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编 人性观察 世态

权力是人品的试金石,权力的使用最能检验出掌权者的人品。恶人几乎本能地运用权力折磨和伤害弱者,善人几乎本能地运用权力造福和帮助弱者,他们都从中获得了快乐,但这是多么不同的快乐,体现了多么不同的人品啊。

权力和平庸者的结合当然是优秀者的不幸,但是,一切权力都是排斥异己者的,优秀者一旦掌握权力,他所排斥的就不仅仅是平庸者(他们比较容易顺从),而主要是优秀的异己者。因此,权力或者直接压制优秀者,或者扼杀优秀者之间的公平竞争,从而破坏了优秀的条件,——权力与优秀是敌对的。但是,不可能有完全没有权力的社会状态。一种良好的社会状态不能保证权力一定掌握在优秀者手里,但应当最大限度地保护优秀者之间的公平竞争。

在自由竞争状态,自然选择淘汰了劣者。在专制状态,人工选择淘汰了优者。唯有平庸者永远幸免,有最耐久的生命力。

有两种悲剧:一种是英雄在战场上的毁灭,另一种是弱者在屠宰场上的毁灭。人们往往歌颂前者而蔑视后者,殊不知英雄也有被驱往屠宰场的时候,在屠宰场上英雄也成了弱者,而这正是英雄最大的悲哀。

人们都以悲剧为可怖,喜剧为可怜,殊不知世上还有比悲剧更可怖的喜剧,比喜剧更可怜的悲剧。

有时候,为了办成一件聪明事,只好违心干十件蠢事。你干了十件蠢事,人家会赞许你,对你放心,于是你乘势办一件聪明事,不等他们明白过来,你再接着干十件蠢事,他们又放心了,就不去追究那一件聪明事了。

在中国生活最需要的是忍耐。每一个人不断忍耐的结果,便是怨气郁结,有机会便发无名火,于是又成了别人必须忍耐的一个对象。

主说,富人进天堂比骆驼钻针眼还难。我听见富人狂笑着答道:主呵,没有一只骆驼想要钻针眼,没有一个富人想要进天堂!

竖子成名,遂使世无英雄。

秀才遇见秀才,可以说理。兵遇见兵,不妨比武。秀才遇见兵的尴尬在于,兵决不跟秀才说理,秀才却不得不跟兵比武。

遇到那些愚昧、蛮横的恶人时,我不禁想:贵族主义是对的!

人世间最丑恶的现象之一是凭权势欺压无辜,以强暴凌辱斯文。小民遇见刁吏,秀才遇见匪兵,岂是有理讲不清,而是根本不容讲理,有形无形的铁拳决定了一切。

我绝无权力欲,但也有例外。当我受到那班贪官污吏刁难时,我真心希望自己是一个比他们权力稍微大一点儿的芝麻绿豆官,突然亮出这身份,然后看他们嘴脸的变化。

我不做武侠梦,但也有例外。当我遭遇那种冥顽暴徒时,我真心希望自己身怀绝技,轻轻吹一口气就能使他们魂飞魄散。

当然,幻想终究是幻想。一个更大却比较现实的幻想是:建立一个公正有序的社会,靠社会的力量来约束权势,制裁强暴。

法不惩恶,遂使武侠梦流行。

最令人厌恶的是卑怯的恶。以无辜者为人质的恐怖分子,在无人处作案的窃贼,均属此类。

恐怖主义的本质不是某种极端的政治、宗教或民族立场,而是不管从何种立场出发,把残杀无辜平民作为向敌对者申述其立场的手段。采用这种手段的当然是敌对双方中处于劣势的一方,但我们决不能因此而给予任何同情,而必须毫不含糊地宣布一切此种行为皆是非正义的,反人类的。问题的严重性在于,比起和真正的敌人战斗来,杀害平民过于容易,因此这种卑鄙的做法很容易被仿效。恐怖主义一旦在世界上许多地区得逞,它就不会有国界,必然蔓延开来。所以,无人可以对它袖手旁观。

雨天,你打着伞,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行走。路上有积水,你尽量靠边,小心翼翼,怕汽车驶过时水溅在你身上。你看不清驾车人的面孔,但这时你能格外分明地看清他的灵魂,或者说,看清他有没有灵魂。有灵魂的驾车人一定会减速,生怕溅起水来。相反,一辆车呼啸而过,溅你一身水,你可以有把握地断定,里面坐着一个没有灵魂的人。

有做人尊严的人,一定也尊重他人。同样,不把别人当人的人,暴露了首先不把自己当人。

有精神洁癖的人在污蔑面前最缺乏自卫能力。平时他不屑于防人,因为他觉得防人之心也玷污了自己精神上的清白。一旦污水泼来,他又不屑于洗刷,他的洁癖使他不肯触碰污水,哪怕这污水此刻就在他自己身上,于是他只好怀着厌恶之心忍受。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谈到:和崇高的灵魂周旋,奸人总是好脱身的,因为前者很容易受骗,一旦发觉,也仅限于表示高贵的鄙夷,而并不诉诸惩罚。

