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人历来把文章看作“不朽之盛事”,幻想借“立言”流芳百世。还是杜甫想得开:“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我也认为身后名声是不值得企望的。一个作家决心要写出传世之作,无非是表明他在艺术上有很认真的追求。奥古斯丁说,不朽是“只有上帝才能赐予的荣誉”。对作家来说,他的艺术良知即他的上帝,所谓传世之作就是他的艺术良知所认可的作品。我一定要写出我最好的作品,至于事实上我的作品能否留传下去,就不是我所能求得,更不是我所应该操心的了。因为当我不复存在之时,世上一切事情都不再和我有关,包括我的名声这么一件区区小事。
每一个真正的作家都有一个梦:写出自己最好的作品。可是,每写完一部作品。他又会觉得那似乎即将写出的最好的作品仍未写出。也许,直到生命终结,他还在为未能写出自己最好的作品而抱憾。然而,正是这种永远未完成的心态驱使着他不断超越自己,取得了那些自满之辈所不可企及的成就。在这个意义上,每一个真正的作家一辈子只是在写一部作品,他的生命之作。只要他在世一日,这部作品就不会完成。
如果一个人出自内心需要而写作,把写作当作自己的精神生活,那么,他必然首先是为自己写作的。凡是精神生活,包括宗教、艺术、学术,都首先是为自己的,是为了解决自己精神上的问题,为了自己精神上的提高。
所谓为自己写作,主要就是指排除功利的考虑,之所以写,只是因为自己想写、喜欢写。当然不是不给别人读,作品总是需要读者的,但首先是给自己读,要以自己满意为主要标准。一方面,这是很低的标准,就是不去和别人比,自己满意就行。另一方面,这又是很高的标准,别人再说好,自己不满意仍然不行。真正的写作者是作品至上主义者,把写出自己满意的好作品看作最大快乐,看作目的本身。
唯有为自己写作,写作时才能保持灵魂的真实。相反,为发表而写,就容易受他人眼光的支配,或者受物质利益的支配。后一方面是职业作家尤其容易犯的毛病,因为他藉此谋生,不管有没有想写的东西都非写不可,必定写得滥,名作家往往也有大量平庸之作。最理想的是另有稳定的收入,把写作当作业余爱好。如果不幸当上了职业作家,也应该尽量保持一种非职业的心态,为自己保留一个不为发表的私人写作领域。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为发表的写作当然是不可避免也无可非议的,而且这是他锤炼文体功夫的主要领域,传达的必要促使他寻找贴切的表达,尽量把话说得准确生动。但是,他首先必须有话要说,这是非他说不出来的独一无二的话,是发自他心灵深处的话,如此他才会怀着珍爱之心为它寻找最好的表达,生怕它受到歪曲和损害。这样的话在向读者说出来之前,他必定已经悄悄对自己说过无数遍了。一个忙于向公众演讲而无暇对自己说话的作家,说出的话也许漂亮动听,但几乎不可能是真切感人的。
托尔斯泰认为,写作的职业化是文学堕落的主要原因。此话愤激中带有灼见。写作成为谋生手段,发表就变成了写作的最直接的目的,写作遂变为制作,于是文字垃圾泛滥。不被写作的职业化败坏是一件难事,然而仍是可能的,其防御措施之一便是适当限制职业性写作所占据的比重,为自己保留一个纯粹私人写作的领域。私人写作为作家提供了一个必要的空间,使他暂时摆脱职业,回到自我,得以与自己的灵魂会晤。他从私人写作中得到的收获必定会给他的职业性写作也带来好的影响,精神的洁癖将使他不屑于制作文字垃圾。我确实相信,一个坚持为自己写日记的作家是不会高兴去写仅仅被市场所需要的东西的。
作家对于名声当然不是无动于衷的,他既然写作,就不能不关心自己的作品是否被读者接受。但是,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成为新闻人物却是一种灾难。文学需要安静,新闻则追求热闹,两者在本性上是互相敌对的。写作如同一个遇难者在大海上挣扎,永远是孤军奋战,谁也无法帮助一个人写他要写的东西。这是一个真正有自己的东西要写的人的心境,这时候他渴望避开一切人,全神贯注于他的写作。他遇难的海域仅仅属于他自己,他必须自己救自己,任何外界的喧哗只会导致他的沉没。当然,如果一个人并没有自己真正要写的东西,他就会喜欢成为新闻人物。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文学不是生命的事业,而只是一种表演和姿态。
