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年,长安城不知死了多少人。
自去年冬天,硃安世在西市被斩,血光便像瘟疫一般四处漫延。
先是丞相公孙贺被灭族,接着天子以清查巫蛊为名,重用佞臣江充、黄门苏文,宫里宫外满城大搜,两位公主相继被处死,数万人被杀。最终祸及皇后、太子。卫皇后畏而自杀,太子宫中据说搜出木偶和帛书,帛书上有不道之语。太子被逼起兵,杀死江充,城中混战,又是数万人死亡。血流入河沟,红染数里。
太子逃亡,最终被捕自杀。门值田仁因为放走太子,被腰斩。御史大夫暴胜之因为失察,畏罪自杀。就连吕步舒,也被问罪诛戮 。太子曾向任安调兵,任安拒绝,天子认定任安坐观成败,也被判死刑,冬季即将问斩。
耳闻目睹这一切,司马迁心中惨痛,却无能为力,只能一笔一笔载入史记。
硃安世一案,他也牵连其中,迟早会被追查出来,命在旦夕,他无暇多想,唯有赶在死前,昼夜拼力,完成史记。
只有一件事,让他迷惑不已:硃安世从宫中盗出孔壁《论语》后,韩嬉曾将副本送来一份给他,他搬出齐鲁两种《论语》对照,发觉并没有多大差异,既不见长陵圆郎所留残简中那句“天下者,非君之天下,乃民之天下”,也不见简卿临终所言的“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更不见其他贬天子、责君父之语。
那夜,硃安世深夜突访,他要询问盗经详情,硃安世却匆匆告别,谁知那一面竟成永诀。他又在宫中四处打探卫真和孔驩的下落,却听不到丝毫音讯。
有一天,他去石渠阁查阅档案,经过孔子书柜,心中一动,便过去打开查看,竟赫然看到孔壁《论语》古简。忙展开细读,简上所用文字确是古字,但内文与硃安世所盗的《论语》完全相同。
他怅然若失,难道是自己猜测有误?
但随即生疑:既然如此,吕步舒先前为何要盗走孔壁《论语》?而且还偷改藏书目录?既然已经盗走,为何又要放回来?
他慢慢卷起那卷竹简,却忽然发现穿皮绳的小孔内壁与外面看起来有些不同:竹简表面古旧污朽、内壁却很新鲜。凑近细看,发觉这竹简其实只是看起来像古简。这种仿古手段司马迁以前就曾见过,是用烟熏、泥染、土埋等法子,将新简做出古旧的模样,但穿绳之孔太细,不好动手脚,所以难免露出破绽。
这孔壁《论语》是假的!
既然这部古简是假的,那么硃安世盗的那部也是假的!吕步舒是在借硃安世之力,以假替真,将假孔壁《论语》流布于世上!
一时间,司马迁惊怒悲愤之极:吕步舒心机如此可怖!硃安世为了救孔驩而盗经,为进宫而净身毁容,最后连性命都搭上,盗出来的竟是一部假《论语》!
他又猛地想起卫真,这假《论语》是卫真传给硃安世,他所传《论语》不是从孔驩口中得来,而是受吕步舒之命!吕步舒让卫真给孔驩送饭,只不过是设下钓钩,用来诱骗蒙蔽我和硃安世。
卫真啊卫真,你为何要这么做?
司马迁心中悲伤,不敢深想,匆匆离开了石渠阁。
回到家中,他将此事告诉了柳夫人,柳夫人听后也惊骇无比,不禁落泪。
史记只剩最后一篇——《孔子列传》。
这几年,司马迁一直在等待孔壁《论语》,然而现在孔驩不知去向,恐怕早已遇害,此生再也无望见到《论语》真文。
他满腔悲愤,心想:后世纵使不知《论语》真面目,但必须知道这一真相。
于是他奋笔疾书,将真相全部书之于文,终于完成《孔子列传》。
写罢最后一个字,天色微亮,已是清晨。他搁下笔,吹灭灯,直起身子,望着案上竹简,万千滋味一起涌上心头,一时间难辨悲喜。不由得喃喃念起兒宽帛书上的那六句:
星辰下,书卷空;高陵上,文学燔。
九河枯,日华熄;九江涌,天地黯。
鼎淮间,师道亡;啼婴处,文脉悬。
尤其是读到“啼婴处,文脉悬”,更是喟叹不已,呆坐半晌,万千感慨最终化做一声深叹,消散于清寒之中。
正要起身,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鸡鸣,他心中一动:人心郁暗,世道昏乱,孔子一片仁心,不正是这世间的一声鸡鸣?雄鸡不会因世人昏睡,便不鸣叫。仁人志士,又何尝会因为天下无道,便杜口噤声?孔子一生寂寞,但为传扬仁义,明知其不可为,却不遗余力而为之。
痴吗?傻吗?的确是。
但世间若没有了这一点痴傻,人心还能剩下什么?
人可死,魂不可灭。他精神一振,生出一念,忙抓起书刀 ,将卷首《孔子列传》的“列传”二字削刮去,重新提笔蘸墨,写下“世家”二字。
他写史记,是以人为纲,独创了纪传体,将史上人物按身份分为“本纪”、“世家”、“列传”三类。《本纪》记帝王,《世家》记王侯,《列传》则记载古今名臣名士、特出人物。孔子家世低微,故而一直分在《列传》中。但此刻想来,孔子虽不是王侯,但孔子之重,重过历代所有王侯。世间少一位王侯,并无损失,但世间若没有了仁义,则暗无天日。
史记完成,只剩下最后一件事:如何留传?
