老汉用手指着旁边已经昏昏沉沉睡着了的花白头发的老汉说道。

“老李,醒醒,有人找你。”另外一个老者用手摇晃着睡着了的老李。

半晌,那李铁匠这才睁开了双眼,小眼睛环视一周了,定在了陆良身上。

“这位大人,可是有事?”李铁匠问道。

陆良便笑道:“我奉陆炳大人之命,前来命你打造一支手铳。”

李铁匠听见有人找他打造手铳,马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摇晃着身躯上前,激动地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陆良说道:“这还有假?是请您老帮忙打造一支手铳。”

刚刚开口的老汉马上也站了起来,只不过却是远离了李铁匠一些距离,便走还边道:“老张,咱们那边是不是还有一些刚从南边运送来的木材,没有测量好呢?”

另外一个称呼老张的老汉也马上起身,叫道:“王大哥,你等等我,咱们一起测量。”

两个老汉携手消失在了陆良的视线里。

“这打造手铳却是再简单不过,只要火候,材料都没有问题,很快就能造好。”李铁匠自言自语道。

“不知师傅可还有其他要求?”陆良见李铁匠说的如此简单,便又问了一句。

“大人可是要打制永乐手铳?”李铁匠回问道。

陆良对于此时大明的火器也不甚了解,便说道:“老人家,可否详细介绍一下都有哪些火器?”

李铁匠便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老朽也只是此一处火器所的匠户,太过复杂的火器,老朽也打制不出来,但是永乐手铳,老朽倒是可以一试。”

“这永乐手铳大概是什么样的?”陆良问道。

李铁匠便用手蘸着口水,在桌子上比划了几下,嘴中说道:“这永乐手铳乃是当年成祖皇帝时期打造的,和洪武手铳大致相似,但是却有较大的改进。”

陆良看着桌子上未干的水迹,问道:“老人家,能否再详细说说?”

李铁匠回忆了一下,接着说道:“这永乐手铳的铳壁厚度,从药室至铳口是依次递减的,外形上,是一个拥有一定锥度的圆筒,火门外还安有一个活动盖,用来保持药室内的火药干燥洁净,还有一个装填火药用的小铜匙。这永乐手铳啊,大概重四五斤,一支打制完好的手铳,那可真是一柄神兵利器。”

听着李铁匠的介绍,陆良有些激动,便又问道:“老人家可会打制?”

“不会。”李铁匠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会?”陆良疑惑道。

“不会。”李铁匠肯定道,然后,又接着道:“实话和大人说了吧,这打制火器乃是工部的事情,打制好的火器大多调拨去了神机营。”

陆良不死心,又问道:“便是陆炳大人的命令也不行?”

李铁匠笑了笑,说道:“大人,实在是好材料难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陆良明白过来,说道:“不知老人家打造一支手铳,都需要些什么材料?”

李铁匠说道:“大人,稍等,老朽回屋去拿。”

李铁匠颤颤巍巍进了火器所中的一处屋子,只是盏茶的功夫,便又回来了,拿着一张纸,递给了陆良。

陆良伸手接过之后,看着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的字迹,有些失望,想不到打造一支火铳竟然需要如此多的材料,其中有些材料还是军中管制的物资。

无奈之下,陆良便收好李铁匠给的纸张,离开了火器所。

走在街道上,陆良还在琢磨如何将这些材料收集齐了,好供给李铁匠用来打造手铳。

只是,走过一处繁华所在,陆良看见了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还未等叫人,那个身影便快步离去。

陆良紧紧跟了上去,那个身影却是在人群中不停地穿梭,左拐右拐,始终快速行走。

待到了一处胡同之后,陆良便跟丢了那个人。

“奇怪,怎么不见了?”陆良左顾右盼,回首张望。

“陆大人,你跟了我这么远的路,是何居心?”一个声音,从陆良头上传来。

抬头望去,那个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旁边的高墙之上,正居高临下地看着陆良。

陆良挥手示意,让那人下来,说道:“成同,你不好好照顾张大哥,怎地在此,又带着我走了这么远的路,我还倒是想问问你,想要做什么?”

成同从墙上跳了下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看着陆良,笑道:“张大哥已经好了,不需要我照顾了。”

“那我为何没有见到他?”陆良奇怪地问道。

成同皱眉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张大哥伤都已经好了,然后就把我赶了出来。”

陆良说道:“所以你就又开始重操旧业,偷人家钱财。”

成同气急道:“你血口喷人。”

陆良伸手指了指她的怀里,说道:“要不要我搜一搜?”

成同面色一红,而后将胸膛挺了挺,叫道:“好啊,你来搜啊,要是搜到了,我跟你去锦衣卫的诏狱。”

陆良看着犹是女扮男装的成同,规劝道:“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我帮你找份差事做。”

成同想了想道:“我要加入锦衣卫。”

陆良吓了一跳,然后说道:“锦衣卫不收女人,我还是帮你找一份别的差事做吧。”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一个声音:“谁说锦衣卫中没有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