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三十

    第二天我得到两个消息。

    第一个是我在洗脸时听到的,父亲在天井里,埋着头,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忧心忡忡地对着饭碗讲:上校一夜都没有回家。就是说他被关了一夜,现在还关着。这当然是个坏消息,说明胡司令还要叫他吃苦头。会不会枪毙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父亲其实是讲给爷爷听的,希望他再拿出老辈子的威力去交涉。但爷爷不吱声。爷爷经常装糊涂,这是老人家的权利。

    第二个是吃日中饭时,从老保长嘴里得知的。父亲请他来我家吃饭,并送他一包烟,做他工作,让他去学校给上校送饭——他是雇农,这事他去做是最合适的。老保长很爽直,满口答应,拔腿就走。我们等他回来吃饭,他倒是很快回来,只是手上还提拎着送给上校的饭菜。

    父亲问他怎么回事,他一边摸出烟,一边骂:“他妈的,这群王八蛋恨我,死活不准我进门。”抽口烟,接着骂,“他妈的,这什么世道,猴子称大王,老子当怂蛋,刚才他们居然想打我,亏我腿脚还健,跑得快。”

    一阵猛烈的咳嗽,像喉咙里在着火,烧得他满脸通红。“快,茶,给我来杯茶水。”吃过茶,喉咙安静下来,他继续讲:“也不知是真是假,刚才我在路上听凤凰杨花讲,小胡子他们下午要走,”小胡子就是胡司令,“兴许已经走了。”

    这当然是个好消息,如果真的。凤凰杨花是四小门神之一的野路子的妈,老保长因此认为这该是真的。父亲当然希望是真的,但也担心是假的。到底是真是假?这任务只有我去完成。父亲少见地冲我露出慈祥的目光。他觉得这还不够,去灶屋打开碗橱,搜出两粒纸包糖送给我。

    “你去学校看看,”父亲吩咐我,“打听一下,小胡子他们是不是真走了。”

    临走父亲从未有过地往我额头上亲一口,叮嘱我快去快回。

    我觉得我不是跑去学校的,而是飞去的,飞翔的翅膀就插在额头上,父亲亲过的那个地方。我从没有想到被父亲亲一口会这么神奇,那地方一直**辣的,肿的,胀的,像长着什么——兴许就是翅膀吧。当见到表哥时,我感到心脏像只青蛙一样已跳到喉咙口,要跳出来——我担心他告诉我胡司令没走,好像这样就对不起父亲的那一口亲。

    对得起的!

    表哥证实,胡司令和四大金刚都走了,刚刚走。至于为什么走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胡司令要去向总司令汇报老保长的事,一个雇农站在阶级敌人一边怎么办?另一种是他们已出门多日,穿的衣服全被汗水捂得发臭,必须回去换洗。尤其那女同学,据说来了“大姨妈”,更是刻不容缓要回去。我要以后才知道这“大姨妈”的真实意思,当时我以为大姨妈就是大姨妈,母亲的大姐就是我的大姨妈。一年后,我知道这大姨妈的真实意思后羞死了,因为我曾四处宣扬她来了大姨妈。

    好了,现在我还不知道羞,现在我在初三乙班教室的窗洞外偷听小瞎子读报纸。不管是为什么走,胡司令和四大金刚总之是走了,这里暂时由小瞎子负责,他是分队长,四小门神的老大。按照胡司令走之前的布置,这天下午是政治学习时间,全体红卫兵在教室里听小瞎子读报纸。我和矮脚虎等几个小伙伴躲在窗外偷听偷看,发现好几个红卫兵在打瞌睡,样子像瘟鸡,头勾着、晃着,眼皮子翻着。

