硃安世小声问那小童:“你会不会游水?”
小童摇摇头。
硃安世犯起难来,但看小童身子瘦小,回想河底洞穴,大致容得下两人同行,便嘱咐道:“我们要潜水,下水前,吸足一口气。”
小童点点头,但看那河水幽深,眼中微露惧意。
硃安世拍拍他的小肩膀:“跟着我,莫怕!”
小童点点头,小声说:“我不怕。”
硃安世俯身让小童趴在自己背上,用衣带紧紧捆牢,等巡卫离开,急趋过去,下到河里,扭头说声:“吸气!”
小童忙用力吸气,却因为惶急,呛到喉咙,咳嗽起来,幸好自己及时捂住了嘴,才免被巡卫察觉。
硃安世一扭头,见岸上远处隐隐闪动一串火点,并飞快移向这边,随即听到一阵马蹄声,是一队人马打着火把。捕吏一定是知道了这个出城秘道,不容再耽搁!
硃安世伸手到后面拍了拍小童,小童也见到了那些火把,猛吸了一口气,硃安世觉到,也深吸一口,随即潜入水中。到了水底,他拉开石盘,钻进洞穴,急速前游,还未出洞,便觉背上小童手足乱挣,已经支撑不住。这时已容不得多想,硃安世拼命加速,钻出洞穴,急浮上水面,这时,背上小童已不再动弹。
硃安世忙向岸边急游,飞快上岸,解开衣带,将小童平放到河滩上,只见小童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祷於尼丘得孔子。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姓孔氏……”
司马迁端坐于书案前,铺展新简,提笔凝神,开始写《孔子列传》,才写了一段,卫真急冲冲进来:“御史大夫延广畏罪自杀了!”
司马迁大惊抬头:“所因何罪?”
“诬上。”
“又是腹诽……”司马迁叹息一声,低头不语。
当今天子即位之初,还能宽怀纳谏,自从任用酷吏张汤,法令日苛,刑狱日酷。连张汤自己也莫能幸免,最终冤死于诬告。尤其是十七年前,天子造新币,大农令颜异只微微撇了撇嘴,便因“腹诽”之罪被诛。从此,公卿大夫上朝议事,连五官都不敢乱动,更莫论口出异议。
卫真又道:“御史手下中丞也已被处斩。两家亲族被谪徙五原戍边屯田。”
司马迁听后,心中郁郁,不由得从怀中取出延广所留帛书。这两天,他反复琢磨上面那几句话,却始终不解其义。只觉得那字迹看着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的手笔。
卫真瞅着帛书,猜道:“这帛书莫非和《论语》遗失有关?延广才把帛书送上门,我们就发觉《论语》遗失,接着他就被拘押,今天又自杀。他留的这几句话难道就是在说这事?”
“石渠阁书籍由内府监守,图书丢失,内府首当其责,御史大夫即便有过,也罪不至死。此外,我和延广并无私交,他为何要传这封帛书给我?”
“希望主公为他申冤?”
“我官职卑微,只管文史星历,不问政事,如何能替他申冤?”
“御史大夫死得不明不白,至少主公您可以借史笔写出真相,还其清誉,使他瞑目。”
“我写史记,乃是私举,从未告诉他人,延广如何得知?”
“主公当年探察史迹、游学天下,又曾求教于延广,讲论过《春秋》。主公虽然不说,但延广精于识人,察言观志,也能判断出主公有修史之志。”
“这倒不无可能,我与延广虽然只有一夕言谈,但彼此志趣相投、胸臆相通,他确有可能猜到我之志愿。不过,我将古本《论语》遗失一事上奏太常时,太常已经先知此事,并说有司也已在查办,如果延广确因此事获罪,为何不等案情查明就仓促自杀?”
“莫非古本《论语》正是被他盗走?”卫真话刚出口,随即又道:“不对,《论语》随处可得,盗之何用?”
“那并非普通《论语》,乃是现存唯一古本。”
“古本再珍贵,也不过是竹简,又不是金玉宝物,和今本区别难道那么大?”
“你哪里知道古文之珍?古代典籍经历了始皇焚书、楚汉战火,书卷残灭殆尽。民间书籍虽有幸存,大多残缺不全,加之儒家常遭贬抑,及至今上继位,尊扬儒术,儒家经籍才稍稍复出。这时距秦亡汉兴,已逾百年,历五、六代人,房梁木柱都已经朽蚀,何况书简?现存各种经籍,版本杂乱、真伪难辨,即便同一版本,也各主其说,互相争讦。有了古本,才能辨明真伪。”
“难怪当今儒学这派那派争个不停。不过,主公从来不理会这些派争,延广没道理让您知道啊。我看帛书上头一句是‘星辰’二字,难道和主公执掌天文星历有关?”
