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想必是没少遭自家女人抢白,丝毫不恼,只是一脸憨笑。
“对啊!老板娘说得对。娃们就得多认几个字,省的跟俺们一样遭罪。”另外一张桌上的一位汉子附和道。
先前进屋之时,谢铭瑄便已看出,其余两张桌上的客人衣着颇为朴素,桌上的吃食也比较简单,连肉食都没有,想必家中并不十分富裕。
此时听到那位客人说话,谢铭瑄转头看过去,笑道:“几位朋友,我们初来贵地,人生地不熟,正想多了解了解宁远的一些事情。几位朋友若是不急着赶路,咱们并作一桌,多聊会儿如何?老板,能并桌不?还有没有什么吃的?有没有酒?”
那两张桌上的客人都是宁远境内的西北汉子,性情本就直爽,此刻听谢铭瑄这口气貌似要请大家吃肉喝酒,更不推辞,起身便开始帮着挪桌椅。
妇人见谢铭瑄要加菜加酒,心中欢喜,忙起身和汉子走到帘子里忙活去了。
众人并作一桌后不久,热腾腾的大肘子、酱牛肉和一些其他的吃食便送了上来。
待到酒也温好送上,谢铭瑄和另外两名御史既然存了与大伙儿问话的心思,也与众人一起共饮了几杯。
几杯酒下肚,桌上的气氛立即热烈了起来,大家伙儿之间的称呼也变了。
又与众人饮了一杯,谢铭瑄放下酒杯,对先前那位附和妇人说话的汉子道:“这位兄弟方才说,孩子们应该多读书,以免将来遭罪。怎么?在宁远的日子不好过吗?“
那汉子正嚼着一块肘子,听到谢铭瑄的话,嘴里快速地咀嚼了几下,将肘子咽了下去,抹了一把嘴,说道:“哪儿的话?咱们现在的日子,可比老辈儿们强太多了。“
众人之中,一位年纪颇长的汉子接道:“可不是!现在的日子,可比以前强太多了。”
“哦?这位老哥,强在哪里?”谢铭瑄道。
汉子放下筷子,端起酒杯滋了一口,将酒杯放下,说道:“别的不说,就说在茶肆中吃酒,俺年轻那会儿哪儿敢想啊?”
“老哥说得也太惨了。茶肆中吃一顿酒也花不了几个银钱吧?”谢铭瑄笑道。
“您几位一看就是做大买卖的人,是不知道俺们庄稼人的苦啊!”汉子叹了一口气,说道。
“老哥,说说呗!”谢铭瑄等人的随从一边朝汉子杯中添酒,一边说道。
“您几位说,俺们庄稼人靠的是啥?”汉子谢过随从,看着谢铭瑄,问道。
“庄稼人靠的,不就是地里的收成么?”一位御史笑道。
“那您几位是不是觉得,地里的收成好了,俺们的日子就好过了?”汉子接着问道。
“那是自然。收成越好,老哥的日子肯定越好啊!”另一位御史道。
听到这话,汉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其余几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怎么?这话不对?”谢铭瑄问道。
“您几位看来是真不知道啊!以前,地里的收成不好,俺们的日子不好过。地里的收成好,俺们的日子更不好过啊!”年长的汉子道。
“这话怎么说?”谢铭瑄和两位御史都有些不明白了。
“以前啊,俺们给大户人家种地,不管收成好不好,俺们都只能拿一成。”年长的汉子道。
“照这样说,地里的收成越好,你们那一成不是越多吗?”一位御史问道。
“话是这样说。但是,收成不好的时候,那些大户人家的账房七扣八扣,总能从这一成里面再扣去两三分。收成好的时候,这些账房又七扣八扣,扣掉的更多。收成好的时候,俺们能够拿到手的,连半成都不到,日子更难过。”年长的汉子道。
“还有这种事?”谢铭瑄心中怒气陡地一升。
“可不是嘛!收成不好的时候,俺们没日没夜地干,一年到头还是吃不饱饭。收成好的时候,俺们干得更辛苦,饿得也更狠。碰到灾年,饿死人是常事。碰到好年景,饿死的人更多。”另外一位汉子插话道。
“官府就不管?”一位御史道。
“呵呵,官府?”年长的汉子不无讽刺地笑了一声,面现愤懑之色,说道:“官府向着谁?官府拿的是大户人家的孝敬,还不都是向着那些大户人家,哪儿会管俺们的死活?!“
这汉子这么一说,场中的气氛顿时冷了下去,其余几人也都露出愤懑之色。
茶肆老板和老板娘忙完了,也在一旁听众人说话。
听到这里,妇人道:“以前的官府,就是一群杀千刀的!”