    我们看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撤了。

    天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校园里出奇安静,两只黑亮的老鸹停在那棵枯死的泡桐树上嘎嘎叫,越发衬托出校园的清静。连日来这里一直在强劲的革命东风吹拂下,正如一幅标语上写的: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这会儿似乎是累了,趴下了,病恹恹的。我们不知去哪里打发时间,但我们喜欢这个时间,这个样子:清静,凉爽,雨水收起了酷热,红卫兵都待在教室里,整个校园空荡荡的,我们成了主人,可以大摇大摆走走,逛逛,没有人管,自由自在。

    我想去柴屋看上校,他昨天被打得够呛,现在不知怎么样。一个人去我有点怕,去的人多我又烦;我只想跟矮脚虎一个人去,私下问他,他很乐意陪我去。于是我们以去上厕所的名义跟其他人分了手。等我们从厕所出来,雨转眼间下大了,落在地上,扑扑响,冒着灰烟和热气。我们顶着雨,像顶着枪林弹雨,哇哇叫喊着,往柴屋方向跑,惊得两只老鸹惶惶地从树上飞走。

    三一

    柴屋就是以前老保长姘头开小店的屋,老保长败家了,姘头跑了,才废弃了,被学校占用,做了柴屋。这么好的房子,地段又好,按理大家要抢手的。但这屋子住过婊子,名声不好,风水也不好——害得老保长家产败光,妻离子散——没人要,也只好做柴屋用。屋子是要人养的,做了柴屋,没人养,屋子就越来越破败,原来的门窗都坏了。现在的门是一扇毛竹门——用整棵的毛竹拼的,一般猪圈才用这种门,看上去极其简陋破落。从前不记得有锁,现在上着一把半旧不新的大铁锁,自然是因为关上校的缘故。

    作为曾经的小店,它窗户特别宽,有一扇门横过来的宽,我们叫横窗。以前老保长的姘头就站在窗户里收钱交货,窗户其实是当柜台用的。这种横窗因为太宽,开不来窗门,只能上排门,在窗框上下挖一条凹槽,一块块木板依次嵌入凹槽,排成一排,居中再横一杠栓——就是这种门,我们叫排门。天长日久,凹槽日晒雨淋,早坏掉,吃不住木板,只能用钉子钉死。但木板已不齐备,排得稀疏,栅栏一样,小孩子甚至可以侧身钻进去。据说昨晚上校就是撬掉一块木板逃跑的,但两只猫没有配合他,它们被关了两天,肚皮饿得慌,心里大概也烦恼的,不像平时对上校言听计从。隔壁就是食堂,门前有两只泔水桶,到了夜晚这儿是老鼠的天堂,粮仓。两只猫出来后撞见几只老鼠,顿时撒腿去追,把上校的逃跑计划彻底泡了汤,害他受一顿毒打。

    啪——!

    啪——!

    啪——!

    正是这个一直盘在我心头的声音引诱我去看上校的,我想看看他是不是受伤很严重。

    为防止上校再逃跑,柴屋的横窗已加固,横七竖八钉着十几块簇新的毛竹板,加上原来的老木板,横竖交叉,新老交加,变得十分牢固。屋檐下还悬着一根粗壮的尼龙绳,绳头卷曲,有污渍,兴许是上校的血迹。我们趴在窗台上往里看,什么也看不见,黑乎乎的,像黑洞,看不到底。能闻到一股臭烘烘的气味,扑鼻而来,好像里面有一窝腐烂的死老鼠在兴风作浪。

    我们不怕臭,坚持看,反复看,仍旧见不到上校人影。

    突然,一声猫叫像个鬼一样钻出来,撕破黑暗,吓得我们从窗前逃开。过一会儿,里面传出一个哈欠声,然后好像是有人在叫我。我听出是上校的声音,他一遍遍叫,声音越来越清晰,确实是在叫我。我犹豫又大胆地回到窗前,问他干吗。

    他讲:“你进来,把猫领走,交给你爹。”

    我说:“门锁着。”

    他讲:“把它撬了。”

    我找到一块石头,用父亲给我的一粒纸包糖交换,唆使矮脚虎去撬。他接过石头,看着天上,想着。想一会儿,扔了石头,对我小声说:“胡司令还要回来的。”

    我听见上校在黑暗中笑,“什么狗屁司令,枪都没有摸过,给我当勤务兵都不要。”

    矮脚虎对着窗洞问他:“你以前有勤务兵吗?”