“星历与图书有何关系?”
“《论语》是圣人之言,《论语》遗失,也许上应天象,是个凶兆,延广被拘那日天雨白毛,莫非他预感不详,想让您查出其中征兆?”
“更加胡说!千年之前,周人已知‘敬天’在于‘保民’,深明‘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五百年前,孔子也曾道‘未知事人,焉知事鬼’,长叹‘天何言哉’!今人反倒不如古人,求神拜仙,巫鬼横行。董仲舒虽然是我恩师,我却不得不说这全是他开的恶头,迷信阴阳,妄说灾异,惑乱人心,流毒日盛!”
卫真吓得不敢再说,转过话题道:“延广留下这几句话,难道是暗指《论语》下落?”
“他为何不上报朝廷,为自己脱罪,反倒留些暗语,让人乱猜?”
“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司马迁小心卷起那方帛书:“延广煞费苦心,并为之送命,如果真有隐情,这隐情恐怕干系不小。”
卫真怕起来:“这事大有古怪,主公您最好不要牵涉进去。”
司马迁未及答言,夫人柳氏走进来:“卫真说的是,御史大夫都因此受祸,这事非同寻常。夫君怎么反要撞上去?”
司马迁看妻子满面忧虑,安慰道:“不必担心,我知道。”
月光下,小童脸色苍白,气息全无。
硃安世大惊,忙伸掌在小童胸口用力按压,良久,小童猛呛一声,一口水喷出,总算醒转。
硃安世这才放心,刚咧嘴要笑,只听“哐啷吱呀……”对岸忽然传来一阵声响,城门随之打开,吊桥急急放下,一队骑卫打着火把奔出门来。
不好!硃安世忙一把背起小童,几步蹿进旁边的草丛,奔了数百步后,听见后面骑卫已赶到自己刚才上岸处,有人大喊:“岸边有水迹!”
“这里有脚印!是朝那边去了!”
硃安世听到,放轻脚步,加快行速,忽左忽右,在荒草中绕行数十步,确信足迹已经混乱,见前面有棵大树,便奔过去,又用衣带捆牢背上小童,手足并用,爬上了那棵树,攀到树顶枝叶最密的一根粗杈上,趴伏起来。
很快,那队骑卫便赶了过来,他们果然追丢了脚印,在下面四处乱寻,随后便分头去找。
硃安世等骑卫蹄声都已奔远,才溜下大树,回头小声问背上小童:“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
小童声音虽低,气息却也平顺,硃安世放了心,回手拍了拍小童,心想城西山塬纵横,容易藏身,便迈步向西急奔。
他避开大道,只走田间小径,一个多时辰后,行至无路处,在土塬中找到一处洞穴。取出火盒,用火刀击火石,点燃火绒,向里照看,洞内空空,只有几处小兽粪便,早已干透,便放心走进去。
两人浑身湿透,一路秋夜风凉,小童冻得不住打颤。硃安世去洞外捡了些柴火,又用树枝密密封住洞口,以挡火光,然后点着柴火,叫小童脱下衣服,自己也脱了,都搭在火边晾烤。又在地下铺好皮毡,从囊中取出一件长袍,两人躺下盖好,困乏睡去。
成信又硬着头皮前去回报:“七星河南口城墙下果然有条秘道,卑职出了城门到护城河对岸去查看,见岸边有一滩水迹和一串脚印,便带人去追,不过……”
减宣骂道:“蠢!蠢!蠢!河底秘道人能过,马不能过,汗血马一定还在城里,不许开城门,继续在城里细搜,何时搜到何时再开!”
