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是早年间建的,全楼都以木造,又少修缮,墙沿有虫蚀霉蛀的痕迹,空气中亦散发着一股沉腐味。驿长将楼上最好三间房给了卫钊,比其他房的环境好些,但也好的有限。
卫钊来到隔壁房前,抬手在门上只敲了一下,门扉就咯吱一声打开了,他抬脚就走了进去。
房内不大,一眼就看到卫姌坐在胡床上,衣袍下摆撩起,双脚泡在木桶内,大约是嫌干坐无聊,膝盖上还放着一卷书帛,展开一半正垂头看着。
卫姌察觉什么,抬起头来,看见突然出现在屋内的卫钊,不由吃了一惊,目光呆直,嘴唇微张。
刚才卫姌让令元叫人打水,稍作梳洗后本想立刻休息,可她一整日坐牛车里,也不知是天气阴冷,还是自己气血不畅,双脚冰冷,有微微僵直之感。脚冷难以入睡,卫姌叫人换水之时又要了一桶热水,打算先泡泡脚。
仆役很快将水送来,水温热烫,冒着白气,卫姌脱下鞋袜,把脚伸进桶里,皮肤被微灼水温包围,皮肤有些泛红。她的双足原本脚背平窄,纤瘦小巧,但此刻却有些微微水肿,显得有些肉嘟嘟的。
房里熏着香,脚上又温热,让人昏昏欲睡,卫姌拿了书帛,撑着精神看了两行字,连那一下敲门声都没听见,忽觉得屋里有什么不对,抬头就看到卫钊出现在眼前。
“二哥?”
卫钊点了一下头,看她泡着脚仍不忘看书,倒也不觉得奇怪,毕竟父亲卫申,大哥卫进都有差不多的习性,只是没想到这个小族弟看着像是不能吃苦的长相,背后倒还真是勤勉刻苦。
“怎一个人泡足,也没人服侍?”卫钊说着走近,只是随意低头一瞟,看到水里卫姌白丫丫嫩乎乎的两只脚,不由自主地怔了怔,胸口莫名咯噔一下,虽早知道这个小族弟生的好,但没想到她连脚都生的如玉石一般,比他见过几多女子都要精致。
卫钊脑中闪过这般念头,立刻自行遏止,拿族弟与那些女子对比,他在想些什么,卫钊不自然地撇开头,脸色微微发沉。
卫姌听他问了那句后,心想莫非是令元对他说了什么,再一想又觉得无稽,婢女而已,就算出身桓家,也不可能让卫钊为她来责问同族兄弟。卫钊虽然风流好色,但也不像是色令智昏,头脑发热冲动行事的人。
想来应该和身份象征有关,士族子弟使奴唤婢是正常,不喜人伺候自己动手那是寒门出身的习惯,像王谢那般的门阀,别说换身衣服,就是如厕,有时也需要侍女在侧。
卫姌难以解释自己不让人贴身服侍的原因,她脑子转的飞快,忽然想到一个理由,开口道:“我如今十三了,腊月一过就十四,十五即成年,令元是二哥房中人,男女有别,让她来为我宽衣解带实在不妥。”
说完她看向卫钊,一副谨守男女之防的样子,但对上的是卫钊古怪的神情,像是不可思议,又像是强忍着什么。
卫姌:“……”
卫钊轻咳一声,道:“玉度知人事了?”
卫姌刚要摇头,想到刚才自己说的理由,犹豫道:“略……略知一点。”
卫钊挑眉,看着她雪白柔嫩的脸,实在无法将她与男女□□联系到一起去,说句不好听的,令元站在她的身侧亦要黯然无光,两人若是因为太过接近而产生私情,卫钊把头想破了也想不到那样的场景,反倒让他有种啼笑皆非之感。
“玉度。”卫钊刚才诧异过后,此时脸上笑容懒洋洋的,“你便是看上令元,兄长也可以给你。”
卫姌差点没从水桶里跳起来,“不用不用,怎能夺二哥所爱。”
卫钊摸了摸下巴,“莫非令元非你所好?看你如此勤奋苦读,若是身边多个研磨侍笔的岂不美哉。”
美哉……是灾吧!卫姌只觉得头疼,只怪刚才自己开了个不好的头,眼下只能硬着头皮和卫钊讨论美婢。
“二哥倜傥多情,我远不如。那个,身边多个美人守着,容易分心,无法静心读书。”卫姌把所有能想的理由全说了,“我需心无旁骛,好早日入品,光耀门楣。”
卫钊看她脸色憋得通红,朗朗大笑。
木桶里水渐渐冷了,凉意透着皮肤,卫姌弯身要拿帕子,刚才说话分心,却忘了膝盖上还有帛书。身体一动,帛书滑落,一头的卷轴迅速往木桶中坠去。
卫姌大惊,帛书不能沾水,字迹沾水即化。她面色大变,立刻去捞,一时神经紧绷,只记得不能让帛书入水,却忘了自己双脚都在水桶中,手抓住帛书,卷轴敲击木桶边缘,并没有碰到水面。但她动作太大,脚下打滑,身体控制不住往前冲。
