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可爱的景物、东西或者女人,我就会喜欢,这喜欢是自然而然的,我不能也不想硬让自己不喜欢。但是,我喜欢了就够了,喜欢了就是了,我并不想得到什么,并不觉得因为我喜欢就有权利得到什么。
我的确没有野心,但有追求。就现在所得到的东西而言,外在的方面已远超过我的预期,内在的方面则还远不能使我满意。
当我做着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的时候,别人的褒贬是不重要的。对于我来说,不存在正业副业之分,凡是出自内心需要而做的事情都是我的正业。
我生活在我的思想和文字之中,并不期望它们会给我带来成功和荣誉。现在,倘若它们已经走进了如许可爱的心灵,我就更不必在乎它们是否会带给我成功和荣誉了。
我不愿用情人脸上的一个微笑换取身后一个世代的名声。
想到世上有这么多好书,我肯定来不及读完了,心中不禁悲哀。
人世间最让我留恋的,便是好书和好女人。
此生此世,与我最近的是人,与我最远的也是人。
我当然不仅仅属于自己,但我也不属于世界,我只属于世界上不多几个爱我的人。
我与成功无缘,因为我永远对自己没有把握,——对别人也没有。
既然成功属于尘世,完美属于天国,我与完美的距离就更遥远了,但因此毕竟可以梦想。怀着这梦想,我更可以不把成功放在眼里了。
我无求于人。求朋友会伤害我的虚荣心,求敌人会伤害我的骄傲。
对于我来说,最难堪的事情之一是不得不与权力者周旋,去反对落在我头上的某种不公正待遇,为自己争某种正当的利益。这种时候,我多半是宁可放弃这种利益的。倘若同样的情形落在别人头上,我作为旁人而为之打抱不平,那就会理直气壮得多。
我对任何出众的才华无法不持欣赏的态度,哪怕它是在我的敌人身上。
当我注定要与一个人敌对时,我不怕我的敌手太恶,而怕他太善,使我不能下决心与他交战。
我在两种人面前最克制不住傲气,一是功名利禄之徒,二是自以为是之辈。
我是谦和的——面对一切普通人,因为我也是一个普通人。我又是高傲的——面对那些卑劣的灵魂,因为在人性的水准上,他们无比地低于普通人,理应遭到一切普通人的蔑视,包括遭到我的蔑视。世上真有如此卑劣的人,使你感到平等的普世价值对他们是不适用的。
极其自信者多半浅薄。对于那些在言行中表现出大使命感的人,我怀有本能的反感,一律敬而远之。据我分析,他们基本上属于两类人,一是尚未得逞的精神暴君,另一是有强烈角色感的社会戏子。和他们打交道,只会使我感到疲劳和无聊。
在我看来,真正的使命感无非是对自己选定并且正在从事的工作的一种热爱罢了。遇见这样的人,我的血缘本能就会把他们认作我的亲兄弟。
每当我接到一张写满各种头衔的名片,我就惊愕自己又结识了一个精力超常的人,并且永远断绝了再见这个人的念头。
我的生活中没有这样的目标,例如成为教授、院士或者议员、部长。那些为这类目标奋斗的人,无论他们为挫折而焦虑,还是为成功而欣喜,我从他们身上都闻到同一种气味,这种气味使我不能忍受和他们在一起呆上三分钟。
遇见一个对我怀有好感和善意的人,我会感到羞怯不安。我不知道对他说什么。打招呼,太客套;默不做声,太无礼;说说心里话,又太唐突。
倒是见了那种对我怀有恶意的人,我可以心安理得地从他身旁走过,看都不看一眼。
一件事情,即使是我感兴趣的,一旦作为任务规定下来,非做不可,我就会提不起兴趣来。
当然,还有另一种情况:如果没有某种外部强制,只凭兴趣,也许一件事情也不能做到底。
读书,写作,一切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做的时候都是享受。但是,倘若限定了时间,用赶任务的心情去做,享受就变成了苦役。
在某一类人身上不值得浪费任何感情,哪伯是愤怒的感情。
我把这一点确立为一个原则,叫做:节省感情。
我就怕人讲理。我就怕人不讲理。我就怕不知道人讲不讲理。
对于我来说,谎言重复十遍未必成为真理,真理重复十遍——无须十遍——就肯定成为废话。
他们很狂,个个都是天下第一。我能说出的狂言只有一句:我是天下第一不狂的人。
唯一会使我感到绝望的事情是失去了爱和思考的能力。
我喜欢周围都是漠不相干的人,谁也不来注意我。
我本能地怀疑一切高调,不相信其背后有真实的激情。
有时想一想不免感到奇怪,我这样一个从来被自己的上司看作需要好好教育的人,现在怎么成了能够教育广大人群的人。
我皱着眉头。你问我想干什么?我想把天下发出噪音的金属器具,从刀锯斧刨,到机器马达,统统投进熔炉,然后铸成一座沉默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