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珣轻易就拿捏到苏婉禾的七寸,比起到侯府,去蘅芜苑抄书总要掩人耳目些,毕竟若太子每日出入侯府,指不定还会招来什么非议,苏婉禾赌不起,衡量再三,她攥了攥衣袖,硬着头皮道:“还是臣女每日到蘅芜苑,都是臣女先前考虑不周,此次定会谨记殿下的教导。”
说话间,苏婉禾的目光刻意避开裴珣,低低垂了下去,蘅芜苑是太子在宫外的住所,想必不会有太多人知道,这也令苏婉禾稍稍宽心。
但伴君如伴虎,永成侯府如今的处境,再经不起折腾,若惹得太子不虞,降下罪责来,她恐会成侯府的罪人,眼下只能走一步再看一步。
抄书纵然辛苦,比起旁的惩罚,已算是小惩小戒,数量虽多,只要她平日里多花些时间,就能尽快结束,到时也可给裴珣一个交代,早早避开他。
更何况自己本就欠他一个恩情,若能在日后还上,便更为相宜。
“嗯,记住你说的话。”裴珣站起身来,睨着她的神色,眼前的姑娘年纪不大,想的倒是很多,不用他问,裴珣就已经能看到她在应答后的想法,想要早早脱了他?
谁给她的胆子?
苏婉禾见裴珣神色稍缓,眉头微舒,渐渐放下心来,眼见袖子已经微微起了褶子,她慢慢将那一截收了收,装作无意撩了撩车帘,看看窗外,再回过头来时语气轻松,持重妥帖:“殿下日理万机,臣女就不打扰了,永成侯府就在前面不远,臣女在路口下就好了。”
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放松的状态,比之半个时辰前,眼下才是真实的她,因将要离了马车,离开他。
裴珣想到此处只觉得莫名的烦躁,她就这样避他如蛇蝎?
往常中秋宴,不少小娘子借口在宫中迷路,撞到他跟前,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她倒好,十足的规矩,当真是好的很。
“你倒是懂事。”裴珣清冷的声线中一字一顿,似乎真的只是在夸赞。
苏婉禾闻言一愣,若说刚刚男人还情绪不显,眼下她仿佛感觉那声音淬了寒冰一般,即使马车内的暖炉烧得正旺,还是让她的心惊了又惊。
她再看过去时,裴珣面上分明没有不虞,一贯的矜贵傲然,王者之气仿佛生人勿进。
苏婉禾抿了抿唇,朝裴珣福了福身子:“那臣女就告退了。”
她撩了车帘,见外面已经雨停了,街道被洗得纤尘不染,酒店与客舍的旌旗泛着微微的湿意,不远处,店家袅袅升腾的烟气让人跟着也愉悦了几分,她并不喜欢下雨,就连苏恪也是如此,尤其是雨夜的雷声,惊扰故梦,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不过,闻到街市上浓郁的香味,苏婉禾想到路口的杏花斋还未打烊,她不由加快了脚步。
那里的芙蓉酥与糯米凉糕一绝,若是天晴,不知要排队到何时,今日刚刚雨毕,杏花斋门口了了几人,苏婉禾顿时心生欢喜,这时买了赶在恪儿回去刚好可以吃上。
马车行径在街道上,从里面传来了男人低沉而冷的声线:“将人送去大理寺!让楚行简去审。”
周策在马车旁站的笔直,面无表情看了眼被抓的几人,想到今日无端撞在枪口上,也是他们的造化,太子殿下本意查蜀地贪污案,这为首的李寄与之脱不开干系,恐也是难逃一劫了,且裴珣今日心情并不佳。
车内的人揉了揉眉心,那股子压下去的烦躁夹杂着不知名的怒意升腾起来,裴珣看到苏婉禾下了马车径直去了糕点铺子,心情分明没受到半点的影响,即使刚刚在潇湘阁还遭遇了那样的事。
她可真是太懂事了,遇了事还是个能吃能睡的小姑娘,独独留了裴珣这一口气下不来。她那样聪慧,倒是很会用对地方。
他忽想起那家糕点铺子,“杏花斋”用了描金的楷书,在街道上并不显眼,糕点的香味却很浓郁,有淡淡的杏花,还有浅浅的梨香,顺着雨后的微风混杂在市井中。
裴珣心中冷嗤,真不知道为何小姑娘家都喜这吃食,只要一眼,便知道甜腻地不成样子。
他扣了扣桌案,不动声色,周策顿时反应过来:“殿下。”
裴珣摩挲着手中的扳指,声线低沉:“去帮我办件事。”
永成侯府,苏婉禾换了衣服,等到申时。
往常苏恪一下学便会回府,眼见又等了半个时辰,却迟迟不见府上的马车,她正要让陈伯派人去打听,就看到去接苏恪的侍从一脸慌张地跑了回来:“小姐,少爷可曾回府?”