眼见就要连人带桶翻倒,一双大手横里伸出,抓住卫姌的肩膀,轻轻松松把她提了起来。
卫姌紧紧抓着帛书,低头看着没有打翻的木桶,松了口气,马上道:“谢谢二哥。”
卫钊将人提起,转头一看屋子里也并不大,大步朝前把人放到床边。
卫姌坐在床沿,垂着的两只脚丫不断滴水,她已感觉到刚热不久的双脚因为没擦干水,又有些转凉了。
“二哥,帮我拿下帕子。”
卫钊几乎在她说话的同时转身拿了干帕子过来,刚要递给她,但见她如果弯腰擦脚,身体仿佛要从床边摔下来。他皱了下眉,道:“别动。”然后弯下身,抬起她的脚拿帕子擦拭。
这是卫姌今天晚上第二次吃惊,比上一次更甚,她立刻缩脚。卫钊的手却像铁钳似的,两只手指捏住她的脚踝,她用力回缩,却感觉纹丝不动。
卫钊只当她催促,道:“很快。”先将她小腿上的水先擦干,然后顺着纤细的脚踝往下,用帕子包住她的脚,微微摩挲两下,确保脚趾也都擦干。
这简单的动作,却叫卫钊的双手莫名有些僵硬和紧绷。
原本只是看这个年幼的族弟手忙脚乱,差点摔倒,他作为兄长当然要帮忙,但真上手了,又觉得有些别扭。卫钊即使不是故意,但手下感觉还是很鲜明地传来,卫姌的脚小巧,他只手可握。
卫钊动作飞快擦干卫姌的两只脚,站起身,面色端沉,眉头深皱。
卫姌看他脸色难看,心道他肯定是干了这等服侍人的事不高兴,当下立刻端正踞坐在床,道:“谢谢二哥。”
卫钊道:“夜了,也别看书了,明日还要赶路。我叫人来收拾。”说着也不等卫姌回答,这就离开屋子交了仆役来收拾木盆。
卫钊在二楼站着,见仆役拿了木盆出来又带上门,他转身回了房。
第二日清早,卫姌被惠娘叫起床,梳洗换衣收拾停当。卫姌从起床迷蒙中清醒,道:“惠姨照顾母亲即可,我可以自己来。”
惠娘浅浅笑道:“夫人还有小蝉照料,况且这几日夫人娴静,无有吵闹,小郎君就放心吧,早晚我都来,服侍了小郎君再去夫人那。钊郎君说了,你年纪尚小认生,需家中人照顾。”
出门在外,惠娘私下也不再喊她女郎,只怕一不小心就露馅。
卫姌想了想,这个安排也算妥当,就点头应允。
之后几天都在路上,牛车上令元奉茶端水,又凑趣在闲暇陪卫姌说话。她是门阀出来的婢女,见识亦多,又蓄意讨好,卫姌与她相谈颇得意趣。其实只要令元不来贴身照顾,卫姌就十分满意。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路过之处所见天空辽阔,树木凋零,分外有一种冬日冷寂的感觉。卫姌畏寒,在牛车上这两天已经把大嫂刘氏所赠的皮子拿出来搭在腿上。就是如此,从厢门钻进来的冷风也时常冻地她手脚冰凉。
这日她又在褥垫上缩成一团。
令元也冷,但见卫姌如此,她又担心出什么好歹。她伸手碰了下卫姌的手炉,早上还是热的,现在已经彻底凉了。眼看卫姌冻的连话都不怎么说了,只在车上蜷着,她敲了两下厢门,又朝外喊了一声。
牛车停下。
卫钊问什么事。
令元道:“郎君快来瞧一眼小郎君吧。”
卫钊打开门,朝里一望,就看到像球隆起的一团。
令元赶紧拨开皮子,露出卫姌苍白的脸。
卫钊皱起眉头,伸手过去摸一下卫姌的脸颊,“玉度?”
卫姌眼睛睁开一条缝,也不知目光看着哪里,嘴里含糊道:“让我睡一会儿就好。”
睡一会儿——卫钊担心再睡人就快没了。卫家人都有体弱的毛病,卫钊想到家中,除了他,其他人如父亲卫申,大哥卫进,入冬都需要进补,平日也注重养身。
安邑卫氏如今人丁不丰,与体弱也有很大关系。
卫钊招手令蒋蛰近前,“离最近的驿站还有几里?”
蒋蛰眼角余光瞥到车厢内卫姌,道:“还有九里,赶一赶未时可到。”
卫钊将皮子掖了下,盖住卫姌的脚,确保密不透风,又对令元道:“过会儿要还是冷,你抱着玉度,别让他受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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