我相信,这样一种经验,是每一个稍有教养的人所熟悉的。轻信和宽容,是崇高的灵魂最容易犯的错误。轻信,是因为以己度人,不相信人性会那样坏。宽容,倒不全是因为胸怀宽阔,更多地是因为一种精神上的洁癖,不屑于同奸人纠缠,不愿意让这种太近的接触污染了自己的环境和心境。

这并不意味着崇高的灵魂缺乏战斗性。一颗真正崇高的灵魂,其战斗性往往表现在更加广阔的战场和更加重大的题材上。如果根本的正义感受到触犯,他战斗起来必是义无返顾的。

耶稣说:“不要把神圣的东西丢给狗,它们会转过头来咬你们;不要把珍珠扔给猪,它们会把珍珠践踏在脚底下。”在这里,狗应指邪恶之人,他们害怕和仇恨神圣的东西,猪应指愚昧之人,他们不识珍珠的价值。

可是,反过来问一下,一个人倘若崇敬神圣的东西,怎么会把它丢给狗呢,倘若知道珍珠的价值,怎么会把它扔给猪呢?

有两种可能。其一,他太轻信,看不清邪恶者和愚昧者的真面目,把狗和猪当作了人。其二,他太自信,认定真理的力量足以立刻感化邪恶者,启迪愚昧者,一下子把狗和猪改造成人。这正是虔信者容易犯的两个错误。

在人生追求上,中国人心中往往没有自我,只有他人,大家在争夺什么,我也就要什么。于是,名利场上熙熙攘攘,一片繁忙之景。

在公共道德上,中国人眼中往往没有他人,只有自己,我做什么,完全不顾及他人的感受。于是,公共场所吵吵嚷嚷,一片喧哗之声。

这是中国人的颠倒的个人主义。

世上流行假高贵。豪宅,名车,身价,权力,时尚,各种外在的东西被冒充为高贵的符号,到处招摇。这雄辩地证明,真高贵在今天何其稀缺。

真高贵的人也可以拥有财富和权力,但他知道,人的高贵在于灵魂,不在于这些外在的东西。相反,一个人倘若灵魂空虚,内心贫乏,就只剩下用外在的东西来为自己估价了。

在政治舞台上,正义和仁慈都可以成为表演。

在潜规则支配的官场上,真诚者往往二重人格,圆滑者必是两面派。

在这个娱乐化的时代,人们不能容忍严肃,非把严肃化为娱乐不可,如果做不到,就干脆把戏侮严肃当作一种娱乐。

长舌妇的特点是对他人的隐私怀有异乎寻常的兴趣,而做起结论来则极端地不负责任。

小市民聚在一起,最喜欢谈论的是两件事,一是别人的不幸,还啧啧地叹息着,以表示自己的善良,另一是别人的走运,还指指戳戳地评论着,以表示自己的正直。他们之热中于“同情”他人的痛苦,与他们之热中于嫉妒他人的幸福,其实是同一份德性的两种表现。

他老是想挤入名人的宴席。哪里有名人聚宴,他就在门外探头探脑,在名人的高谈阔论中插上几句不着边际的话。结果,他比任何名人都更频繁地在名人聚集的场合露面,他想他一定也是名人了。

可惜的是,小丑在舞台上窜得再频繁,也仍然只是个小丑。

有的名人面对公众惯用两种姿态——做秀和装蒜。做秀,即迎合公众的趣味,把自己打扮成讨人喜欢的样子。装蒜,即回避公众的审视,做出天真无辜的样子。

大街上,常常看见有人边走边打手机。走近一听,说的往往是鸡毛蒜皮的事,比如,家庭妇女在说午饭吃了什么,某个菜怎么做,姑娘在说逛了什么商场,看了什么电影,当然,商人在说生意上的事,在讨价还价。我很惊异,即使见了面,我也没有这么多话要说,也不会说这些事。

因为手机的普及,有多少废话在无线电波中传送啊。

有一种人的灵魂装有扩音器,每一种声响都夸大许多倍地播放出来,扰乱世界和邻人的安宁,于是他们自以为拥有一颗多么动荡不安、多么丰富的灵魂了。

有一种人,活着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中引人注意。不拘用什么手段,包括用最高的嗓门说出最蠢的话,只要被注意了,他就得意洋洋,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

今日文坛上也多这种人。

一个天才向另一个天才致以肉麻的敬礼。

他永远在沉思,但人们从来不曾听见他发表过什么思想。

她没有肉体,也没有灵魂,可是她有事业!

他常常用一些小零食去讨好女人,而女人也不过是他生活中的一些小零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