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卫姌步入正厅。除了随侍的婢仆,三人在座。上位坐着一位二十五六岁的男子,身长八尺,修眉俊目,身着一身孺杉,意态闲适,自有一股萧萧郎朗,落拓风流之感。

不需卫申介绍,卫姌一眼就认出这是谢安。谢宣的叔父,也是目前谢家最杰出的英才。他年少就才名远播,二十岁不到已经被中正官定品三品,只是他生性洒脱自在,不受约束,朝廷征召也不受,身上没有官职,他喜欢纵情山水,听说为人还有些风流,常常携美同行,有些还是妓子。

坐在他下首的就是谢宣。叔侄两个外貌上是有几分相像的,谢宣年长之后,就常被人视为谢家第二个谢安,只是他性子内敛,不像其叔那样自在洒脱。

此时的谢宣与卫姌记忆中也有差别。此时他还没有青年时期的清冷高华,脸庞稚嫩许多。

卫申为卫姌介绍两人。

谢氏叔侄两个自从卫姌来到,目光落在她身上,同时一凝。身为谢氏门阀的子弟,谢宣平日士族少年俊才见过不少,但眼前这位卫家小郎君男生女相,容貌之盛,他脑中不由转了一圈,也没能找出个能媲美的。

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谢安郎朗一笑道:“这就是卫氏小郎君?可谓是卫叔宝复生矣。”

叔宝是卫玠的字,卫玠美男子之名无人不晓,这是夸赞卫姌长相出众。

卫申道:“先祖名达天下还因有玄学之才,他年岁尚小,差的远呢。”

他性格古板端肃,对子侄辈教育以严厉为主,听外人夸奖反应就是谦逊,怕小辈生出骄矜之心。

谢安招手道:“小郎君近前来。”

卫姌走上前几步。

谢安问他读什么书,卫姌慢条斯理作答,态度不卑不亢。

谢安听着,侧过脸来看了谢宣一眼,为这个侄子感到可惜。卫氏小郎君和女郎是双生子,外貌相同,只看眼前这个年幼的卫琮,脸还没有完全张开,已经是如此姿容,若是女子,又该如何美丽动人。

谢宣在谢安问卫姌时,眸光瞟了好几眼过来。

卫姌十三岁,还算童子,与那些门阀贵胄家出来的童子不同,她没有那股骄横任性之态。回答完之后她就静静站着,乌黑的眼眸微微低垂。

士族追崇美已经深入脊髓,谢安看卫姌半晌,心想这样的美少年真是少见。他一向是言行不羁,侧过身对身后仆从道:“去将汉北海淳于长夏君碑拿来。”

仆从很快就回来,手里拿着一卷书帛。

汉北海淳于长夏君碑,又称《夏承碑》。

卫申抚须含笑,已经知道谢安的用意。

谢安亲手把书帛交给卫姌,“这是我前些日子亲笔誊抄,送给你了。”

卫申道:“还不赶紧谢谢世叔,安石的书法乃当世一绝,足以与王羲之比肩,他的真迹千金难换。”

卫姌躬身道谢。卫申说的并不是虚言,谢安的术法确实是当世一流水准,与王羲之齐名。当年他以弱冠之年就擢定三品,中正官给与的评语是“神识沈敏,江表伟才。”

观摩他亲笔术法,对于练字助益很大。如今习字练书法都需要临摹字帖,而字帖都是由人手抄,能有几分精髓,全看抄写人的水准,一副好的字帖出世就会被珍藏,这些字帖的归处无一例外全是士族门阀,寒门连观摩的机会都没有。

谢安道:“夏承碑隶书是隶篆夹杂,传闻出自蔡邕之手。我长于行书,汉隶非我所长,临摹只得七分精髓而已。”

卫申对书法也是喜好,捻须道:“安石的七分精髓已胜过旁人许多了,今日有幸,正好鉴赏一番。”

卫姌闻言立即将书轴打开,但她两手张开,也只能展开书卷一半。

卫申和谢安见她个子小小的,像个捧书童子似的,令人发噱。卫申正要叫仆役,这时谢宣站了起来,伸手拿住书轴,又拉开一截,把字全展露出来。

卫姌瞥他一眼,谢宣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对她微笑示意。

卫姌恍若未见,面无表情地低头打量字帖。

卫申将字从头看到尾,似品味到字里行间的真意。谢安看向谢宣和卫姌,他这幅字临摹之后还未示人,就是亲侄儿也还未尝一见。他于书法一道天赋惊人,又浸淫多年,有意考校两人,问道:“你们两个怎么看?”

谢宣道:“世人评蔡邕之书骨气洞达,笔画自如,叔父尽得其意。”

刚才谢安自陈擅长行书,隶书有所不如,谢宣说他已经尽得夏承碑的真意,这句夸将谢安抬得很高。

谢安颔首,转头又问卫姌,“小郎君如何看?”