古史部分倒还好,天子也曾看过。但当代之史,不少都是隐秘丑闻,尤其景帝及当今天子本纪,他毫无避讳,秉笔直书,一旦被天子看到,必会被焚毁。
他能托付的人,只有女儿女婿,女儿司马英颇具胆识,自不会推脱,但女婿杨敞胆小怕事,只要看到当今天子本纪,就断然不敢收留史记。就算他敢,一旦被察觉,也必将祸及全族。孔壁《论语》之祸已经令人惨痛,再不能为了史记,又祸害亲人、伤及无辜。但如果不能公诸于世,写史记又有何用?
司马迁思前想后,始终想不出一个妥善之策。
幸好柳夫人想到一个主意:抄一份副本,将该避讳的地方全部删去,再交给女儿女婿,这样,至少大部分史记能得以留传。至于正本,万万不能托人收藏,找个隐秘的地方,埋藏起来,以待后世之人发掘。
这个法子两全其美,很是妥当。但正本藏在哪里好?
藏的地方既不能太显著,也不能太荒僻。太显著,易被当世人发现,则仍然难逃被毁之运;太荒僻,则恐怕永世都不会被人发现。最好是刘氏王朝覆灭之后,再被发现,到那时,则不用再怕触怒朝廷。但什么地方能保证这一点?
夫妻两个一边思索商议,司马迁一边抓紧抄写史记副本,边抄边删改:景帝及当今天子本纪,全部删去 ;河间献王刘德,只留下刘德好儒学一句,藏书、献书及死因全部删去 ;淮南王刘安,有意记得极其详细,文中处处自相矛盾 ;游侠列传中,硃安世段落本来篇幅最多,只有狠下心,全部删除。赵王孙、樊仲子、郭公仲只录其名,事迹全都删去 ;孔子第十一代孙中,孔延年为嫡长子,删去其子孙名姓,以为讽戒 ;孔安国、孔驩经历全部删除,只留下一句“安国生卬,卬生驩 ”;想到孔壁《论语》就此湮灭,他心中实在不甘,再三思忖,又提笔在孔安国处添了一句“至临淮太守,早卒”。孔安国死时已年过六旬,用“早卒”二字,暗示他死于非命 ;至于孔壁《论语》,只在《仲尼弟子列传》篇末提及“孔氏古文”,写了一句:“论言弟子籍,出孔氏古文近是。余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论语弟子问并次为篇,疑者阙焉。 ”
副本抄完删罢,司马迁连声喟叹:疑者阙焉,疑者阙焉。
如果史记正本不幸消失,这些空缺之处,不知道后世之人能否起疑、思索、明白?
司马迁唤来女儿女婿,将史记副本托付给他们。
女婿杨敞面露难色,司马迁细细给他解释,这份副本中毫无违逆不敬之语,杨敞听后才放心,命仆人将简册全都搬到车上,等到天黑,悄悄载回家中 。
送走女儿女婿,司马迁和妻子继续商议史记正本的藏处,正在为难,韩嬉来了。
韩嬉身穿素服,头上不戴钗环,面上也不施脂粉,如秋风秋霜中一株素菊。明天是硃安世周年祭日,韩嬉是来取司马迁为硃安世所作祭文,明日到墓前去焚。柳夫人忙请韩嬉入座,三人谈起硃安世,又不禁叹惋悲慨,韩嬉眼中顿时泛起泪光。
司马迁叹道:“硃安世为孔子后裔和孔壁《论语》而献身,虽然最终人书俱灭,但我想一部《论语》不过‘仁义’二字,硃兄弟这番豪情义气,足以抵得上半部论语。”
一番感慨之后,司马迁言及自己心事,韩嬉听了,略想一想,道:“我倒是想到一个好地方。”
“哦?什么地方?”
“这地方有五处可选,地方倒是好挑,难的是怎么把书藏到那里。这件事我办不到,得请人来办,该选哪一处得由办事的人来定,而且这事越隐秘越好,我不知道最好。但我可以帮先生找来能办这事的人。”
司马迁夫妇越听越迷惑。
韩嬉又道:“我要找的人先生其实也认得——樊仲子和郭公仲。这两人,先生应该信得过吧?”
“他们二位?当然信得过。只是我这史记和孔壁《论语》一样,一旦不慎,又是一场杀身灭族之祸,怎好牵连他们?”
“这一点先生倒不必过虑。先生书中不但有硃安世的事迹,还写到了他们两位和赵王孙。仅为此,赴汤蹈火他们也一定乐意去做。此事不能拖延,明天他们也要去祭奠硃安世,我约他们一起来,取了书,尽快去藏。”
第二天傍晚,韩嬉果然带来樊仲子和郭公仲,驾了一辆车,趁夜将史记正本偷偷载走。
一连几日,司马迁夫妇惴惴不安。
正在焦急,韩嬉来了,她的双眼哭得通红。
柳夫人忙上前牵住她的手,连声询问。
韩嬉言未出口,泪珠便滚了下来:“樊仲子和郭公仲一起自杀了……”
“啊!?”司马迁夫妇一同惊呼。
韩嬉流泪道:“他们临死前,让我来转告先生,说那书按照说定的地方,已经藏妥当。他们一死,世上就只有先生一人知道藏书之处,先生可以放心了。”
司马迁夫妇惊痛至极,一起冻住。
又过了几日,司马迁正在宫中查阅古简,近侍的小黄门忽然跑进来悄声说:“宫里捉到了一个刺客,是一个美貌女子,她妆做宫女,意欲行刺天子,被侍卫发觉,乱戟刺死——”
司马迁一惊,竹简掉落,散乱一地。
他一猜便知,那美貌女子定是韩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