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二二

    真实的大队长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真实的大队长是小个子,白脸蛋,文文弱弱的。他的胳膊还没有我粗,举起来,直直一杆子,像镰刀柄,上下一样细,看不见一块肌肉。他穿的球鞋只有三十六码,比我母亲还小一号。

    爷爷讲:“这么小的脚不可能长高,高了就要倒,像墙头草。”

    他身上只有脑袋是大的,脑门宽大又高,据说里面装满了诗和梦想。当红卫兵前,他是县一中蓝天诗社社长,当然是诗人。作为向往蓝天的诗人,可能也是因为个子不高吧,他走路总抬着头,望着天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上嘴唇留着一道胡髭,毛茸茸的,黑得油亮,像抹了油,让人联想到他是诗人。其次,他笑起来嘴形蛮好看,露出一口大白牙。但是他很少笑,据说只有照镜子时才笑。表哥告诉我,他每天早上洗脸时和晚上睡觉前都要对着镜子修胡髭,修很久,一边修一边笑,却不出声,像镜子里的人才是真人。

    村里没有旅店,大队长和他带来的人只好住在学校教室里,睡在课桌上。大队长带来一女三男,都是他同学,县城来的,我们不知道他们名字,只叫他们“四大金刚”——大队长的四大金刚。因有女同学的原因,他们睡觉时不关门,不关灯,结果遭蚊虫叮得要死,第二天大家看他们身上都是红点点,像出了疹子。后来他们改变作息时间,上午睡觉,下午和晚上开展工作。工作内容主要是肃清红暴分子余毒,宣扬造反有理,破除封建迷信,批斗四类分子。他们在学校大门口挂出“富春县革命造反联合总司令部第七分部”名头的木牌,原来我们校长办公室成了大队长的办公室,门口插着一面绣有“联总”黄色丝字的红旗,所有人进出都要对红旗敬礼,对大队长喊报告。后来我们知道大队长是联总胡司令的堂兄弟,当然也姓胡。有人为讨好他也叫他胡司令,他从不反对,后来大家索性都叫他胡司令,真正的胡司令成了总司令。

    胡司令进驻我们村后,天天有忙不完的事,白天有时组织人写标语贴标语,有时带人挨家挨户搜查:凡是封建迷信的东西,一经发现,一律缴走,烧的烧,砸的砸,决不姑息——谢天谢地,小爷爷的耶稣像没被发现,我家一尊梓木关公像、两幅钟馗年画和一串奶奶留下的佛珠,不得幸免。到晚上更忙碌,先是召集全体红卫兵在学校操场上开大会,批斗四类分子,发动群众揭发他们的罪行,然后对个别表现不好或罪行特别严重的反动分子,胡司令会押他们去办公室单独审问,搞各个击破,常忙得通宵达旦。

    胡司令多次在会上强调,我们村子大,历史深,恶势力强,山上有寺,村口有庙,还有老祠堂、老军屯、老牌坊,解放前国民党军队驻扎过,阶级斗争形势尤为严峻复杂,要求全体红卫兵做好长期斗争的思想准备,甘于吃苦,敢于斗争,充分调动广大人民群众的革命积极性,把全村所有阶级敌人从犄角旮旯里揪起来,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不达目的不罢休。

    二三

    每次胡司令在办公室单独审问人,总有一堆人躲在窗洞外偷听偷看,其中必有我。这是我们最感兴趣的一件事,像看戏文一样,很好看。我们是看客,也是渴望加入红卫兵预备队的积极分子,有场外声援的意思。开始程序都一样,胡司令走进办公室,解下皮腰带,很威风地拍在桌子上,随即举起**语录,字正腔圆地宣布: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你是革命的对象,人民群众的敌人,知道吗?”

    我对胡司令这种威风凛凛、头头是道的样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所有四类分子在他面前都变得老老实实,含着胸,低着头,有问必答,有令必从。这天晚上我看见父亲被胡司令带进办公室时,吓坏了,我知道父亲在背后讲过胡司令坏话,骂他是小杂种,难道是表哥出卖了父亲?

