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的马车停在宽巷,陈伯就怕耽误了时间,看到苏婉禾淋湿的外衫,忍不住的心疼,连忙赶了过去:“小姐,公子找到了!”
待苏婉禾回府,苏恪已经穿上了寝衣,小小的身子守在碧落斋的门口,直到看见苏婉禾焦急的身影:“姐姐!”
苏恪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即使才六岁,却不是惹事的性子,苏婉禾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心中的石头才落了下来,因为之前奶娘的事情,苏婉禾一直对苏恪的照料心有余悸,眼下看苏恪穿得整整齐齐,面色红润,仿若劫后余生。
她拉了苏恪到碧落斋内室,才想起给他买的芙蓉酥与糯米凉糕,就在桌案上,一如刚刚出炉般泛着淡淡的香味。
苏婉禾敛了敛面容的疲惫,扯出一个会心的笑来:“下午去了哪里?姐姐没有看到你很担心。”
苏恪毕竟还太小了,性子内敛,从前没有到宫中上书房总是一个人,后来父母相继离去,又因为咳疾整日圈在府中,才愈发孤僻,成了如今这般样子。
云枝心直口快:“小公子,你知道小姐今夜有多着——”话还未说完就被苏婉禾制止,只见苏恪咬着上唇,小手攥着衣角,脸上涨得通红。
“姐姐,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只是不小心迷路了。”苏恪垂首,站在苏婉禾的面前,眼眶红红的,手足无措的模样刺痛了苏婉禾的心口。
经过一番询问,才知原是苏恪不小心认错了苏府的马车,见车夫离开,便着急跟上前去,马车并未停下,一直到了街市,苏恪才发现,此时便已经迷路了,最后还是遇到了熟识苏婉禾的小贩,将人送了回来。
苏恪不是会撒谎的孩子,也正是如此,他比一般的孩子懂事,苏婉禾瞧见他这模样心中一痛,她压下鼻尖的酸涩,拉过苏恪攥着的小手,然后让云枝将薄毯拿来,给苏恪包的严严实实。
“恪儿是不是还没用晚膳,姐姐买了你最喜欢的糕点。”说罢苏婉禾替他拿了一块,她的梨涡浅浅,性子温和,苏恪怔了怔,呆呆接过,然后在苏婉禾的注视下尝了一口。
“很甜。”到底还是孩子,苏恪弯了弯眸,眼底有一闪而过的亮色,瞧见苏恪吃得很香,苏婉禾替他倒了水递过去,然后吩咐映月到小厨房做了汤面。苏恪难得的好胃口,吃得干干净净,情绪也松了几分。
“恪儿在宫中过的好吗?”苏婉禾递了手中的帕子给苏恪擦嘴,状似无意提及。
已经入学几月,从前苏婉禾觉得能在上书房是圣上的恩宠,如今只希望苏恪能够平安快乐。
苏恪垂首,思忖片刻慢慢开口:“太傅待恪儿很好。”
苏婉禾心中微舒,扬着笑意道:“恪儿很厉害。那皇子们呢?可有人欺负过恪儿?”
苏恪神色微顿,只是一瞬便如常,看着苏婉禾略带紧张的面色缓缓开口:“姐姐不用担心,殿下们持重端正,都是恪儿学习的榜样。”
“这便好。”苏婉禾今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她眉眼微舒,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事毕又带着苏恪净手,顺势看了看两只手臂,一如既往地无痕。
见苏恪无碍,苏婉禾才稍稍安定,哄着他休息,最后出了房门。
室内的灯灭了,刚刚沉睡的孩子微微转过身来,眼底并无睡意,直到他拉开寝衣,紧紧咬着牙眉心一皱,在淡淡的月色下,一道伤疤暴露在腰侧,格外骇人。
碧落斋,脱去了一身的疲惫,苏婉禾心中的后怕渐渐加深了些,纵使是侯府,若不能在朝堂占有一席之地,恐也不能成为避风港。
苏恪年纪尚小,等他长大将来考取功名,也还需要一段时间,苏婉禾望着已经停歇的秋雨,一时心中惆怅。今日之事,虽只是意外,还是让她有所警惕,难保将来会重蹈覆辙。
侯府终究是要有所依傍的,苏家曾经的荣耀又能支撑到何时,终究有一日会耗尽的。大晋规定女子不能为官,苏婉禾只能寄希望于将军府,再有一月,郑翊外放期满,她守孝期满,两人的婚期也要近了。
两家的婚约是长辈定下的,郑老爷与苏家有过渊源,郑翊曾在父亲面前承诺要护她一生,到时他入住中枢,兴许侯府的处境会好些。
苏婉禾看着窗外的圆月,雨过天晴,虫鸣声此起彼伏,更显得这偌大的侯府寂寥,她让云枝和映月休息,室内只留下她一人,檀香木已燃了大半,丝丝缕缕的,萦绕在珠帘与罗帐中,苏婉禾抱着自己的膝盖,青丝垂落至榻上,终于有了困意。
