硃安世仔细拍打身上的灰尘,用衣袖揩净了脸,又整理一下衣衫,这才抱下驩儿,牵着他走上前,抬手叩门。
走近细看,那门角上梅蝉图案和茂陵旧宅的果然完全一样、纹丝不差,恍然间,似回到了旧宅一般,硃安世心又咚咚跳起来。
半晌,听见里面响起脚步声,有人出来开门,硃安世顿时屏住呼吸,一个妇人探出头,却不是郦袖。
硃安世一怔,那妇人也眼现戒备,上下打量后,才问道:“你有何贵干?”
“我来找人。”
“找什么人?”
“长安茂陵来的郦氏。”
“你姓什么?”
“硃。”
“硃什么?”
“硃安世。”
“呦!原来是硃妹夫,快进来,快进来!”那妇人神色顿改,满面含笑,忙大开了门,连声招呼,一边又回头朝屋中喊道,“郦妹妹,你丈夫回来啦!”
硃安世牵着驩儿进了院门,见小小一座院落,院中竟也有棵大槐树,叶已落尽。另一边栽着一株梅树,梅花已经半残,但仍飘散出一些香意。正屋门上挂着半截帘子,里面寂静无声,并不见有人出来。
硃安世站在院中,望着那帘子,心又狂跳起来。定定望了片刻,仍不见有动静,微觉不对,回头一看,却见那妇人不关门,也不走过来,退到墙角,脸上笑容忽然变成惧意。硃安世大惊,忙伸手护住驩儿。
就在这时,帘子一掀,里面冲出两个人!
执刀拿剑,是士卒!
硃安世急忙转身,拉着驩儿要出门,两边厢房又各冲出两个士卒,手执兵刃围过来。硃安世几步赶到门口,却见门外一个校尉带着一群士卒拦住去路!
不可能夺门而出,硃安世急闪念,一把挟起驩儿,又回身向里奔。院里六个士卒已经围成半圆,齐举刀剑,向他逼来。硃安世大喝一声,迈开步子,迎面冲向最中间的那个瘦卒。那瘦卒大为意外,不由得向后退缩,其他士卒见状,忙挺刀剑,要上前阻拦。
“留活口!”门外校尉大喊。
硃安世一听,大为放心,抬腿向那瘦卒踢去,瘦卒见他来势凶猛,忙缩身躲闪,其他士卒听了吩咐,都不敢乱动。硃安世乘这间隙,一脚踢倒那个瘦卒,几步飞奔,冲进了正屋,关上门,插好门闩,这才放下驩儿。见屋子中间一个火盆,炭火仍燃,硃安世忙走过去,抓起盆边的铁钳。
“撞开门!”校尉在门外吩咐。
随后,门板响起撞击之声,士卒在用身子用力撞门。
驩儿眼皮随着撞击声一眨一眨,脚也一步一步向后退。
“驩儿不要怕,你躲到后边去。”
硃安世走到门边,见门扇一震一震,随时会被撞开。略一思忖,随即伸手,一把抽开门闩。门忽地大开,两个士卒侧着身子猛地跌了进来。硃安世一把揪住靠前一个,大喝一声,抛了出去,随手又揪住另一个,也抛了出去。两卒先后撞向门外士卒,被同伴扶住。
硃安世手执火钳,前踏一步,立在门口,圆睁双眼,作势要拼命。
门外士卒看他这般雄壮凶悍,不由得心生畏怯,没有一个敢上前。
“给我拿下!”校尉喝道。
那些士卒慢慢挪动身子,却没有谁敢先上前动手。那校尉大怒,抬起脚,朝自己身前一个执戈士卒狠狠踢了一脚。那执戈士卒一个踉跄,向前栽了几步,几乎跌倒,他忙稳住身子,手握长戈,盯着硃安世,小心翼翼逼过来。硃安世正盼他能先攻,等长戈离自己一尺多时,猛喝一声,向前一步,伸手一抓,攥住戈杆,用力一夺,那士卒手抓得紧,脚却不稳,被猛地一带,俯跌过来。硃安世抬腿一脚,踢翻那个士卒。随后抄戈在手,跨出门外,那些士卒忙举刃戒备。
硃安世环视一圈,猛地挥戈,向那些士卒横扫过去,那些士卒慌忙各自躲闪。硃安世又略一蹲身,舞动长戈,向那些士卒小腿扫去,士卒们又急忙后退,有几个避让不及,脚踝被扫中,先后跌倒。
硃安世挺戈而立,怒目而视。
士卒们望望硃安世,又望望校尉,各个惶惶,跌倒的那几个赶紧悄悄爬起来。
那校尉也不知所措,定了定神,才瞪着硃安世道:“我看你能斗得了几时?”
硃安世哼了一声,朝那校尉一冷笑,心想能拖一时就拖一时,于是望望天,懒洋洋道:“天要黑了,老子要休息了,别吵老子睡觉。你们要战,老子明天奉陪!”