杜周却想:那硃安世冒死盗马,定难轻弃。他要带马出城,只有从城门出。贼人藏匿隐秘,搜了一夜,都不见踪影,再搜也未必找得到。与其徒劳费力搜寻,不如诱其自出。便道:“不必,打开城门。”
减宣一愣,但略一想,随即明白:“大人高见!那盗马贼就算逃走,一定还会回来设法取马,还得从城门出去,汗血马身形特异,再做伪装,也不难辨认。”
于是他下令撤回城中搜捕人马,打开城门,守卫只照平时安排,只严查出城之马。又挑了百名精于识马的士卒,扮作平民,在出城要道暗查,城门外暗伏人手,以作堵截。
太常遣信使又来催问“天雨白毛”之事。
当今天子崇信鬼神、愈老愈甚。前日天雨白毛,急命太常查究天意,太常吩咐司马迁呈报。司马迁一向不喜这些灾异之论,尤其遍读古史,见善者穷困寿夭、恶徒富贵善终,比比皆是,不可胜数。何曾见天道,哪里有赏罚?因此,每逢受命解说灾异征兆,总是拖延迟怠,常遭太常斥责。
此事太常已经催过两次,信使进门就冷沉着脸,听说仍未完成,辞色更加不堪,司马迁只得躬身赔罪,说此事离奇,仓促难以查明,需要参研古往记录。
信使冷冷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日落之前,还见不到呈报,休怪太常大人无情!”
司马迁见不能再拖延,只得带了卫真,去石渠阁查阅古时天象记录。
到石渠阁,仍是书监段建接引进去,打开金柜,找到周秦天象簿记,卫真一一搬运到案上,司马迁一卷一卷细查,查遍了,也未找到相似记载,司马迁犯起难来。
卫真见段建离开,便小声说:“找不到记载更好。无可查证,正好随意编纂。皇上崇信鬼神,爱听吉言,就编几句好话,他听了欢心,主公也交了差事,岂不皆大欢喜?”
司马迁却摇头道:“不好。”但上司催逼紧迫,要交差事,没奈何,只得提起笔,依照物理,勉强应付几句,关于福祸,却只字不肯提及。
卫真在一边读了,劝道:“这样恐怕过不了关。”
“我只能言我所见、道我所知,至于过不过关,只能由他去,岂能为了交差乱造谀词?”
卫真不敢再说,偷偷摇头叹息,抱起书卷,一一放回原处。
司马迁心头闷闷,望着灯焰出神,忽然听到身后一阵金石相磨之声,接着卫真叫道:“主公,快来看!”
司马迁闻声转头,见卫真趴在一个铜柜前,柜里书卷全堆在外面,卫真擎着一盏灯,头伸在书柜中。司马迁过去一看,书柜底部竟有一个黑洞!洞里架着一付梯子!
司马迁瞠目结舌、遍体生寒:这里为何会有一个洞?看梯子,应是有人从此上下,下面通到哪里?洞口藏在书柜里,难道是条秘道?
卫真小声道:“这是拉环。”
他伸手指向柜内右侧,底边中间有个铜环。握住铜环,用力一拉,一块铜板从柜底应手滑出,再一拉,铜板盖住洞口,与柜底四边密合,完好如初。铜板边上一圈凹槽,卫真按下铜环,铜环正好扣在那圈凹槽中,严丝合缝,乍一看,是铜板上所刻环状凹纹。唯有环顶,有一处半圆凹陷,指顶大小,仿佛浇铸时误留残迹,卫真伸指在那凹陷处,轻轻一抠,便又抠起铜环。
司马迁大惊,卫真又笑着指指柜顶铜牌,铜牌上是书柜藏书编目,上刻“秦·星历”。
两人异口同声,念出延广帛书第一句:“星辰下,书卷空!”
硃安世醒来时,天已微亮,他爬起来到洞口探看,外面一片薄雾,近处荒草凋零,并无人迹,远处是农田,时辰尚早,未见农夫踪影,于是他回身放心穿衣。小童也随即醒来,穿好衣裳,坐着不说话,只拿眼望着硃安世。
硃安世这才仔细打量小童:睡了一夜,小童比昨日精神了许多,一双圆眼,眸子黑亮,脸晒得黝黑,牙咬着下唇。小小年纪,神色中竟透着老成沧桑。灵动处看还是个孩子,倔强处却像是经过了许多挫磨。
硃安世心里涌起一阵怜爱,从背囊里取出水囊,倒了些水在手帕上,凑近小童要帮他擦脸,小童却慌忙说:“我自己来。”伸手接过手帕,认真把脸擦净,而后将手帕拧干,起身过来,拔开水囊木塞,一手抓起水囊,一手握着手帕,小心往手帕上浇水。水囊有些重,抓不稳,他的小手一直在颤,水却没有洒到地上。手帕浇湿后,他盖好水囊,将手帕递给硃安世:“硃叔叔,你也擦一把。”
硃安世一直看着,心里暗暗赞叹,忙笑着接过手帕:“你几岁了?”