    不是的。

    原来胡司令一直在找上校,全村所有四类分子都被批斗,受教育,只有他一人漏网。而且,胡司令了解到此人罪行特别严重,早先当过国民党军官,后来被解放军开除,现在又不好好接受改造,不参加劳动,好吃懒做,过资产阶级生活,母亲还搞迷信活动,传播愚昧落后的封建思想,一家人都是革命的绊脚石。胡司令认为这是个大问题,命令小瞎子——分队长——必须找到他,狠狠批斗。小瞎子于是带领三个红卫兵,对上校家进行二十四小时严防死守。父亲不了解情况,按时去上校家给猫喂食,被小瞎子逮个正着。由此胡司令怀疑父亲知道上校去向,便叫他来问情况。

    胡司令一反常态,对父亲不凶,甚至客气,让他座又递烟,友好得像亲眷,看得我心头很温暖又如梦似幻,怀疑是幻觉。后来才知道,因为我家是贫农,是红卫兵的坚强后盾,胡司令必须要待好的。他抛出问题——上校在哪里——的同时,特别申明,这不是审问,是询问。

    我听到父亲几乎不假思索又带点儿气恼地讲:“我可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我怀疑是知道的,“我要知道早去找他啦。”父亲讲得确凿,“他对我讲出去一天就回来,交给我两条带鱼鲞喂那两只畜生,现在东西早吃个精光,我得去水库摸鱼给它们填饱肚皮,烦死人啦。”

    这时我确信父亲一定知道上校在哪里,因为他讲的是瞎话,他抓什么鱼啊,狗屁!家里还有好几条带鱼鲞呢。父亲在胡司令面前脸不变色、神不慌张、撒谎不心慌的表现让我震惊又内疚。胡司令对他这么好,父亲却不厚道,满嘴谎话,让我很失望难过。这也让我认识到在上校和胡司令之间,我的感情是倾向胡司令的。大人很怪的,平时总教育我们要诚实,讲真话,不能撒谎,自己却经常鬼话连篇。

    不过我也很怪的,虽然一边喜欢上校,同时却并不情愿他逍遥在外,我希望他出现在胡司令面前接受审问,这样兴许我能听到他更多故事,比如他同老保长,凭什么结怨不结仇;又如他裤裆里,到底藏着什么稀奇古怪;还有他动不动从身上摸出十块钱,哪儿来的钱?我相信这是村里所有孩子的好奇,包括表哥、小瞎子、肉钳子、野路子他们,后来事实证明他们比我还想知道。

    我的愿望没有落空,上校回来了,是小瞎子用一个鬼主意骗回来的——绝对鬼得很!村里人都知道,小瞎子当然也知道,猫是上校命根子、亲儿子、心肝宝贝、手心手背,反正比什么都要紧要死。他向胡司令设计——锦囊妙计——把上校两只猫抓起来,然后在广播里广播,他一定会自投罗网。

    果然,上午小瞎子把两只猫抓到学校关起来,下午上校就乖乖地回到村里,手上拎着一只黑色猪皮包,直接去学校寻猫。后来胡司令检查他皮包,发现里面有一双凉拖鞋、一块手巾、半条香烟和两只铝盒子。打开盒子,一只是一堆手术器具,大大小小,金光闪闪的,像只百宝箱;一只是一堆鱼骨头,乌糟糟、臭烘烘的,像只泔水桶。

    把他抓起来!

    胡司令一声令下,几十个细胳膊嫩腿的红卫兵在四大金刚带头下,奋不顾身朝上校围上来、扑上去。起初上校边挡边退,像只大猫似的,手脚灵巧,借力发力,红卫兵根本近不了他身,多人吃了苦头,有的倒地,有的啊哟啊哟叫,好像吃了痛。后来上校看这些人个个像吃了炸药,视死如归,一轮轮扑上来,不知是认了输还是怕伤着他们,索性放弃抵抗。红卫兵趁机一哄而上,把他抓住,按倒在地。

    把他捆起来!

    胡司令又发令。

    可没有绳子,以前的四类分子都很老实,不要捆的。小瞎子就是聪明,眼睛骨碌碌转两下,直奔学校厨房,找来一根捆猪用的大麻绳。胡司令亲自动手,他通过半年大革命,已经捆过很多人,有经验,有技术,在四大金刚协助下,三下五除二,把上校捆了个结实,然后押去村里游斗。

    二四

    这是一次特别的游斗,以前搞游斗不敲锣打鼓,只喊口号。这次前面有人敲锣,后面有人打鼓,一会儿锣声盖过鼓声,一会儿鼓声压过锣声,中间穿着口号声,一浪滚一浪,一浪高过一浪,惊得鸟儿不敢在村子上空飞,都逃进山里,钻入树林,像天空着了火。这么隆重,是庆祝的意思,把唯一在逃的首犯要犯抓住了,坏人从此一网打尽,无一漏网。以前搞游斗,是一群人,大家都老老实实,低着头,不作声,像无声电影,不好看。这次是一个人,独角戏,人虽少,戏却多,上校一会儿骂人,一会儿挣扎,一会儿被人骂,一会儿被人打,好戏连场,有看头。

