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纸上的字迹工整娟秀,一看便知笔者功底不差,是花了心思的。
旁人根本看不出苏婉禾的问题所在,是以这些年来,有些书法方面的纰漏苏婉禾也并未放在心上,一直到如今。
她私底下勤于书法,少时受苏夫人点拨,旁的人都只知她写得一手簪花小楷,如今被裴珣这样直接指出问题来,苏婉禾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
裴珣顿时了然,瞧见苏婉禾窘迫的样子唇角微弯,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拿了苏婉禾手中的笔,然后走到桌案来:“孤只示范一遍,苏娘子天赋异禀,想必很快便能纠正。”
“那就谢过殿下了。”苏婉禾收起羞赧,恭敬地站在桌案的三尺开外,她的态度极为认真,就像是受训的弟子正在听师傅的教诲,很是乖巧。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裴珣手握的笔上,却迟迟没有看见男人继续。
苏婉禾冥思却未揣测,太子自有他的道理,只乖乖守在一旁。
直到那握笔的手抬了抬,男人也转过身来,苏婉禾抬头就看到裴珣打量的神色,眉头微皱:“苏娘子站得那样远,难不成要让孤走过去?”
苏婉禾这时才发觉两人的距离分明不是教习书法的合适距离,连连道错:“殿下,这样可好?”
她困囧一瞬,朝前走过几步,相隔两尺,在苏婉禾的认知里,这般距离是最适宜的,且男女有别,君臣有别,她该记住自己的身份。
“书法讲究细节,握笔、运笔、受力缺一不可,苏娘子的视力可当真是好,隔的这样远还能看清,果真是领悟力超群。”低沉的声线显得冷硬,裴珣说话的时候看着苏婉禾,让她听出一丝戏谑的声音。
苏婉禾的脸颊止不住的红,终于又近了几步,近到两人的衣袖一转身就可以触到,她看到蓝色锦袍与浅色襦裙的衣摆交错在一起,脸颊发烫,苏婉禾甚至还能清楚看到裴珣的眸色与喉结。
如此一番,瞥见苏婉禾发红的耳垂,男人的脸色比刚刚好了许多,握着笔的手运笔如风,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宣纸上字如清风修竹,力透纸背,笔墨即成山河,这是苏婉禾第一次看旁的男子写字,苏凛从武,笔墨中带着气吞山河的雄劲,郑翊从文,君子如玉,字如其人。
只有裴珣是不同的,他为二者兼有,既有心怀天下的胸襟,又带着气若谪仙的气度。
他师从柳泉居士徐太傅,自带上位者的魄力,这书法不输当代大家,苏婉禾是很钦佩裴珣的,虽然他说话从不给人留情面,但这一手的字可圈可点。
“苏娘子可看清楚了?”
苏婉禾正沉浸其中,移不开眼,她少时在这上面下的功夫不少,与旁人相较,尚能与之一比,看了裴珣的,简直羞愧。
“嗯,殿下的字写得真好。”苏婉禾是真心夸赞裴珣的,若他不是未来天子,兴许会成为大晋颇负盛名的书法家,书法讲究临摹,不少人都带着些匠气,难以自成一派,裴珣字如其人,反而多了些洒脱。
面前的姑娘眉眼弯弯,梨涡浅浅,看向裴珣时少了平日里过分的端重,这应当是她发自内心的评价,裴珣极少看到苏婉禾这般的会心从容,他心中舒然,握着笔杆,却不外露情绪。
“记住了便好,你写一遍我看看。”裴珣将手中的笔递给苏婉禾,示意她重复一遍。
那只笔还带着温热的触感,苏婉禾曾经只记得那手放在腰间的记忆,以及梦中迫人的力度,她极力不让自己将之重合,在裴珣的注视下,回忆着刚刚的示范,不同于男人的雄劲,苏婉禾的笔力中带着女子的柔美与秀丽。
已经在裴珣面前落了不少面子,苏婉禾神情极为认真,摒除一切杂念,自裴珣这个角度看去,她的眸色明亮又清澈,美目流盼,肌肤娇嫩,桃腮带笑中说不尽的温柔可人。
专注的后果便是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苏婉禾的心思全在这支笔上,而就在她即将收笔的时候被一双修长分明的手握住,背后一暖,两人脊背贴得极近,男人清浅的呼吸就落在额发,这令苏婉禾为之一怔。
“别动,这里运笔还需注意。”
低沉平稳的声线自耳后传来,落在苏婉禾的脖颈上,她的身子瞬间就僵住了,平日里盘算内务的脑子只剩下浆糊。
“嗯...哦。”结结巴巴的声音带着懵懂,手仿佛有自己的意志,跟着裴珣的力度运转着,直到宣纸上落下一字,仔细瞧来,既有柔婉,又洒脱至极。
苏婉禾忘了动作,不过刚刚那迫人的背脊和手迅速移开,又恢复到男女有别的分寸。