    他讲:“多的时候有几个,一个给我脸上擦汗,一个给我洗手,一个给我穿鞋子,一个给我洗衣裳。”一边哈哈笑,好像精神蛮好。

    我问:“你受伤了吗?”他的样子好像没有受伤。

    他讲:“我打过九十九次仗,打掉的子弹比你吃过的番芋还要多,怎么可能不受伤?我身上全是伤,弹片在我身上作了窠。”

    我说:“我是问昨天晚上,你有没有被打伤。”

    他讲:“你看他长那个娘娘相,手上屁劲都没有。”

    我说:“可我看见你流血了。”

    他讲:“那不过是皮肉伤,就像你家老母鸡,挨了一笤帚,丢几根毛能叫受伤吗?伤筋动骨才叫伤。我的筋骨硬着呢,就他那个娘泡劲,只配给我挠痒痒。”又哈哈笑,笑完了还唱戏文,咚咚咚,锵锵锵,自己敲锣打鼓自己唱,蛮来劲。

    我把一只眼睛嵌在竹板缝里,循着声音往里看。黑暗仿佛被他的唱戏声驱散,这会儿我看到墙角一个黑影,坐在地上,双手被反绑在一架风车脚上,两只猫蜷在他腿窝里,朝我射出四道蓝光,幽幽的亮。我适应了黑暗,可以清晰地看到套在猫脖颈上的白色细尼龙绳,却看不见那只白猫。

    我奇怪,问他:“那只白猫呢?”

    他讲:“可怜啊,在这鬼地方,白猫已变成黑猫了。大白,跟他打个招呼。”一只猫对我喵一声。“小黑,你也打个招呼。”另一只猫也对我喵了一声。“听出来没有,它们精神不大好。呃,可怜啊。”我看到他弯下腰,低下头,用下巴抚慰着猫——因为手被捆着反剪在背后。

    我问:“它们生病了吗?”

    他讲:“它们想回家。”接着又讲:“我一定要让它们回家,这鬼地方太脏了,它们受不了这苦。”

    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现在胡司令不在,小瞎子管事,当初把猫关起来就是他的鬼主意,你怎么可能叫他同意把猫放掉?不可能的。小瞎子什么人嘛,坏人,全校第一的大坏蛋。坏人是不会做好事的。我把这个意思告诉他,他一点不担心,信心十足地告诉我,他会叫小瞎子同意的。

    “我会让他变得像我的猫一样听我话。”他嘿嘿笑着,“不信你看,今天晚上我的猫就能回家。”

    我怀疑他在发高烧,讲胡话。回到家,我没有跟爷爷提猫的事——这是胡话有什么好讲的?我跟爷爷讲上校唱戏文的事。我问爷爷,他被关着,还被打了,但好像一点不难过,为什么?爷爷的痔疮在发作,心情不好,没有像往常一样对我耐心讲解,只甩给我一句话:

    “他该难过的都难过了还有什么好难过的。”

    又是讲得缠来绕去的,我听得半懂不懂的。

    三二

    晚上,我们一家人正在吃夜饭,表哥像梦里人一样牵着上校两只猫来到我家,令我大吃一惊。我几乎以为是自己在发高烧,出现了幻觉。但两只猫一只接一只从我脚边走过,又摆尾,又喵喵叫,活生生的样子,不容我丝毫怀疑。我觉得自己要哭了,因为太激动,激动坏了,好像放出来的不是两只猫,而是我两个亲人。

    两只猫认识我父亲,一进屋就钻到他脚边,转着圈,叫个不停。父亲像上校一样对它们讲话,问它们:“你们饿了?”它们伸出舌头各舔父亲的一只脚背,像那是一对石斑鱼。父亲讲:“它们肯定饿了。”叫母亲去给它们弄点吃的。

    我问表哥这是怎么回事,表哥不对我讲,只对我父亲和爷爷讲:“今天晚上我们要审问太监,但他提出条件,一定要把他两只猫送到你们家,交给舅舅,否则他什么也不讲,打死也不讲。”

    父亲问:“你们又打他了?”