经过此事,苏婉禾给苏恪的身边又增加了两人,都是陈伯挑选的忠心护卫,普通人无法进宫,守在门外,并无大碍。为了不落下口舌,苏婉禾让人打扮成小厮模样,这才稍稍安心到蘅芜苑。
即使曾经来过此处,苏婉禾却对这布局并不熟悉。由着苑中的管家带到书房,在她进门的那一刻抬头看去,描金点漆的“慎思堂”笔力雄厚,穆若清风,正如堂前的那一道竹林,瘦洁肃然。
果真如他的主人一般,不染尘埃且气势凛凛。
因裴珣并不在苑中,苏婉禾也就乐得自在,只要自己用心点,抄书并不难。
苏婉禾在书房中,本想选常用的紫毫笔,但在笔架中注意到了一支并未署名的毛笔,笔身挺直圆润,青灰色笔身,打磨地十分适宜,尤其是笔尖的狼毫,落在宣纸上苍劲而有力,让苏婉禾心生喜欢。
比之明玉轩亦不会差,苏婉禾不禁莞尔,太子用的东西又岂是凡物。
这处别苑建的也太好了,侧方便是竹林,打开轩窗,还能看到池塘里睡莲正盛,亭台楼阁,雕栏画栋,无一不是雅致有趣,让书房中抄书的人也更为舒坦。
今日天色放晴,此刻池塘上还能看见粼粼的波光与竹林阴翳,不知不觉,时间已过了大半,只是昨日的疲累还是追了苏婉禾,意志也在慢慢溃散,倚在桌案上渐渐昏睡过去。
裴珣处理了那日在潇湘阁的李寄,回到别苑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云雾蓝的纱裙一层又一层堆在地上,仿若即将盛开。
苏婉禾将一只手撑在下颌,侧卧在桌案,毛笔悬在另一手上,将掉而未掉。雕花窗从缝隙中透过一丝光来,落在她莹莹如玉的面上,此刻浓密的睫毛在上垂下阴影,而当事人的眸子已轻轻合上,似乎睡得正沉。
美人侧卧在榻,宛如画卷,清风徐来,似乎都不忍打扰。
裴珣不动声色走到苏婉禾身边,一阵墨香混着清清浅浅的味道在鼻尖萦绕。睡梦里的苏婉禾安静极了,少了清醒时那份刻意的持重,多了一份女子的娇憨,她小巧的唇润泽剔透,带着淡淡的粉,好似玉一般,让人忍不住想要轻触。
身后蓦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殿下——”
周策的话卡在喉中,被裴珣冷淡的眼神屏退,直到看见苏婉禾,周策才顿时了然,平日里冷肃的男人愣了好几秒,方才匆忙离开。
这动静虽小,苏婉禾还是察觉到了,待她缓缓睁开眼睛,便是裴珣一身墨蓝色锦袍站在她的对面,手中拿着的正是她所写。
一瞬间,苏婉禾慌乱中赶紧起了身子,走出桌案来,朝着裴珣福了福身。低垂的头下,是一张懊恼的小脸,她最近一段时日,算是将所有丢脸的事情都在裴珣的面前做了。
她并非有意贪睡,却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努力提醒自己这是太子别苑,眼前的人是未来储君,一言一行都要谨慎。
裴珣看着她的耳垂渐渐充血,比之刚刚如玉的颜色,眼下更泛着粉,连带着浅色襦裙露出的一截玉颈,也是如此,面前的娇花鲜艳欲滴,引着人去采撷。
他错开神色,轻轻“嗯”了一声。
在苏婉禾心中,某些事是可以避重就轻的,既裴珣并未怪罪,她便不去主动点出了,像他这般未来天子,也不会与她一个没落的侯府孤女计较,只在这一瞬,苏婉禾心中便有了考量。
越是过了明面,自己的罪责怕是要数不清了,眼下这般正好。
“字写的不错。”裴珣声线低沉,算是肯定。
这话一落地让苏婉禾心中掠过一丝庆幸:“谢谢殿下夸奖。”
然而紧接着裴珣的话却让苏婉禾顿住:“不过,你这“途”是否乱了次序?”
苏婉禾抬眼时,眸色带着惊疑,她的书法其实并不规范,女子不可上学堂,便由苏夫人亲自教她,苏夫人是上京当时有名的才女,嫁给苏凛,两人琴瑟和鸣,只可惜苏夫人的身子并不好。
有一段时间,正是苏婉禾的启蒙期,由于苏夫人缠绵病榻疏于管教,苏凛又在战场,府中便无人管束苏婉禾,那时不少字都是苏婉禾临摹书中,她那时年纪又小,无人指点,即使最后书法不错,却还漏了差错。
等苏凛回府,中间提醒过一次,日日纠正,将苏婉禾不少陋习改掉,只余一类字形已成为习惯,这“途”便是其一。
“殿下,这样可是不对?”苏婉禾拿着毛笔又重新写了一遍,这样直观看来,裴珣就知道了她的问题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