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冬月末,天寒地冻,北风凛冽,时而遇到地面坚冰,行车的速度不得不降缓。
又走了七八天的路,卫钊一行到了江州地界。
卫姌捧着手炉,汲取上面最后一些余温,来抵御来自车厢外的寒气侵袭,这时忽听到外面人声熙熙,心中生出一丝好奇。近两日走过地方,不是荒郊野外,就是田野农地,遇到过避居山林的士民,也曾见到士族所建坞堡,但如这般喧哗热闹,倒是头一回。
很快牛车停下,卫姌推开车门一条缝朝外张望,原来前方是城池门口,巍峨高耸的黑墙,土石夯筑,足有十丈高度,远远观望仿佛一条黑龙盘踞。城门守卫端肃站立,与之前路过之处不可同日而语。
豫章——卫姌瞥到城门上迥劲有力的大字。
天气寒冷,进出城门的人仍是很多,可见豫章之地物阜民丰,是江州最繁华的地域。
卫钊和侍卫骑马前行,民众见了纷纷让开。这个年头能用马的,不会是普通出身,唯有士族。
卫家侍卫快要行至城门,背后忽然听见有人惊呼。门前正等候入城的人纷纷回头,只见一辆双辔马车疾驰而来,马蹄奔走如雷,溅起泥屑无数,朝着城门靠近,丝毫不见减速。
如果卫家车队再往前,后面马车就要直撞上来。卫钊挥手示意原地不动。那马车如一阵风刮了过来,终于到了城门才稍缓,守城军士只远远看了眼就让行。
在众人注视下,马车进城,离得近了,从车厢内传出阵阵女子嬉笑的声音,分外引人好奇。
卫姌目睹经过,猜测马车应属本地豪族,才让守城军士不查不问,轻易放入。
轮到卫家车队,军士也只问了一句,知道是来自江夏的士族卫氏,立刻放行,并无二话。
入城后先到驿舍安顿住下。这里的驿舍也是沿途所见最宽阔奢华的,进门正堂就烤了火盆,有暖风扑面之感。驿舍大,所住的人也多,本朝驿舍不禁商旅,因此鱼龙混杂,什么人物都有。
驿长前来安排食宿,普通商旅住一楼,士族官员住二楼,泾渭分明,两不相交。
卫钊等人在驿长引领下上楼,三件房间只两间在一起,还有一间则在后堂最内侧。卫钊问缘由,驿长指着居中一间道:“桓氏郎君三日前来到本驿,这是他的房,这两日他甚少回来,只留两个仆役看管,却也不知道是不是外面另有住所了。”
士族子弟交游广阔,到了一些地方,由本地豪族招待也很正常,何况桓氏是四姓门阀,本地愿意招待他的家族不知凡几。但他就算宿在外面,驿长也不敢把他的房让给别人。
杨氏的病不宜见人,单独住在最内侧。卫姌先去看往母亲,兴许是因为天冷的缘故,这一路上杨氏都没有发病,只是有一日,她抱着褥垫,口中低声唤着“琮儿,姌儿”,让卫姌一整日都伤心低落。今日杨氏精神尚好,下牛车时闻到一阵食物香气,她主动问小婵是何物。
原来是驿舍对面铺子卖的细环饼,以蜜调水溲面,油炸至金黄色,极是脆美可口。
令元道:“妾去为夫人买一些回来。”
这时仆从都在忙着落脚安顿,令元心想铺子就在街对面,离得不远,只需走几步就到,又能讨主家的好,便主动请缨。
令元到细环饼铺前,不少人因她貌美投以目光,她并不露怯态,落落大方,买了两份细环饼用布包好转身要走,忽听身后有人喊了声,“令元。”
这声音极耳熟,令元回头,看见一张年轻仆从的脸,她面色微变。
仆从快步上前,“你怎到了此处,可曾见到郎君?”
令元看他只有一人,松了口气,又暗暗警醒,神色极平淡道:“我如今是江夏卫家的婢子。”
仆从道:“我已听说,是老夫人将你赐人,郎君得信时你已经离了家,他回护不及,极是懊恼,郎君说了会去卫府将你要回……”
令元脸已经沉下来,一双眼瞪着他,目光冰冷。
仆从心惊,“你怎的了?郎君如此待你,真是一片赤诚……”
令元面露不虞,“过去种种,皆成往事,我现在的郎君是江夏卫氏二郎,你休要再胡言乱语,我本是老妇人所赐,桓家岂有要回之礼,你口中的郎君莫非要驳老夫人之命?”