苏婉禾见空洞的马车和独自回来的人,心中顿时沉入谷底:“不曾,你去宫中没有接到少爷吗?”
那侍从肉眼可见的焦急,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奴才本也一直等在宫门外的,见少爷一时没有出来,就...就出去行了个方便,奴才心想少爷认识府中的马车,谁知等到最后...最后宫门也关了,少爷竟...竟也不见了。”
这番话像一盆冷水泼在苏婉禾的身上,她最忧心的便是苏恪,上次见他在宫中的笔墨被毁,心中已经有了提防,可宫中的皇子们,都是从小养在规矩中的,总不至于去为难一个尚且懵懂的孩子。
如今皇宫重地,不得传召不可随意进入,眼下宫门已关,便是有心去寻,也不得召见。
苏婉禾心中酸涩,带着慌乱与后怕,她无力地坐下,看着逐渐暗沉的天色,突然想到苏恪身边服侍的太监,她已经塞了不少的银钱嘱咐他照料苏恪,兴许他知道苏恪的去处:“陈伯,你看能不能想办法给宫中递个信。”
陈伯也是看着苏恪长大的,这孩子从小就身子不好,性子内敛,总担心他出去会被旁的孩子欺负,就在侯爷去世的时候,还险遭奶娘的毒手。
侯府中,他们虽然是主仆,但是大家打心眼里心疼他和小姐。
“嗳,老奴这就去,小姐不要担心,小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兴许是贪玩忘了回府的时间。”
苏婉禾克制住情绪,竭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慌张,直到撑着身子,那股子后怕越来越甚,几乎要把她的理智淹没。
她不想在府中漫无目的等待,兴许苏恪只是出了宫,尚未回家。也许他就在这附近,她极力的奢望,吩咐了云枝与映月,带着一行人出了府。
眼下还不能报官,她那个二叔虎视眈眈,王氏又是一个贪图私利的人,若让他们知晓今日之事,在她之前找到苏恪,这孩子的性命恐怕堪忧,毕竟侯府的爵位只能有一个人世袭。
当初奶娘的行径便是受苏寅和王氏指使,那奶娘本和苏寅有私情,苏寅承诺事后就迎她到府中做妾室,后来陷害苏恪不成,事情暴露,奶娘投河自尽,始终没有透漏幕后主使,苏婉禾是在奶娘的私物中发现事情真相的。
她本可以直接报官,但祖父年事已高,他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苏婉禾只能暂时忍下这事。
苏婉禾吩咐府中人分头寻找,不可走漏风声,苏恪不常出府,能去的地方并不多,大多都是苏婉禾带着他去的。
长乐坊安定坊他们找了个遍,丝毫没有踪迹,苏婉禾站在锦溪街,忽听到远处有打更的声音,大晋宵禁不算严苛,却也并不松懈,亥时之后便不准四处闲逛。
他们,还有一刻钟的时间!
若再寻不回恪儿,苏婉禾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死去的父亲,她虽是女子,父亲分给她的关注并不少,也教她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阿姐,更何况,恪儿还那般懂事。他不善言辞,对她这个阿姐是极为敬重和爱护的,他会把最喜爱的食物包在手中留给她,也会在她哭的时候用他软软的小手替她拭泪,更会在远行之后扑到她的怀里。
苏婉禾总在想,若当初发现他的笔墨损坏就严查此事,是不是苏恪就不会失踪,根本就是她这个姐姐做得不够称职,苏婉禾捏着苏恪给她的手串,看着茫茫的夜色,以及逐渐安静的街道,突然心底生出一阵荒凉和自责。
打更的声音更近了些,再过一会儿,官府巡逻的人便会出来,苏婉禾撑着身子,淡薄的夜雨落在她娇弱的身躯上,眼看已经湿透,云枝连忙撑开一把伞挡在苏婉禾的头上:“小姐,再这样下去您恐会受了风寒,不如您先回府,奴婢和映月留在此处,继续找小公子。”
苏婉禾看着雨夜朦胧,还有愈甚的趋势,心中更是愧疚:“恪儿最害怕下雨,今日他出门就只穿了一件薄衫......”她言辞哽咽,从未像此刻这般后悔,自父亲去世,她极力撑起侯府,却发现自己早就辜负了父亲的期许,如今还将恪儿弄丢了。
苏婉禾咬着唇,抬头望向天际,却还是想要留住最后一份希望,她们必须在宵禁之前找到苏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