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在与致远和尚道别之后,留下些银两算作住宿费用,在致远师傅和智慧小和尚的感激声中,陆良率领着车队启程离开白鹿寺,张居正也带着仆人六叔往荆州府江陵县赶去。
白鹿寺庙门前,陆良与张居正互道珍重之后,便翻身上马,右臂挥动:“出发。”
陆奇本等人押着囚车,缓缓开动,顺着驿路向南行驶。
张居正拉着那头小毛驴,看着陆良的队伍消失在视线里,也翻身上了小毛驴,只是这头犟驴,挨了一晚上的雨淋,耍起了脾气,后腿一蹬,将张居正从身上掀翻了下去。
“哎呦”,张居正摔在地上,疼痛叫了一声,好在被雨水打湿的泥土地松软,没有摔坏哪里,但也是将张居正整洁的衣物弄上了泥水。
“少爷,你没事吧?”六叔慌忙放下担子,上前将张居正扶了起来。
张居正见这头犟驴竟然耍起了脾气,他的脾气也上来了,双手按住驴头,拉着那根拴驴的绳索,又是翻身上去。
张居正双手紧紧搂住毛驴的脖颈,与它僵持。这头驴,今天出乎意料的反常,就是不让他骑乘,又是上窜,又是下跳,想要将张居正摔下身来。
一人一驴就在这白鹿寺的庙门前互相较劲,六叔在一旁劝道:“少爷,要是骑不了,咱还是牵着吧,何必和一头驴计较。”
张居正一边在驴身上稳住身体,一边说道:“我就不信了,还收拾不了一头驴。”
站在庙门前的致远师傅和智慧小和尚还未回转寺内,看着“神童”张居正跟着一头毛驴对决,也是心中好笑。
致远师傅道:“张居士,众生平等,这驴施主不让居士骑乘,便罢了吧。”
张居正好悬掉下驴身,在驴身上夹紧双腿,说道:“大师,畜牲就是畜牲,哪里懂得人言,今日,要是不让我骑,回到家就将它炖了。”
致远师傅说了一声:“阿弥陀佛。”便摇着头,带着智慧小和尚,将白鹿寺的庙门紧闭,回转大殿之内,念佛修行。
说也奇怪,张居正只是说要将这头犟驴炖了吃肉,这毛驴马上就安静下来,不再晃动。
张居正缓缓松开搂着它脖颈的双手,见毛驴不再将他甩下身去,便大笑道:“六叔,怎样,还不是听话了,咱们走吧。”
六叔连忙将担子挑了起来,跟在毛驴身后,两个人,一头驴便也出发,往江陵县赶去。
走过几里路,来到一处小溪流的地界,有一座小石板桥,横跨在溪水两旁。
昨夜春雨如酥,溪水便稍微涨了一些,溪流声传入耳中,张居正骑在驴上,倒是无比惬意。
毛驴上桥,这石板桥只是乡民修建,几块简单的石板拼凑搭建而成,没有护栏,待走到桥中间,突然,这毛驴又是一个颠簸,张居正陡然被这毛驴一甩,竟然掉进了溪流里。
好在,溪水虽然涨了一些,但也只是齐腰深而已,张居正在冰冷的溪水里挣扎了几下,便站起身,站在溪水里,用手抹掉脸上的水滴,看着站在石板桥上正嚎叫的毛驴,满脸杀气。
六叔见张居正被这头毛驴摔进溪水里,连忙叫道:“少爷,少爷,你没事吧。”
张居正从桥边爬上来,浑身湿透,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一阵寒风袭来,打了一个冷颤。
六叔连忙取出一件衣袍,披在他的身上,说道:“少爷,前面有个村落,找户人家,换上衣物吧,别再染了风寒。”
张居正心中恼怒,今日被这头驴戏耍,但是也只好说道:“六叔,好冷。”
六叔便牵着毛驴,挑着担子,带着张居正寻了一户人家,换了衣物,暖和了一会儿才重新上路。
只是,这头毛驴将张居正从桥上摔如溪流中之后,便和张居正保持距离,张居正往左边走,它就跑到六叔右边,张居正好奇心大起,又行到右边,这头毛驴就跑到左边。
六叔笑道:“这畜牲倒是通人性。”
张居正看着这头家中圈养了两年的毛驴,此次外出访学,父亲便将它让充当坐骑。
张家此刻倒也谈不上清贫,但也说不上富贵,只有老仆六叔一人,又圈养了一头牲畜而已,一家子人倒也衣食无忧,还有些浮财用以供给张居正父子二人考取功名。
此次外出,张居正倒是心中有所感悟,对于明年的乡试,更有一分把握,少年傲骨,岂能因为一次落榜便能折断的,定要让那些这两年对他冷嘲热讽的同窗看看,他张居正,还是那个神童。
二人趁着天明,一路赶回到了江陵张家,张居正的父亲张文明便迎了出来,站在门外,大笑道:“吾儿怎地如此早回?”
