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早早起来,穿戴整体,走进书房,打开墙角的柜子,在里面翻找。
“你是在找这个?”身后忽然传来柳夫人的声音。
司马迁转头一看,柳夫人站在门边,神情悲戚,伸着右臂,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瓶。
司马迁一愣,随即歉然一笑,答道:“是。”
那是一瓶鸩酒。
昨天,任安被处斩。任安临死前,司马迁曾写了封书信,托人递进牢狱,传给任安,向挚友倾吐心中悲郁,并告知任安史记已经完成。任安死后,这封书信被搜出,呈报给了天子。
司马迁知道:自己死期已到。今天上朝,恐怕再回不来。
他不能再受任何屈辱,所以才来找这鸩酒。却不想柳夫人已经察觉。
他望着妻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夫妻两个怔怔对视良久,冬日寒冷,两个人都颤抖。
许久,他才轻声道:“这次逃不过了。”
“我知道。”柳夫人眼圈顿时红了,她擦掉眼泪,悲问道:“但你为什么要背着我?”
“我是——怕你伤心。”
“你不说,我只有更伤心。”
“等我死后,你先去女儿那里,然后慢慢找寻儿子。”
“你死了,我还能活吗?”
司马迁望着妻子,一阵悲恸,再说不出话来。
柳夫人走近他,将瓷瓶塞进他手中,随后从怀里又拿出另一个小瓷瓶:“我已经分了一半。过了午时,你若没回来,我就喝下它,我们一起走。”
“你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司马迁答不上来。他一把将妻子揽在怀中,两人都已冻僵,身子紧贴,才渐渐有了些暖意。
良久,司马迁才低声道:“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柳夫人伸手替他将鬓发抿顺,柔声道:“我很知足。”说着,眼圈又红了。
司马迁鼻子一酸,眼泪也滴了下来,他重重点点头,又用力抱了一下妻子,而后低头举步就走。
天冷,天子在未央宫温室殿。
来到殿门前,司马迁从怀中取出那个小瓷瓶,捏在手心,而后,振振衣襟,昂起头,并不脱靴,直接走了进去,一阵热气混杂着馥郁香意,铺面而来。
小黄门见司马迁竟然穿靴进殿,大惊,司马迁并不理睬,昂然前行,殿中其他黄门见了,均面面相觑。
大殿正中一座方铜炉,燃着炭火,靠里悬挂一张锦帐,半边撩起,里面是一张暖榻,天子正斜靠着绣枕,手里展开一方锦书,正在读。
司马迁走至铜炉前,停住脚,隔着铜炉,望向天子——这个名叫刘彻、时年六十六岁、双眼深陷、目光幽暗火烫的人。他所读锦书恐怕正是自己写给任安的书信。
天子听到皮靴踏地的声音,抬起头,看到司马迁,微微一愣,随即懒洋洋道:“你来了?”
司马迁不答言,也不叩拜。
这一生,他第一次挺直腰身,立在天子面前,并且他站着,是俯视。
刘彻竟不以为意,放下手中的锦书,又望向司马迁,目光越发烧灼:“你的史书完成了?我猜副本里没有我的本纪,该删的你也都删净了。那正本现在已经藏了起来。”
司马迁闻言,不由得微微一笑。
他知道刘彻定会满天下去搜寻史记正本,而且志在必得。但是,天下有一个地方刘彻绝不会去搜:他的陵墓棺椁。
刘彻继位不久,便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墓——茂陵。十几年前,樊仲子和郭公仲便开始挖掘地洞,潜入茂陵墓室,查看地形,预作准备,等待天子一死,就开始盗取其中财宝。他们得知司马迁期望史记能在刘家王朝覆亡后再被发觉,便立即想到了茂陵。两人将史记正本偷偷运入茂陵地洞,又挖了一条地道通到棺椁正下方几尺处,将史记简卷装进一只铁箱,放在那里,又将那条地道用土封死。
刘彻怎么会想到,他死之后,会睡在史记之上?
刘彻看司马迁笑,嘴角轻轻一撇:“孔壁《论语》我能以假乱真,让你们盗出去传到世上,你的史书……哼。”
司马迁心中一刺,随即正声道:“你虽毁了孔壁《论语》,却毁不掉天理公义。人可以杀,书可以毁,但只要人心不灭,公道便永世长存。孔子也不过是以自己之口讲天下之理。”
刘彻猛地笑起来:“小儿之语!”
司马迁道:“善,不论老者,还是小儿,人人都爱;恶,不论七十,还是七岁,人人都不爱。这就是天理公义。我尊你敬你,你喜;我辱你骂你,你不喜。这也是天理公义。小儿不教就懂,老人昏聩不忘,这是天理公义。千年之前,人愿被人爱;千年之后,人仍愿被人爱,这也是天理公义。这些,你可毁得掉?”