    关键是上校这个人,以前在村子里走,一向是腰板笔挺,昂首阔步,神气活现。尤其到大冬天,他总是穿着那双高帮大靴子,靴子底下掌满铁钉,在鹅卵石上走过,即使是在冰雪上走,照样喀!喀!喀!像一匹战马在行军。而现在,他变得像一只癞皮狗,要人拖着走,架着走,威风扫地,狼狈不堪。

    这天爷爷已从二姑家回来,看到上校被游斗的样子,连连摇着头讲:“完了,完了,这下子太监罪过了,打我看他出生从没见他被人这么奚落过,这帮子小东西……”后半句话熬着回到家才讲出来,“简直是畜生!”

    父亲讲:“畜生都不如,居然连寺庙都要糟蹋。”

    爷爷讲:“是啊,观德寺活了两百岁了,凡是坏人都见过,都没这帮子小畜生坏。只有畜生才这么伤天害理,把一个两百岁的老寺庙一下糟蹋了。小畜生!小畜生!”爷爷一口接一口骂红卫兵,好像只有这样反复骂才能解他心头之恨,才能突出红卫兵超乎寻常的坏,把他们作法骂死。

    爷爷平时最讨厌上校,但较比胡司令和红卫兵,他感情似乎明显偏朝上校,和我正好相反。大人就是这么奇怪,总跟小辈子对着干,好像养我们就是要养一个对手。爷爷,你是老糊涂了吗?一个破庙糟蹋了有什么好心疼的,值得你这么去骂革命小将红卫兵吗?爷爷,你要知道这么骂他们说明你是反革命,要被押上台去批斗的,我可不想有个反革命爷爷,我还想尽早加入红卫兵呢。总之,在对待红卫兵的态度上,我同爷爷和父亲是有矛盾的,我觉得他们很自私,目光短浅。

    就在爷爷谩骂红卫兵的同时,上校像被制服的疯子一样,被威风的红卫兵拖回学校。照以前,搞游斗,全村子走一圈只要个把钟头,但由于上校不配合,抗拒,挣扎,斗争,时间被活活拖长,结束时天已经落黑。照以前,斗归斗,生活归生活,斗完人要放人,该回家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但胡司令认为这家伙不老实,认罪态度差,决定要特别对待,把他关起来,不准回家。

    小瞎子当时正要给上校解绳子,准备放他回家,听胡司令这么指示,很兴奋,说:“这太好了,我不要解绳子了。”

    胡司令说:“把他捆紧一点,免得他逃跑。”

    小瞎子说:“他要敢逃跑,我打断他狗腿。”

    胡司令上前拍他肩膀,表扬他:“你这个思想很好,对这种要作死的顽固分子,我们就要勇于斗争敢于斗狠。”

    可胡司令想不好把他关在哪里,他昂着头,摸着胡髭沉思着。

    小瞎子马上献上一计:“把他跟猫关在一起。”

    小瞎子就是鬼主意多,胡司令就是喜欢他鬼主意多,他们是一丘之貉——那时我刚在课本里学到这个成语——不,这是个贬义词,不合适用在胡司令身上,只适合小瞎子。我相信胡司令早迟会发觉小瞎子是个大坏蛋,然后撤销他职务,让我表哥当分队长。这天夜里,我心里就是装着这个思想睡着的,耳朵里照旧灌着爷爷一把一把的鼾声,像拉着风箱。

    二五

    两只猫被关在从前老保长姘头开小店的屋里,现在是学校食堂柴屋,堆着干柴火、蜂窝煤、麦秆、稻草、报废的课桌、板凳、黑板、风车、织布机,乱七八糟,反正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一口棺材,不知是谁家存放在那儿的。屋里臭气冲天,是腐烂的酸臭,更有屎尿酵化后的恶臭。学校不是有厕所的嘛,谁这么缺德在这里屙屎拉尿?原来是食堂师傅,他为了积肥,不去厕所解决问题。他的厕所是两只粪桶,一只屙屎,一只拉尿,到时间都挑到自己菜地里,肥水不外流。