说罢,他转身进屋,“砰”地又关上门,插好门闩。侧耳一听,门外静悄悄,毫无声息,这才稍稍放了心。
他环视屋内,陈设布置竟也和茂陵旧宅一模一样,只是器具上蒙满尘灰,案上碗盏凌乱。郦袖向来爱洁,看来离开已有时日。不知道是逃走了,还是被官府捉拿?
湟水督邮靳产离了金城,轻骑北上。
每到一处驿亭,他便前去询问。果然有人记得,上个月确曾有一个汉子带着一个孩童南下,形色甚是匆忙。
靳产心意越发坚定,沿途打问,一路向北,到了张掖。
张掖山川风土迥异塞外,水草丰美,宛如江南。曾先后是乌孙、大月氏、匈奴领地,二十多年前,霍去病领军西征,大败匈奴,始设张掖郡。
靳产进了城,先去府寺拜见郡守。他本来职位低微,但如今身负执金吾急命,郡守甚是礼遇,说接到驿报后,已将事情查明。随后命书吏带他去军营,找到校尉。
从校尉口中,靳产得知:死在金城楚致贺家中的那个男子名叫姜志。
姜志是冀州人,从军西征,因立了些战功,被升任为军中屯长,管领五百士卒。去年,汉军北进大漠与匈奴交锋,大胜,俘虏了几百匈奴,其中竟有数十个汉人,是被匈奴掳去为奴。姜志恰好受命监管囚犯,见其中一个汉人竟是自己伯父。这件稀奇事当时在军中广为传闻。
姜志见伯父受尽苦楚、身体病弱,还带着一个孩童,便在城中租赁了一院房舍,让伯父住下来将息调养。然而他伯父染了风寒,一病不起,拖了一个多月,撒手辞世。过了不多久,姜志和那孩童忽然一起离开,不知去向。
靳产问那校尉:“当时俘虏的那些匈奴现在哪里?”
“都在郡中铁坊里做工。”
“其中有没有当年掳走姜志伯父的匈奴?”
“这我就不清楚了……哦,对了——”校尉转头吩咐身边小卒,“你去唤蔡黎进来。”接着他又对靳产解释道,“蔡黎是姜志的同乡好友,他或许知道些东西。”
不一时,一个军吏走进帐中,跪地叩拜。
校尉道:“这位湟水督邮有些事要问你,你好生回答。”
靳产便问道:“那姜志的伯父叫什么?”
蔡黎答道:“姜志不曾说过,属下也未曾问过。”
“那孩童是姜老儿什么人?”
“据姜老伯言,是他在途中救的一个孤儿。”
“姜志原籍是冀州哪里?”
“常山元氏县槐阳乡。”“常山?那里远离边关,怎么会被匈奴掳去?”
“姜老伯是在朔方,被一个匈奴百骑长所俘。”
“那个百骑长捉到没有?”
“捉到了,当时姜志还曾重重鞭打过那匈奴一顿。”
“姜志离开前可有什么异常?”
“嗯……好像没有。或许有,不过属下没有觉察。”
“他离开前两天,附近有没有出现古怪可疑的人物?”
“嗯……似乎没有。”
“比如几个身穿绣衣的人?”
“绣衣人?对了,记起来了!是有三个绣衣人!”蔡黎忽然道:“应该正是姜志离开前一两日,傍晚我正要回营,迎面看见三匹马走过来,马上三人都穿着苍色绣衣,各挂着一柄长斧。神色十分古怪,不住向营里张望,像是在搜寻什么。这边塞之地,除了平民、兵卒,只有往来客商,那三人服饰样貌态度格外惹眼,所以我才记得清。”
“汗血马被送回来了!”
刘敢急急来向杜周禀报。
“哦?”杜周正在查看案簿,闻言,头猛地抬起。
“今早西安门门吏刚开城门,看到一匹马被拴在护城河边的柳树下,四周却不见人影。门吏见那马身形不一般,跑过去看,见马颈缰绳上挂着一条白绢,上面写着一行字——就是这条——”刘敢取出一条白绢,双手呈给杜周。
杜周接过一看,上面写着:
汗血马奉回,执金吾安枕。
杜周心里既喜且怒,喜的是汗血马终于归还,怒的是绢上文字语气轻佻,显然是在嘲弄奚落他。不过,他面上毫不流露,只抬头问道:“马呢?”
“卑职已经牵了回来,现在府里马厩中。”
“好。”
刘敢接着道:“那门吏发现汗血马后,报给了门值,门值立即将马牵到门楼下,藏了起来,同时遣人急报给卑职。卑职闻讯立即赶到西安门,见果然是汗血马。卑职当即就想,汗血马虽然是盗马贼自己送回,但毕竟是由于大人一路严控急追,逼得他走投无路,为保性命,才送了回来。此事若让旁人知道,一旦传到天子耳中,天子虽不会怎样,但多少会抹杀大人功劳。幸好当时天色早,没人进出城,只有司值和几个门吏知道此事,卑职已经告诫了他们,此事不得向外透露半句。而后,卑职才调了十几匹马,将汗血马混在中间,牵到府里来了。”
“不错。”杜周嘴角微扯出些笑意。
这件事如同一团油抹布,一直塞在他心里,今天才终于一把掏了出来,心底顿时清爽。
司马迁日夜苦思兒宽、延广所留帛书上的后四句话。
“九河”、“九江”他一直认为是大江大河,但天下江河如此之多,究竟是哪九条江、哪九条河?他不断挑选、拼凑,拼出无数种“九江”和“九河”,每一种地域都太宽阔,且毫无意味,根本理不出头绪,更莫说关涉到《论语》。
谁知却被任安送来的枣花糕无意中点醒!