我不相信一个好作家会是热中于交际和谈话的人。据我所知,最好的作家都是一些交际和谈话的节俭者,他们为了写作而吝于交际,为了文字而节省谈话。他们懂得孕育的神圣,在作品写出之前,忌讳向人谈论酝酿中的作品。凡是可以写进作品的东西,他们不愿把它们变成言谈而白白流失。相反,那些喜欢滔滔不绝地谈论文学、谈论自己的写作打算的人,多半是文学上的低能儿和失败者。
好的作家都是作品至上主义者,他们最不愿看到的情景就是自己成为公众关注的人物,作品却遭到遗忘。
对于一个严肃的作家来说,他生命中最严肃的事情便是写作,他把他最好的东西都放到了作品里,其余的一切已经变得可有可无。因此,毫不奇怪,他绝不愿意作品之外的任何东西来转移人们对他的作品的注意,反而把他的作品看作可有可无,宛如——借用昆德拉的表达——他的动作、声明、立场的一个阑尾。
我相信,凡真正的诗人、小说家、文学写作者都是作品至上主义者,他的野心仅到作品止,最大的野心便是要写出好作品。这就是我所说的纯粹的写作立场。当然,除了这个最大的野心之外,他也许还会有一些较小的非文学性质的野心,例如想获得社会上的成功。有时候,这两种野心彼此混杂,难以分清,因为写出的究竟是否好作品,似乎不能单凭自己满意,往往还需要某种来自社会的承认。然而,自己满意始终是第一位的,如果把社会承认置于自己满意之上,社会野心超过甚至扼杀了文学野心,一个写作者就会蜕变成一个世俗角色。
文学创作是在孤独中、在一切谈话都沉寂下来时进行的。一个作家在对别人谈话时只不过是一个上流社会人士,只有当他仅仅面对自己、全力倾听和表达内心真实的声音之时,亦即只有当他写作之时,他才是一个作家。
为自己写作,也就是为每一个与自己面临和思考着同样问题的人写作,这是我所能想象的为人类写作的唯一可能的方式。
为孩子写书是一个考验。我们往往对孩子估计过低,以为他们什么也不懂,所以只需写得浅,教给他们一些常识性的东西就可以了。其实,孩子的心灵是向本质开放的,他们本能地排斥一切老生常谈、辞藻堆砌、故弄玄虚等等,决没有大人们的那种文化虚荣心,不会逆来顺受或者附庸风雅。所以,在面向孩子们时,我们必须戒除种种文化陋习,回到事物的本质。
我希望自己今后在写任何书时,都像给孩子们写书一样诚实,不写自己也不懂的东西去骗人。说到底,这世界上谁不是天地间一个孩子,哪个读者心中不保留着一点能辨真伪的童心?
我自己也有过少儿时代,曾经也是一个小读者。那当然是老早的事了,但是,儿时的求知渴望,少年的惆怅心情,仿佛仍在我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里潜藏着,我是一点儿不陌生的。我一路走来,走了人生大半路程,离那个从前的男孩越来越远。然而,我有一个感觉,我觉得自己好像一路都在和那个男孩做伴,与他交谈,不断地把我的所见所闻和所感所思告诉他,听取他的回应。我诚然比他成熟,也许有以教他,但他不只是我的学生,他那么纯真、敏感,本能地厌恶一切空话和假话。深藏在我心中的少儿时代同时也是一个良师,一直在检查我的作业,督促我做一个诚实的思想者和写作者。
对于一个精神探索者来说,学科类别和文学体裁的划分都是极其次要的,他有权打破由逻辑和社会分工所规定的所有这些界限,为自己的精神探索寻找和创造最恰当的表达形式。也就是说,他只须写他真正想写的东西,写得让自己满意,至于别人把他写出的东西如何归类,或者竟无法归类,他都无须理会。凡真正的写作者都是这样的精神探索者,他们与那些因为或者为了职业而搞哲学、搞文学、写诗、写小说等等的人的区别即在于此。
写作是最自由的行为。一个人的写作自由是不可能被彻底剥夺的,只要愿意,他总是可以以某种方式写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
写作是永无止境的试验。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不得不度过不断试验的一生。
我难免会写将被历史推翻的东西,但我决不写将被历史耻笑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