卫姌一阵无语,她刚才想说的和谢宣八九不离十,谢安在书法水准奇高,确实是非同一般。但话说第二道就显得毫无看法,还有跟风之嫌。她垂着视线,继续看字。

谢安笑道:“无妨,畅所欲言。”

卫申担心卫姌年纪小羞怯,道:“你看不出门道也是正常,再多练几年字就可以窥得门径。”

如果没有前世,卫姌还真可能看不出什么,毕竟书法这个东西,没到一定境界就无法意会。传闻王羲之于今年春书写兰亭集序,被誉为当时第一书法。若是把兰亭集序给才识字的幼童看,也无法讲出好坏。卫姌在谢家几年,笔练不缀,又观摩过众多名家真迹,于书法上已经算是有所小成。

“我再看看。”卫姌道。

谢安和卫申见她神情认真,耐心等待。

卫姌看到最后,道:“若是谢世叔原意临摹碑文,倒让我想到另一篇文书。”

谢宣就站在她身旁,看她小脸板板正正的,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有趣,这时忽然插了一句,“可是《熹平石经》?”

卫姌径直看着前方,没有看他,脸上的表情却是不赞同。

谢安眼中露出浓重兴味,对谢宣道:“你别插话,让小郎君说。”

卫姌道:“《熹平石经》气势恢宏,和《夏承碑》风格完全不同,我刚才想说的是《天发神谶碑》。篆书讲究结构,字体对称为上等。《夏承碑》是隶书,但为求公正对称,于字体转圜处稍显刻意,有仿《天发神谶碑》的嫌疑,失去了笔法自然,古朴大气。书法之道,虽然风格各有不同,但笔法不可失骨气,此碑文却显稚媚。”

正厅中骤然安静,谁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见解。

卫申目瞪口呆,差点把胡须揪下一根。

谢安皱眉沉吟。

卫申道:“童子稚言,安石不必理会。”

谢安把书帛抓到手里,“小郎君的话让我顿开茅塞,当日临碑时我已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只是碑文华美,笔画结构匀称,让人极易忽略这点。说的没错,一点没错,此碑笔法不可取。”

他说着直接将书卷撕了。

卫申还以为他被个童子指出不足有些生气,但看谢安神情却是十分旷达喜悦,显然于书法上极有容人之量。

谢安道:“令明兄,你家这个小郎君好眼力。哦,我倒忘了,你家世代皆善书,卫夫人还曾教过王右军书法,果然是家学渊源。”

王羲之为右石将军,又被称为王右军。卫夫人出自安邑卫氏,是公认的书法大家,王羲之曾拜她为师学过书法。

卫申道:“可惜了一副上好字帖。”

谢安道:“不可惜,我再写一副其他送给小郎君,他为我指出不足,我绝不叫他吃亏。”

谢安行事随心,当面撕了字帖这种行为在别人是无礼,在他这里却是再自然不过。本朝追求人性自然,想与行一致,都是名士风范。

谢宣在一旁目睹经过,眼中闪过诧异。他诧异的并不是谢安,而是卫姌。没想到她年纪这么小,有眼力,且敢说。要知道如王谢这般人家,别的士子就算有什么意见,开口前也要三思。

谢安每次于书法上有所得,都很高兴,道:“你家这个小郎君还没有表字吧?”

男子成人则取字,卫姌还差着两年多。

卫申闻言却很高兴,表字一般长辈师长所赐,赐字的人身份越高,就显得天赋卓绝。谢安的身份才华当世翘楚,听他的意思要为卫琮取字,这是大好的事,还能提升名望。

“他年纪还小,未曾取字。”卫申道。

谢安道:“我看他这般,如珠玉在侧,表字可取玉度。玉器,量也,似他这般,才可称为珠玉。”

“不错,卫琮,卫玉度。”卫申大喜,转头对卫姌道,“快来拜谢。”

卫姌心中不太愿意和谢家人扯上关系,但眼下谢安连字都取好了,她也不能当面拒绝,只好上前来拜谢。

卫申很满意,谢卫之间的婚事没有了,但谢安此举,相当于是认卫琮为小辈,这是莫大的善缘。

谢宣回到座位上,卫姌坐到他下首。

卫申与谢安又说几句书法交流,随后话题回到刚才卫姌进来之前议论两家婚事。谢安当然为卫姌之死表示惋惜。卫申则道天道无常。卫姌找不到,只能当她死了,两家无法缔结秦晋之好。

卫姌听到此处,心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彻底没了隐忧,这时却听到旁边有人小声唤她。

“玉度。”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是仿东晋。

为什么说仿呢,因为在研究西晋东晋历史的时候,我真的快哭了。人物之多,历史条线之多,臣妾实在做不到啊,完全照史实写,我要和大家说十年后再见了。

我只是个言情小写手,现在把故事溶于到东晋中,展现皮毛就是能力极限了。

文中有真实历史人物,也有虚构,都只是为故事服务,我也很怕有些文史的东西多了,大家读着会很无聊,如果有这种迹象,大家千万要指出来。

ps:谢安风流,但不是男主,别误会。这只是一个牛人,必须要提而已。而且给女主镀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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