    两只猫在臭气熏天、灰飞煤黑的柴屋里关了一天,看上去非常邋遢,可怜兮兮。那只白猫已脏成黑猫,黑猫和白猫一样,浑身上下都是煤灰,甩个头,一团灰飞烟起。它们一直在养尊处优中娇生惯养,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苦:脖颈上勒着一根尼龙绳,忍饥挨饿,脏不拉几的。上校见了,顿时有种天塌地崩的感觉,泪滚出来,涕流下来,骂天骂地,一点不掩饰内心的痛恨愤怒。

    押他来的小瞎子觉得奇怪,下午把他当猪狗一样游斗,牵着,拖着,骂着,打着,身上到处是伤,他都不叫一声痛,不吭一声苦,现在反而这么悲愤交加要死不活的样子,简直神经病!要不是被绑着,他真担心他发疯,把自己吃了。本来他还计划背着胡司令先审问审问他,多古怪的一个人,村里哪个孩子不在背后议论他?越议论越叫人好奇。他有好多好奇心想满足,现在是多好的机会,可以私下审问,可以先知为快。可看他发癫愤怒的样子,小瞎子怕他发疯伤及自己,临时打消念头,什么都没问,掉头就走,有点临阵脱逃的样子。

    “你别走。”上校叫住他。

    “你想干吗?老实点!”小瞎子嘴硬腿软,一边往门外退。

    “把猫放了。”上校对他讲道理,“你们批斗我跟猫有什么关系。”

    小瞎子用鼻孔哼一声,阴阳怪气说:“你算老几,我要听你的。”

    上校转过身,用反剪的手敲敲屁股,告诉他兜里有十块钱。干吗?你放猫,我给钱。十块钱哪,可以买一缸猪肉,腌上,一家人可以吃一整年。可万一这是个阴谋,趁你去掏钱他一脚把你踢倒……他当过兵,有功夫——下午已经露过几手——我可不能上当受骗。这么想着,小瞎子才熬住诱惑,骂他:

    “你这个狗太监,想腐蚀我?等着瞧,回去我报告胡司令,你腐蚀革命红卫兵,罪加一等!”

    胡司令听完报告,老一套,拍拍小瞎子肩膀,表扬他:“你用行动证明我提拔你当分队长是英明正确的。”退开一步,口气变得诚实又坚定,“说实话我们不可能老待在这儿,今后这儿的革命江山要靠你们自己来插遍红旗,像太监这种国民党反动派、顽固分子,我们必须要对他斗争到底,专政到底,要把红旗不但插到他头上,还要插进他心里。”

    小瞎子表态:“我反正听您司令的,您枪指到哪儿,我就打到哪儿。”为了显示对司令的恭敬,他有意偻起腰,低着头。小瞎子留过级,班级里年纪最大,个头也高的,比小个子胡司令要高半个头,偻腰低头是表示忠心。表完忠心又讨教:

    “那下一步我们该做什么?”

    “当然是发动群众批斗他!”

    斩钉截铁地下达指示后,胡司令用一种沉缓的口气说:“刚才我已想过,今天晚上我们只批斗他一个人。此人太张狂,太放肆,国民党反动派的余毒太深,我们一定要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力量把他斗死批臭,灭他威风,叫他有头不敢抬,有屁不敢放,从骨头里灭掉他的嚣张气焰,让他永远听人民群众的话,做人民群众的奴才。”

    虽然我对胡司令的长相有些失望,不够强壮,但听他讲话,那坚定的口气,那标准的普通话,那滔滔不绝的口锋,还是非常让我佩服的。我想,这一定是因为他是诗人的缘故。据说他有一本比书本还要大的笔记本,每天夜里,等大家睡觉了,他就在笔记本上写诗,有的很长,一面黑板都抄不完。也有不长的,会抄在黑板上,大家都看得到,我印象深的是这么一首:

    有些草是毒草

    有些人是敌人

    有些山是高山的膝盖

    有些人是革命的绊石

    我们要在高山巅放歌

    我们要在大海里畅游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在胡司令离开我们村子的前一夜,他亲自把这首诗抄到我们学校临公路的白墙上,每个字都有父亲拳头那么大,白墙红字,老远看得到。这红色特别鲜艳,有人讲是因为红墨水里掺了鲜血——有人讲掺的是鸡血,有人讲掺的是猪血,有人讲掺的是胡司令青春的热血。到底有没有掺血?到底掺的是什么血?要是往常,大家一定会去找上校求问,他见多识广,何况他跟血打了一辈子交道,这个问题一定难不倒他的。可那时大家已经找不到上校了,他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