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信仰、理想这几个词是否说的同一件事,譬如说,同一个精神目标,理性称它是真理,意志称它是信仰,情感称它是理想?
人的精神性自我有两种姿态。当它登高俯视尘世时,它看到限制的必然,产生达观的认识和超脱的心情,这是智慧。当它站在尘世仰望天空时,它因永恒的缺陷而向往完满,因肉身的限制而寻求超越,这便是信仰了。
任何一种信仰倘若不是以人的根本困境为出发点,它作为信仰的资格便是值得怀疑的。
虽然我的出生纯属偶然,但是,既然我已出生,宇宙间某种精神本质便要以我为例来证明它的存在和伟大。否则,如果一切生存都因其偶然而没有价值,永恒的精神之火用什么来显示它的光明呢?
如果有一种教义宣称能够在人世间消灭一切困境,实现完美,我们就可以有把握地断定它不是真信仰,在最好的情形下也只是乌托邦。一切乌托邦的错误就在于企图篡改神的给定,其结果不是使人摆脱了限制而成为神,而一定是以神的名义施强制于人,把人的权利也剥夺了。
有真信仰的人仅限于说出真话,喜欢发誓的人往往并无真信仰。
发誓者竭力揣摩对方的心思,他发誓要做的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而是他以为对方希望自己做的事情。如果他揣摩的是地上的人的心思,那是卑怯。如果他揣摩的是天上的神的心思,那就是亵渎了。
“不可试探你的上帝。”这是信仰的题中应有之义。信仰要求的是纯粹,只为所信仰的真理本身而不为别的什么。凡试探者,必定别有所图。仔细想想,试探何其普遍,真信仰何其稀少。做善事图现世善报,干坏事存侥幸之心,当然都是露骨的试探。教堂里的祈祷,佛庙里的许愿,如果以灵验为鹄的,也就都是在试探。至于期求灵魂升天或来世转运,则不过是把试探的周期延长到了死后。这个问题对于不信教的人同样存在。你有一种基本的生活信念,在现实的压力下或诱惑下,你发生了动摇,觉得违背一下未必有伤大节,——这正是你在试探你的上帝的时刻。
托尔斯泰说:“少数人需要一个上帝,因为他们除了上帝什么都有了,多数人也需要一个上帝,因为他们除了上帝什么都没有。”少数人和多数人,指富人和穷人。此话的意思是:上帝对于富人是最后的奢侈品,对于穷人是唯一的安慰。这是对世俗信仰的讽刺。
有真信仰者既不属于少数人,也不属于多数人,是超越于富人和穷人的区分的。对于他们来说,如果没有上帝,有什么都是空的,如果有上帝,什么都没有也无妨。
唯有锺爱精神价值本身而不要求看见其实际效果的人,才能够走上信仰之路。在此意义上,不见而信正是信仰的前提。
在信仰崩溃的时代,民族主义往往会抬头。大神死了,人们便寻求小神祗的庇护。
虔诚是对待信仰的一种认真态度,而不是信仰本身。一个本无真信仰的人却做出虔诚的姿态,必是伪善的。
在任何信仰体制之下,多数人并非真有信仰,只是做出相信的样子罢了。于是过分认真的人就起而论究是非,阐释信仰之真谛,结果被视为异端。
正像在任何一种信仰体制下,真正有信仰的人仅属少数一样,在任何一个发生精神危机的时代和民族,真正感受和保持着危机张力的也只是少数人。而且,这往往是同一类灵魂,正因为在信仰问题上认真严肃,才真切感觉到失去信仰的悲哀。
有信仰者永远是少数。利益常常借信仰之名交战。
在一个宗教内部,虔信者大多是一些情感强烈理性薄弱的人。理性强烈情感薄弱的人无意做信徒。介于两者之间的是情感和理性皆强的怀疑者,他们渴望信仰而不易得,精神上最痛苦,以及情感和理性皆弱的盲从者,他们实际上并无信仰,只是随大流罢了。
怀疑来自过分认真。无所用心的人从不怀疑,但也没有信仰。当然,这不妨碍他们以信仰的名义绞杀怀疑者。
弟子往往比宗师更偏执。宗师的偏执多半出于一种创造的激情,因而本质上包含着对新的创造的宽容和鼓励。弟子的偏执却是出于盲信或利益,本质上是敌视创造的。
一种信仰无非就是人生根本意义问题的一个现成答案。有两种人不需要信仰,一种是对此问题从不发问的人,另一种是决心自己去寻找答案的人。前者够不上信仰,后者超越了信仰。
当信徒是少年人的事,收信徒是老年人的事。前者还幼稚,后者已腐朽。
世上有虔信者,就必定有奇迹。奇迹在虔信者的心里。
奇迹是绝望者的希望。一个不相信奇迹的绝望者是一个真正的绝望者,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希望;或者,是一个勇敢的绝望者,他敢于不要任何希望而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