河间地处冀州,因有徒骇河、大史河、马颊河、覆釜河、胡苏河、简河、絜河、钩盘河、鬲津河等九条河环绕,故而名叫河间。日华宫则是由河间献王刘德所筑,几十年前,曾是儒者云集之所。
刘德是景帝二子,当今天子之兄,五十多年前被封河间王。
其他诸侯王或骄、或奢、或贪、或佞,唯有刘德性情诚朴、崇儒好古。
他精通典籍,尤爱搜藏古籍秘本。为求先秦古书,遍访天下,凡闻有善本,必定亲自前往,重金求购,并抄写副本赠与书主。若书主不愿出让,则好言求之,丝毫不敢强横。因此贤名远扬,怀书者纷纷前往,主动献书。数年之后,藏书满楼,数量堪与宫中国库相比。而且,书品之精,犹有胜之。
为整理古籍,他筑造日华宫,设客馆二十余区,广招天下名儒,云集上百学士。校对编辑,夜以继日;讲诵之声,数里可闻。他为人清俭,奉行仁义,日用饮食从不超过宾客。
山东诸儒,闻名而至,如水之就海,源源不绝,河间因此成为一时儒学中心。
刘德又曾多次车载典籍,献书宫中,天子十分欢悦,每次均要特设迎书之仪,并亲自把盏赐酒,奖赏金帛。
三十年多前,刘德最后一次来长安朝拜,天子诏问治国之策三十余事,刘德对答如流,天子却怫然不悦,对刘德道:“汤以七十里,文王百里,王其勉之。”
刘德听了此言,又惊又惧,回到河间后,遣散了诸儒,不敢再讲学论文,日夜纵酒听乐,不久便郁郁而终。死后天子赐谥为“献”。
柳夫人疑惑道:“天子那句话是在勉励河间献王,他为什么怕呢?”
司马迁道:“天子这句话听似温和,实则严厉无比。他是认定刘德施行仁义,是在收聚人心,日后必将有篡逆之心。正如商汤和周文王,商汤封地最初只有七十里地,周文王也只有百里,最终却覆灭桀、纣,建立商、周。”
“刘德在对策中究竟说了些什么,竟让天子这样恼怒、说出这种狠话?”
“我也不知道,明日我去天禄阁查找当年记录。不过延广帛书所言‘九河枯,日华熄’,说的定是河间献王。这几十年,自天子至庶人,举世纷纷推崇儒学,谁能想到,刘德却因儒学而亡?世道错乱荒唐,竟至于此!”司马迁一阵愤慨,不小心一把捏碎了手中的枣花糕。
柳夫人边取抹布收拾糕渣,边叹道:“别人学儒,只是嘴上学学而已,用来谋些利禄。刘德却是心里真信,要以此安身立命。这就像金子的成色,起初都是真金,后来你加些铜,我加些铜,到最后遍天下都是镀金的铜块,他却偏要执意用真金,别人岂能容他?”
司马迁叹口气道:“刘德如此酷好古籍,当年孔壁发现古文《论语》等古书,他自然不会不知,知道之后,定然渴慕之极。孔安国当年将那批古书上交宫中,刘德得不到原本,我猜也必定会抄写一份副本。”
“不是说好不再管这事?你怎么就是不听劝告呢?”
司马迁指着枣花糕,笑道:“这次可不能怨我,都是这枣花糕招致的。”
柳夫人也被逗笑,但随即望着丈夫叹息道:“你这性子恐怕到死都改不了,我也不必劝你了,只盼你能在惹火烧身之前,完成你的史记,这样至少不算枉费你一身才学。唉……”
司马迁温声安慰道:“你放心,我自会小心。我本也要丢开此事不再去管,但又一想,我写史记,不但记古,更要述今;不但要写世人所知,更要写世人所不知。延广所留帛书,前两句已经应验,现在第三句又已猜出。看来此事不止事关《论语》,背后牵连极大。兒宽留书于延广,延广又寄望于我,我若置之不理,后世将永难得知其中隐情。我写史何用?史之为史,不但要记以往之事,更要通古今之变,善者继之,恶者戒之。以古为鉴,方能免于重蹈覆辙。就如路上有陷阱,你已被陷过,便该树一警示,以免后人再陷。史之所贵,正在于此。”
柳夫人叹道:“我何尝不知道这道理?但——你之心全在史记,而我为你之妻,我之心……却只能在你。”
司马迁望着妻子,心底暖意潮水般涌起,一时间感慨万千。
妻子眼角已现皱纹,鬓边已经泛白,一双眼也早已不复当年的明丽清澈,但目光如陈酿的秋醴,温醇绵厚,令人沉醉。
他伸臂将妻子揽在怀中,一句话都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