如果不是手中的余温提醒着她刚刚发生的事情,她恐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苏婉禾到现在耳边还酥麻着,挥之不去那熟悉的嗓音,她的耳朵定然是比刚刚还要红。
再看向裴珣的时候,男人面色如常,仿佛只是因事出有因教导一番,并不存在其他的心思。
苏婉禾这才将自己怔住的思绪收回,刚刚那片刻何止是惊吓,好在太子是端重自持的君子,她微微松了一口气。
大概是从未和旁的男子这样亲密接触过,才会如此。郑翊与苏婉禾有婚约,两人一直都是发乎情,止乎礼,再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连私下见面的时候也甚少,更不会像今日这般。
如此,也便能解释自己刚刚的心境,苏婉禾按捺住狂跳不止的心口,暗叹自己没有见过世面,太子只是为了教习她书法,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日后再与之拉开些距离便好了。
否则话人以柄,得不偿失,也恐毁了太子的名声,毕竟裴珣这样好心纠正她书法的纰漏。
“这般如何?你的书法还存在一些问题,日后到蘅芜苑,孤会抽出时间帮你纠正,你也不用过分苛责自己。”
这话落在苏婉禾的耳边,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殿下胸襟博大,日理万机,政事繁忙,却还能为自己这点小事抽出时间,苏婉禾心中顿感愧疚,也并无刚刚的无措。
“殿下果真如民间传闻一般,文能提笔安天下,臣女这点小事还劳殿下挂记,真是愧不敢当。”
裴珣故意忽视苏婉禾这一系列的神色变化,手中尚带有余韵,清浅柔软,一手便能握住,虽是短短一撇,但她耳边那颗浅淡的小痣,他还记得,只要紧张,便跟着红起来。
他淡了淡神色,喉结不经意滚动,目光极深看了她一眼,眼前的女子正全神贯注看着两人合力写好的字,目光流转,眼底似乎有着细碎的光,衬得她一双杏眼格外惑人。
“孤既叫了你到这里抄书,便不能放任你不管,况且只是举手之劳,苏娘子不必放在心上。”裴珣面色坦荡,与苏婉禾只有一尺之隔,他似乎真的是在用心教她书法,让人完全挑不出错处。
这样的话,苏婉禾便不再心存芥蒂,横竖用不了多少时间,自己便能离开蘅芜苑,也再不用与裴珣碰面,他是君,她是臣,除此之外,便无其他。
适时传来一阵敲门声,得了裴珣的同意,府外侍女极为恭顺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一股淡淡的清香迎风拂过,除却如此,似乎还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那侍女朝两人行了礼,裴珣示意点头:“先放在这里,下去吧。”
裴珣转身看向苏婉禾:“苏娘子,不妨休息一下。”
这便让苏婉禾为难了,她本意是抄书这件事早点结束她也早点回府,如此这般便不用再与裴珣纠缠,她轻声道:“殿下刚刚教习的方法臣女还需再做巩固,臣女一会再休息,谢殿下厚爱。”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裴珣瞧见她的心虚,并不点破:“书法讲究循序渐进,一次不可贪多。”
裴珣说话间将视线落在苏婉禾的面上:“且这是苏娘子的“痼疾”,显然要徐徐图之。”
面前的男人一番便切中要害,苏婉禾如何不知,有的事情越是心急越不得章法,只因避嫌才会出此下策,眼下更不好推脱:“那臣女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笑得妥帖,梨涡浅浅,明明只长到裴珣的胸口处,即便坐在那里也只是小小一个身影,却这样轻易就撩动裴珣的心绪。
苏婉禾的书法在当今贵女中当算的出类拔萃,侯府教养严格,出来的姑娘自然不会太差,即便如此,她依旧不骄不躁,耐心请教,在旁的事情上能屈能伸,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觉悟,定与多年的教养密不可分。
眼下侍女已经退下,苏婉禾哪能真的让裴珣替她倒水,那便是嫌自己命太长了,苏婉禾跟苏夫人曾学过一段时间点茶,拿起茶饼闻了闻,心中还是骤然欢喜:“这是洪州的西山白露。”
裴珣抬眼看了她:“你倒是懂得很多。”
西山白露,极为难得,一两百金。
一番烫盏、调膏、注汤击茶、拂茶,行云流水,苏婉禾一缕发丝在午后阳光下垂落,显得更为温婉。
待她奉茶之时,触到茶盘上精致的小盒,不经意便看到了芙蓉酥和糯米凉糕,她心中止不住震惊,更让她意外的是,那出自于杏花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