“七岁零三个月。”
“比我儿子还小两个月。”
硃安世一边擦脸,一边想,儿子可不会帮我做这事。分别几年,那小毛头见了自己,恐怕都有些认生了。
他想着和儿子见面的情形,心里暗道:他要是敢不大声叫我“爹”,我就狠狠拧他的脸蛋,嘿嘿……他们茂陵宅院里有棵槐树,有雀儿在树上座了个窝。有一日,儿子听到树上小雀仔啾啾鸣叫,闹着要捉下来玩,妻子郦袖不许,儿子一向怕他娘,不敢再说,嘟着嘴生闷气。硃安世逗他,只轻轻拧了下他的脸蛋,儿子借故顿时大哭起来,无论如何都哄不住。硃安世只得求告郦袖,去捉了几条虫子,背着儿子爬上槐树,让他喂那几只小雀仔。儿子乐得了不得,正在喂小雀仔,老雀飞了回来了,见到他们,立即振翅叫着,朝他们扑啄,硃安世忙抱着儿子溜下树,老雀不依不饶,又追叫了一阵,才飞回巢中。儿子小脸唬得煞白……这小毛头,嘿嘿……
那小童见硃安世笑,有些吃惊。
硃安世忙回过神,笑着问:“我听那老丈叫你‘欢儿’,是欢喜之‘欢’吗?”
小童边穿衣裳边摇摇头:“我娘说,是马儿欢腾的‘驩’。”
“你姓什么?”
“我不能说。”
硃安世一愣,看他一本正经,不由得笑起来,又问:“那老丈是你什么人?”
“不知道。”
“不知道?”
“我是楚公公转托给他的,以前从没见过。”
“楚公公是你什么人?”
“不知道。”
“又不知道?”
“是姜叔叔把我转托给楚公公,以前也从没见过。”
“你一共被转托了几人?”
“四个人。”
“你最早是跟谁在一起?”
“我娘。”
“你娘现在哪里?”
驩儿不再言语,垂下头,眼中忽然涌出泪来。
硃安世看这情形,猜想其母已经过世,不由得长叹口气,伸手在他小肩膀上拍了拍,转身去囊中取食物。刚打开背囊,忽然发觉一事,忍不住叫了一声。
驩儿忙擦掉眼泪问:“怎么了?”
硃安世忙道:“哦,没什么。”
驩儿却向背囊里望了望,随即道:“公公给你的酬金忘在客店里了?”
硃安世见他猜破,不好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他一直自视豪侠,想做出些惊天动地的壮举,这次行刺刘彘未果,让他黯然自失,发觉自己既非荆轲、也非豫让,第一就先舍不下妻儿,恐怕做不了什么英雄豪杰。
心灰之余,却也定下主意,从此不再任意胡为,找见妻儿,从此一家人安稳度日。只是这两年做马卒,没有多少积蓄,他本可以去巨富之家轻松盗些钱财,但妻子郦袖始终不喜他为盗,他想用正道得来的钱,买些礼物向妻儿赔罪,再置些产业以作营生。因为酬金丰厚,所以才接了这桩生意,结果却居然……他苦笑了一声。
正在思寻,驩儿忽然道:“你不用生气,酬金丢了,你就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去长安,我也正好不想再连累别人。”
硃安世看驩儿一脸稚气,却神色倔强,不由得笑起来。
驩儿眼中却又闪泪光,他忙用袖子擦掉眼泪说:“几位叔伯都为我死了,公公也必定已经……谢谢你救我出城,我走了。”说着便向洞外走去。
硃安世忙起身拦住:“我既受你公公之托,哪能这样了事?岂不坏了我名声!”
驩儿站住,低头不说话。
硃安世取出干粮和水囊,递给驩儿,驩儿却迟疑不接,不料肚子咕咕叫起来,大大咽了声口水,顿时红了脸。硃安世笑起来,强塞到他手中,驩儿才低低道声谢,接过去,却不吃,放在毡上,坐下来,闭起眼睛,口中忽然念念有词。
硃安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不好问,便自己拿了块干粮,坐到一边,边嚼边看,驩儿一直在念,叽叽咕咕,听了半天,没听清一句。
大半个时辰,驩儿才停了嘴,睁开眼,又伸出右手手指,在左手手心里画了一番。之后才拿起干粮,低着头慢慢吃起来。
“你刚才在念什么?”
“我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