张居正恭敬道:“孩儿见过父亲。”
张文明脸上笑容更胜,他本是落魄秀才,娶妻赵氏,生了个好儿子张白圭,后被考官李士翱怜爱,改名张居正。
自从生下这“神童”儿子,张文明的声名远播,多有文人雅士慕名而来,只为见一见闻名湖广的张居正,尤其是在前年,张居正竟然因为太过优秀而被湖广巡抚顾璘阻拦落榜,令张居正的声名再上一个高度。
是以,张文明的生活颇为蒸蒸日上,虽然他本人只是一个秀才功名,但是他的儿子张居正,凭着压制不住的才学,日后定然登堂入室,进入朝堂。
张文明也远不似前些年的懦弱无能,如今走起路来都神采飞扬,面带得色。
张居正又见过母亲赵氏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屋中,取出笔墨纸砚,将此次外出心中的感受,以及收获,回忆着用纸笔记录下来。
只是回想到白鹿寺中的一幕,张居正停下手中的笔,这比他小四岁的陆良,尤其是在雨中练习刀法的一幕,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张家正堂内,张文明正坐在主座上喝茶,一旁坐在夫人赵氏。
“前几日,荆门胡家托人捎来书信,说是家中有长女一人,想要说与吾儿,夫人,意下如何,这胡家也是远近闻名的官宦人家,倒是足以配得上居正。”张文明放下茶杯,对着夫人说道。
赵氏这些年也是水涨船高,生下这么一个“神童”,家中地位也稳固听见张文明的话语,便笑道:“此事老爷做主便是,只是白圭尚小,此时商谈婚事,是不是早了些?”
张文明点点头,说道:“倒是早了些,还是等白圭明年过了乡试,再考虑考虑,这不止是胡家,便是顾璘大人的远房亲戚也有一女,说是要嫁给白圭,虽然,顾璘大人罢落了白圭,但是也令孩子名动天下,倒也因祸得福。”
“我倒是听白圭说过,说是顾大人也是为了他好,不想他少年中举,以免志高气满,半路夭折。”赵氏说道。
张文明说道:“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蹉跎三年,人生有多少个三年。”
张文明联想到自己,考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一个秀才功名,再难以寸进半步。
赵氏道:“还是等白圭明年考中功名,亲事再放放,倘若顾大人有意与张家结亲,再看看白圭的意见。”
张文明点点头,便将此事放在心中,等明年乡试过了之后,再做打算。
不说张居正回到家中,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发奋苦读,为明年的乡试做着准备,而张居正的父母也在为着他的终身大事做着打算,在胡家和顾家之间犹豫不决。
却说陆良一行人等,离开白鹿寺后,一路向南,越走天气越是阴郁,这眼瞅着就要进入四月,雨季来临,不时便下些细雨,走走停停,这队伍倒是快不起来。
陆良便也不再着急,白日里赶路,晚上便到驿站里休息,跟随醉道人练习武艺。倘若错过驿站,便寻一处遮风避雨之处休息。
就这样,一路相安无事,经过了湖广、贵州等地,便进入了云南地界。
此刻的云南承宣布政使司,下辖有五十五府,而布政使司衙门驻在云南府。
嘉靖元年,朱厚熜改金齿军民使指挥使司为永昌军民府,仍置永昌卫,至是军民分治,而永昌卫如故。
陆良押着这些犯官到了永昌卫的治所之地,将这些犯官交接给当地官府,便带着人找了一处安置来往公干人员的驿站,休息一日。
第二天,醉道人便敲开陆良的房门,说道:“随为师拜访一位故人。”
陆良问道:“师傅,这永昌卫中,您还有熟人在此!”