仆从不及她口齿伶俐,讷讷无语,只是眼珠瞪地滚圆,“你……”
令元欲走,眉宇轻拢,想了又想觉得不妥,转身又走回来,“今日之事不用告诉桓家郎君了。”
仆从冷笑,“你怕了。”
令元手里托着细环饼的布包,掠了他一眼,笑道:“你知你家郎君脾气,最是容易惹事,他若惹事,你必遭罚,我家郎君深受临贺郡公赏识,若是桓家郎君与我家郎君发生龃龉,罪责都在你多言,临贺郡公可会饶你。”
仆从闻言大怒,气得脸色涨红。
令元扔下一句“你好好思量”,然后离开铺前,进了驿馆。
仆从咬牙切齿,对着令元背影啐了一口,可回头想想她说的也不无道理。
令元把细环饼买了回来,先拿给杨氏卫姌,其余再分给婢女仆从吃。
卫姌坐在书案前练字,卫钊走了进来,说刚才有故交知晓他到豫章,派人请他去赴宴,今晚许要晚归。卫姌放下笔,侧过脸来,只见卫钊身着玄色绣兰草长袍,腰束宽丝织锦,鎏金扣带,乌黑的头发用玉冠束起,高大而挺拔,与时下流行的柔弱之美截然不同,却如山岳之耸拔,气势轩昂。
卫姌好奇问道:“二哥的故友是罗、邓、熊这几姓之一吗?”
卫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怎么猜到的?”
卫姌道:“我们进城就落脚驿舍,并没去其他地方,能这么快得知二哥消息,必然只有从城门守卫处,这一点唯有本地豪族才能做到,除了这三姓,我也想不到其他的了。”
卫钊摸了摸她的头,突然觉得,这个弟弟不只是娇弱,还很有意思。
夜色渐深,月色朦胧,豫章城内的通犀楼却灯火如昼。
本地士族罗家三郎——罗弘邀请几个朋友,全是本地士族子弟于通犀楼设宴,除了罗姓,邓、熊两家来了,还有几个不是士族出身,却颇有资财的子弟。席间请了豫章城内身条最柔,歌喉最美几个名歌伎作陪,虽是冬日,楼内却格外热闹。
卫钊到达通犀楼外,令侍卫等候,自己大步走了进去。
罗弘得信,一溜烟跑下来,冲上来道:“敬道,来了豫章竟也不告知我,幸好我得传信,说今日城中来了江夏卫氏的人,一问外表就知是你。”
卫钊闻言勾起唇角,想到了出门前卫姌的猜测。
罗弘又道:“听闻你还带着兄弟,怎不一起叫来?”
卫钊微微摇了下头,“他还年幼,怎能同来。”
罗弘道:“你当这是何处,不过酒楼而已,为何不能同来。”
卫钊却是大力拍了他肩膀两下,笑道:“听上面靡靡音,还敢只说酒楼。”
罗弘哈哈大笑,两人一路进入内堂。上楼之前,罗弘却拉住卫钊道,“有一件事你需知晓,桓氏三郎在在上面。”
卫钊道:“他在又如何?”
罗弘道:“他是不是与你有隙?桓氏三郎是熊家兄弟带来的,听到你的名字时脸都拉下来了,我瞧着有些不对。”
卫钊不以为意,“未曾与他见过,何来有隙。”
罗弘见问不出什么,提醒一句小心,两人上楼。
楼上气氛十分热闹,几个歌伎依偎在士族身旁,贴面咬耳,以唇递酒,将恣意纵乐的做派展现十足。罗弘与卫钊上来,众人起哄,只道最后一个到的罚酒。罗弘还想糊弄,众人只是不肯。
卫钊见起哄响应最强烈的是一对容貌有些相似的兄弟,两人隐隐簇拥着一位青年。那青年眉眼深邃,鼻梁削直,薄唇让他周身散发着一种阴沉的感觉,偏偏他脸上还敷着一层粉,把原本不白的皮肤盖地雪白。
卫钊游学几年已见识过士子敷粉熏香的风气,只瞥了一眼,也不觉得奇怪。他拿起酒杯,一口饮尽,席间众人喝彩。
青年拍了拍怀里的歌伎。
歌伎立刻起身,执酒壶朝卫钊走来,腰肢轻摆,媚眼如丝,“奴为郎君满杯。”说着就将酒杯斟满。
卫钊又是一杯饮尽,姿态豪爽。
歌伎望着他眼睛发亮,“如此郎君,豪杰之姿。”说完直接依偎过来,贴在卫钊的胸前,将酒杯叼在嘴里,然后满上,凑到卫钊面前。
众人见此香艳一幕,嬉笑起哄。
罗弘笑道:“都是风月堆里打滚的妖精,好一双识人的利眼。”
卫钊饮完酒,在歌伎腰上一托,众人纷纷叫好。
只有原先搂过歌伎的青年沉了脸。
卫钊三杯罚过,坐到席中,抬眼看到青年注视的阴沉目光,他举起手中酒杯,对着他轻轻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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