刘彻冷笑一下,漫不经心道:“哪里要我劳神去毁?我只要放下钓饵,自然有人争抢着来替我毁。公孙弘是这样,吕步舒也是这样,张汤、杜周、减宣,各个都是这样。过不了几十年,只要有利禄,天下人都会这样。”
司马迁立即道:“你只见到这些人,你见不到天下无数人怨你、憎你。硃安世执剑独闯建章宫,他刺杀你,不是为自己,是为孔驩、为天理公义。此后更会有张安世、李安世、司马安世执剑来杀你,同样不是为自己,是为天理公义!”
刘彻脸色阴沉下来:“看来你今天要做司马安世?”
司马迁摇摇头:“不需我杀你,我也杀不了你,但天会杀你。你几十年苦苦求长生,求到了吗?”
刘彻闻言,顿时变色,坐起身子道:“这天下是我的,我虽不能长生,但我刘家子孙生生不息,这天下也将永为我刘家之天下。”
司马迁忍不住笑起来:“禹之夏、汤之商,如今在哪里?姬姓之周、嬴姓之秦,如今在哪里?”
刘彻忽然得意道:“你拿他们来和我比?哼哼!他们哪里懂御人之道?我威之以刑、诱之以利、劝之以学、导之以忠孝。从里到外、从情到理、从爱到怕、从生到死,尽都被我掌控驯服,谁逃得出?”
司马迁又笑道:“你为钳制人心,独尊儒术,忘了这世间还有其他学问,你难道没有听过庄子之言:‘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你能创制这御人之术,别人难道不能借你之道,夺你天下?”
刘彻竟然高声赞道:“好!你说了这么多,独有这句说得好!这两年我也正在寻思这件事。以你看来,该当如何?”
司马迁道:“你贪得天下,人也贪得天下。只要这天下由你独占,必会有人来盗来夺。”
刘彻问道:“如此说来,此事不可解?”
司马迁道:“天下者,非君之天下,乃民之天下。把天下还给天下,谁能夺之?”
刘彻大笑:“你劝我退位?哼哼,就算我答应,这天下该让给谁?”
司马迁道:“天下公器,无人该得。一国之主,乃是民心所寄、众望所归。既为一国之主,便该尽国主之责,勤政爱民、劝业兴利。而非占尽天下之財、独享天下之乐。”
“我若不乐意呢?”
“你不乐意,天下人也不乐意。”
“他们不乐意,我便杀!”
“嬴政也只懂得杀。”
刘彻沉吟半晌,笑道:“说得不错。看来我是得改一改了。不过,你必须死。”
“我知道。”
“我不能让你这么容易死。”
司马迁举起手中的瓷瓶,拔开塞子,送到嘴边,直视刘彻道:“不需你费心,我之生不由你,我之死也不能由你。”
刘彻一怔,随即点头:“好!好!不错!不错!只是我不爱见死人,我答应你,让你自己回家去死。”
司马迁放下手,道:“多谢。”
刘彻道:“你离开之前,最后替我写一篇诏书,我留着预备用。名字我已经想好,就叫《罪己诏》。我已经活不了几年,的确如你所说,民怨太盛,下一代皇帝不好做。我就悔一下罪,让天下人心里舒服些。”
离开未央宫时,太阳已经高悬头顶,眼看就到正午。
马已被抽打着疾奔欲狂,司马迁却仍嫌太慢,连声催促。
好不容易赶到家门,司马迁立刻跳下车子,到门前狠命敲门,仆人刚打开门,司马迁便立即问道:“夫人在哪里?夫人可还活着?”
仆人满脸惶惑,司马迁一把推开他,奔进门,冲向正房,却见柳夫人迎了出来。
司马迁顾不得仆人在旁,一把抓住柳夫人的手,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
柳夫人也喜极而泣:“我几乎要走了,但又怕你会赶回来……”
司马迁转头吩咐仆人不许打扰,而后,紧牵着柳夫人的手,走进屋中,一起坐下,彼此注视,均都悲喜莫名。
司马迁伸臂揽住柳夫人,两人相偎相依,并肩而坐。
不知不觉,坐到了傍晚,天色渐渐黑下来。
司马迁温声道:“时候到了。”
柳夫人轻声应道:“嗯。”
两人坐直身子,各自取出小瓷瓶,一起拔开塞子。对望一眼,黑暗中面容模糊,但彼此目光都满含缱绻、毫无惧意。
瓷瓶轻轻对碰,一声轻微但清亮的鸣响。
二人一起举瓶,一起仰头喝尽,一起将瓶子放到案上。
而后,手紧紧握住、身子紧紧依偎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