“这是自然,此次为师随同你来,便是为了这位故人。”醉道人说道。
陆良说道:“师傅,您还不如不说,让我这心中有些念想,以为您老是为了照顾徒儿,这才随同徒儿赶到这边疆之地。”
醉道人说道:“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快走。”
二人便出了驿站,步行在街道之上,这村镇甚是窄小,街上店铺稀少,偶尔有辆马车经过,也是匆匆而去,不做片刻停了。
醉道人带着陆良,左拐右拐,当把自己都绕的不知路时,便到了一处茅草院落外。
醉道人高声叫道:“杨先生可在家?”
茅草屋中,有一白发苍苍的人老者从屋中走了出来,站在草屋前,看着醉道人和陆良,开口问道:“这位先生是何人?”
醉道人看着眼前已经老的不成样子,没了当年风采的故人,心中颇为感慨,便说道:“杨先生,多年未见,倒是令人唏嘘。”
这杨先生仍是没有认出醉道人,只是问道:“不知阁下何人,如何识得杨某。”
“杨先生,贵人多忘事,自然不曾识得当年的锦衣卫校尉。”醉道人说道。
这老者沉默不语,片刻后道:“可是皇上派你等前来,看看我杨慎死了没有?”
醉道人哈哈大笑道:“杨先生误会了,可否方便屋中一叙?”
杨慎说道:“寒舍简陋,二位如果不嫌弃,便请入内一叙吧。”
醉道人便进了屋子,陆良亦是跟随着他进屋。
只见这茅草屋甚是简陋,除了一张木桌,几个木桩子打制成的木凳放在桌子旁,屋内还有一张木床放在屋中,别无一物。
老者杨慎说道:“二位请坐,我去烧些水来。”
醉道人拦住他,坐在木墩子上,向陆良介绍道:“徒儿,这位乃是已故首辅杨廷和杨大人的长子,杨慎大人。”
杨慎说道:“当不得,杨某乃是罪人,流放边疆为民,当不得大人的称谓。”
陆良却是吃了一惊,站起身来,恭敬问道:“可是做出滚滚长江东逝水一词的杨慎大人?”
杨慎笑道:“不错,正是杨某。”
陆良说道:“晚辈陆良,见过杨先生。”
“这位小友可是识得杨某?”杨慎问道。
陆良说道:“杨先生有所不知,晚辈对先生那首滚滚长江东逝水,仰慕已久,今日得见,真是有些激动。”
杨慎五十多岁的年纪,但是被流放边疆多年,早已是白发苍苍,当年因大礼议一事,他与父亲杨廷和站在了嘉靖皇帝的对立面,被罢官流放,即便是大赦天下,朱厚熜仍在诏书中刻意写到:“杨慎不在赦免之列”,可见朱厚熜对他父子二人有多么的痛恨。
陆良看着眼前的杨慎,心中确实有些激动,那首流传千古的《临江仙》,也就是被写在《三国演义》开篇的诗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首诗词的作者就是眼前的这位老者,陆良只觉得等下一定要请杨慎亲笔手书一份与他。
醉道人带着陆良拜访流放云南永昌卫的杨慎。
远在京师的皇帝朱厚熜,在南巡承天府后,于四月十五日御驾回京,便又到天寿山大峪山陵寝巡视一番。
站在半山之上,朱厚熜在群臣的簇拥下,但见群山环绕,虽是春日,但荒草丛生的陵地,颇为空寂,朱厚熜脑海中回想着承天府安陆显陵的地势风水与这处想对比,朱厚熜不由得说道:“峪地空凄,岂如纯德山完美。”
心中下定决心,决用前议,奉蒋太后梓宫南袝,与先帝合葬一处。
于是,回到紫禁城后,朱厚熜便差黄锦颁下旨意,派京山侯崔元、锦衣卫指挥赵俊等人护送蒋太后灵柩南袝,与父亲合葬在显陵新玄宫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