    表哥说:“你最好劝劝他,让他老实点别自讨苦吃。”

    爷爷讲:“他这人什么都会,就是不会老实。”

    父亲讲:“现在猫在我手上,更不会老实了。”

    表哥说:“那他逃不了要挨打。”

    父亲讲:“你不能打他。”

    表哥好像点了下头,也好像没点。

    父亲走到表哥跟前,一本正经告诉他:“他把猫交给我指明什么?指明我——你舅舅——是他最亲的人,你打他等于打你舅舅知道不?如果你打他我就揍死你。”

    爷爷插进来训表哥:“不要以为系根腰带就了不得啦,还不是花钱买的,有本事叫政府给你发,政府管你吃管你喝管你皮带衣裳才叫了得。”爷爷越训越有气,话越讲越难听,“从小教育你别跟小瞎子这东西往来你就是不听,现在倒好,像两坨鼻涕一样整天黏在一起,我看你早迟要吃生活。”

    老保长曾经讲过,我母亲是只洞里猫,四十岁像十四岁一样没声响,一声响就脸红;父亲是老虎屁股摸不得,张口要骂娘,出手要打人;爷爷是半只喜鹊半只乌鸦,报喜报丧一肩挑。爷爷平常不骂人,骂人就是报丧,你会很难过的。爷爷这顿讥讽数落,洪水一样的,把表哥的心情彻底冲坏。我看他一言不发地离去,脚步沉重得要死,像只落汤鸡,鞋子里灌满泥淖。

    我追出去,陪他一起走,想安慰他。我从他的脚步声中听出他的愤怒和痛苦,却不知怎么安慰他,啰里啰唆一通,感觉都是废话。开始他不理我,只埋头走,步子又快又重。后来他突然发火,先骂一句脏话,然后一口气骂道:

    “全是神经病,把一个头号阶级敌人当亲人看待,简直瞎了眼!我看他们都中了毒,没有阶级立场,没有革命觉悟,最后必定要害人害己,害我当不成小队长,害你当不成红卫兵,害自己当反革命分子挨批斗。”

    我的心情也一下子变得阴沉沉,像走在出丧的路上。我们默默地走在阒静的弄堂里,初升的月光把一边墙头照得灰亮,弄堂里却越发暗黑,几乎不大看得见路面,只听见我们交错的脚步声,一会儿咚咚,一会儿沓沓:咚咚是在青石板上,沓沓是在鹅卵石上。直到走出弄堂,踏上公路,我看到月光明亮饱满地铺在沙砾上,我们的脚步声也随之消失,像被月光收走。表哥这才开腔,对我说今晚要审问太监。

    我问:“胡司令不在,谁审?”

    他说:“当然是我们。”

    三三

    表哥说的“我们”是指红卫兵们,全体红卫兵,地点是在初三甲班教室里。因为没有在广播上通知,没有一个大人来,来的都是红卫兵和像我这样向往当红卫兵的革命少年,另有一些来凑热闹的小孩子。我们到的时候红卫兵们已经满满地坐在教室里,小瞎子站在讲台上,正在对大家讲话。教室外,窗门前,挤满像我这样的人。因为来得迟,我挤不到窗前,听不清小瞎子在讲什么。

    突然挤在窗前的人嗡一声散开,都往教室门口挤。原来是上校被押来了!他在我们一群准红卫兵的夹道簇拥下,由肉钳子和野路子押进教室。一进教室,口号声拔地而起,都是老一套的一长串“打倒”。虽然人没有以前多,但声音挤在教室里,感觉比以前还要热烈,还要震耳朵。

    趁红卫兵喊口号时,我们又重新抢位置。

    这回我占到好位置,就在窗洞前,可以清楚地看到教室里每个角落,听到里面每个人讲话。我注意到,上校明显瘦了,额头和眼睛显得更大,但不亮,没光。他平时眼睛和额头亮亮的,会发光,现在额头上有一团像梅花的黑印子,看上去灰头土脸的。后来我发现其他好多地方——手背、手臂、下巴,白汗衫的胸前、肩头、背上,都有这样一朵朵黑梅花。

    我知道这是猫爪印。

    其实,他穿的白汗衫除了领子和袖口还有些白的模样,其余部分都黑不溜秋的,都是黑煤灰和猫爪印。这会儿他手被反剪着,站在讲台上,黑板前,像刚从黑板里钻出来的。黑板上,用红白双色粉笔写着一排空心大字:

    蒋正南批斗会

    蒋正南大概是上校名字吧,我不知道,应该是的吧。但自始至终,七嘴八舌,没有谁叫他名字,更没有人叫上校。大家叫他太监、狗东西、狗特务、纸老虎、死老虎等等,人多嘴杂,五花八门,叫什么的都有,总之都很难听。因为人多,也因为小瞎子没有独立主持过这种会议,更是因为小瞎子没威信,批斗会开得乱得很,开头就乱糟糟,人人争先恐后站起来责问上校这个那个问题,他不知该回答谁。小瞎子要求一个个来,但没人听他。小瞎子没威信的,大家瞧不起他,以前听他是因为有胡司令替他撑腰,现在胡司令不在场,没人把他放在眼里。野路子甚至当场跟他顶嘴,吵起架来。他觉得没面子,一气之下取消会议,自己一个人把上校带走,好像上校是他的俘虏。

    小瞎子押着上校走出教室,我们随即蜂拥而上,把他们簇拥、围住,挡住去路。小瞎子嚷着要我们让开,赶上校走。上校却不走,故意停下来,回转头对小瞎子讲:

    “我要回家。我衣裳太脏了,要回家换衣裳。”

    “回家?”小瞎子刚跟人吵完架,正在气头上,要发泄,听上校这么乱讲,狠狠推他一把骂:

    “回你的坟墓去!”

    “回坟墓也要换衣裳。回去问你爹,人进坟墓前是不是要换套干净衣裳。”

    “你要换的是心!”小瞎子照旧恶声恶气骂,“你心里全是反革命思想!”

    上校本来还想跟他争辩,猛然看到我,便不理他,径直走到我面前对我讲:“回去跟你爹讲,我要换套干净衣裳,他知道我衣服放在哪里。”一种命令的口气,好像我父亲是他亲兄弟。

    我满脸通红,心怦怦跳,好似被人当场抓住罪状。我想说:“我才不干。”但张不开口,好像嘴巴被上校的目光封住。他眼睛一直紧盯我,我又看见熟悉的亮光射出来,刺得我眼睛和嘴巴张不开。我几乎有种晕眩的感觉,想逃走,想钻地缝。好在小瞎子及时发话,一时替我解了围。

    小瞎子对我讲,阴阳怪气地:“好吧,我同意你去替他拿衣服,反正你爸也没有阶级觉悟,同他沆瀣一气——这词胡司令在批斗会讲过,否则他一个留级生,懂得屁——穿一条裤子,互相帮助是应该的。”顿了顿又作补充,不准我父亲来学校,“他来总坏我们的事,昨天晚上要不是他带人来救这狗东西,他早该投降了。”

    这哪是解围?这是雪上加霜,痛打落水狗。我更加羞愧,虽有一百个念头,有千言万语想讲,想骂人,想打人,想……却没有选择,只是一声不吭,缩着身子,垂落着头,灰溜溜地走了。我感到,背上负着一千斤目光,两条细腿撑不住,在打战。我第一次认识到,羞愧是有重量的。

    三四

    父亲去上校家取来衣服,又备上一瓶清凉油、两包烟,一一塞进我书包里。父亲替我把书包盖子盖好,嘱咐我快去早回。我没有听他,反而走远路,绕到七阿太的小店,叫上矮脚虎陪我。我发现,羞耻心让我变胆小了,我不敢一个人去学校。

    我们来到学校,很意外,门口居然没有放哨的——是临时脱岗还是拆了?不知道。走进大门看,操场上没有一个人影,教室没有一个窗户亮灯,整个学校又黑又空,落寞得有些冷酷无情,像刚被大火烧过。

    “怎么没有一个人?”我问矮脚虎。

    “一定都回家了,”他说,“谁愿意跟小瞎子做事嘛。”

    “可胡司令就是喜欢他。”我说。

    “你知道为什么吗?”他说,“因为小瞎子给他买烟,他抽的烟都是小瞎子买的。”

    “不会吧?”我有点怀疑。

    但他十分确定,用“亲眼看见”和“两次”来作证。他家开着村里唯一一爿小店,完全有资格确定。于是,我更加不喜欢胡司令了。我有种受骗的感觉。这种感觉会拐弯的,转眼拐到上校身上——我突然对他生出一种同情心。我甚至懊悔这两天来一直没有同情他,包括替他拿这衣服,刚才我还觉得是件羞耻的事,现在一下子感到理直气壮。我紧紧搂着书包盖子,唯恐衣服跑出来,丢了,一边加快步伐,希望尽快把它们送给上校,让他穿上身,别再那么脏兮兮的,像个叫花子。

    四周一片黑,也没有人可以问,我们不知道上校在哪里,只有先去柴屋看看。

    柴屋门稀开着,一只白脸黑狗在偷吃上校吃剩的饭菜,我们的到来把它吓跑了;它冷不丁从黑屋子里蹿出来,也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它没跑远,还惦念着吃剩的美餐,贼溜溜地盯着我们,似乎知道我们要走。矮脚虎抄起一根木棍朝它迎上去,要去报复它刚才对我们的惊吓。

    矮脚虎所以叫矮脚虎,就因为胆子大,不怕天不怕地的,连响尾蛇都敢捉,更别说一只狗。他追出去几十米远,一直追到狗急跳墙,翻出围墙逃走为止。回来时他对我说他已经知道上校在哪里,原来他刚才看见教室那边有个窗户亮着灯,就是校长办公室,现在是胡司令办公室。

    他说:“一定是小瞎子在审问他。”

    我说:“也可能在打他,胡司令走之前交代过,如果他不老实可以打他。”我照搬爷爷的话说,“上校这人什么都会,就是不会老实。”我真担心上校不老实,被黑心的小瞎子毒打。我真的越来越同情他了。

    办公室的门可能开着,至少没关紧,他们讲什么我们老远都听得到,一问一答,一清二楚。上校今天好像比较老实,小瞎子问什么他答什么,并不抗拒。他们讲得很有意思,我们不由自主放慢脚步,敛声收气,悄悄靠拢。

    教室楼是个扁长的凹字形,中间有一条长走廊,走廊上立一排青砖柱子,上面刻满各种骂人的话和下流话,每年校长总派人用石灰粉涂那些脏话,柱子便是半青半白的,月光下白的发亮,青的发黑,是黑白分明的样子。校长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我们从最后一根廊柱处踏上走廊,果然发现他们没有关门,门前走廊上铺了一长条亮光。我们不敢往前走,怕被发现,索性退到廊柱后,席地而坐,专心偷听起来。我们听得津津有味,有些问题小瞎子简直是帮我们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