谢铭瑄与两位御史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场中其他人的神情,心中暗暗惊异。
这妇人如此议论官府,场中众人却毫无惊慌之色。
谢铭瑄轻轻吸了一口气,一边示意随从给众人添酒,一边故意做出谨慎之色,说道:“老板娘,慎言!慎言!我们来宁远是想做买卖的,可不想招来什么祸事。“
妇人见谢铭瑄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哈地一笑一声,说道:“怕啥?现在在宁远,俺们老百姓的声音才最管用!”
“哦?这话又怎么说?咱们老百姓,不是都得听官府的么?”谢铭瑄道。
“那也是老黄历啦!”妇人估摸着桌上的酒坛该见底了,一边让自家汉子再去拿酒,一边道:“现在在俺们宁远,官府得先听俺们说话。”
“官府听老百姓的?这倒是新鲜事!老板娘,详细说说,怎么回事?”一位御史道。
“还是让他们说吧!你们这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俺再去给你们添几个菜,要不要?”妇人站起身来,看向谢铭瑄。
“要的!要的!麻烦老板娘了,有什么都拿上来!”谢铭瑄道。
“这位老哥,刚刚老板娘说的是怎么回事?”待那妇人复又去帘子后忙活,谢铭瑄举起杯,与众人又共饮一杯后,对年纪稍长的汉子道。
“这还不得感谢国公爷和侯爷!”年长的汉子感叹道。
其余众人也纷纷点头。
“自从国公爷和侯爷到了俺们这儿,俺们的日子就好过啦!”不待谢铭瑄等人说话,年长的汉子接着道。
“怎么说?”谢铭瑄屏神静气道。
“就拿种地这事儿说吧,国公爷和侯爷来到俺们这儿以后,俺们给大户人家种地,分成就提高到了三成。”年长的汉子道。
“提这么多?”一位御史道。
“这还不止,俺们这三成,是实打实的。地里产多少,俺们就拿多少,大户人家的账房再也不能算计俺们了。”年长的汉子脸上焕发出光彩。
“提这么多,还是实打实的,那官府的租子怎么办?”那位御史接着问道。
“大户人家交啊!国公爷和侯爷说了,官租的份额不变,但是,地是谁的,谁交租。”年长的汉子道。
“你们多拿了两成,这么一来,官府收上去的租子不是少了?”那位御史又问道。
“少不了。”年长的汉子道。
“这又是怎么说?”这位御史又迷糊了。
“地里产得多了啊!”年长的汉子开始觉得这几位贵人有些傻气了。
“种庄稼不是靠天吃饭吗?这好年景也不是年年都有吧?”这位御史愈发迷糊了。
“呵呵,俺们宁远,现在可不再靠天吃饭啦!”年长的汉子又端起酒杯,美美地一饮而尽,夹了一箸菜,送到口中嚼了嚼咽下后,说道。
“老哥,你接着说!”谢铭瑄兴致盎然道。
“自从国公爷和侯爷把俺们的分成提上来之后,俺们干活儿,可再也不敢磨洋工啦!”年长的汉子道。
“这么说,老哥以前干活儿还磨洋工?”谢铭瑄笑道。
“那可不!”年长的汉子哈哈一笑,说道:“以前那些大户人家可劲儿地克扣俺们的分成,俺们可不得跟他们磨洋工。您问问这几个,以前哪个家里的老人不教他们磨洋工?”
其余几人也跟着哈哈大笑。
“都说西北的汉子豪爽,看来也会偷奸耍滑啊!”一位御史打趣道。
“这可不是俺们偷奸耍滑!”年长的汉子止住笑,说道:“以前俺们连饭都吃不饱,哪儿有力气干活儿?拼死拼活地给大户人家干活儿,大户人家却从来不把俺们当人看。真把自己累倒了,倒霉的还是自己,大户人家根本不会管。”
“听老哥这话,意思是说现在大家伙儿的干劲更大了?”谢铭瑄道。
“那可不是!按照地里收的实打实分三成,谁还不愿意多出些力气?多干活儿,多分粮食啊!”年长的汉子道。
谢铭瑄点了点头,有些明白了。
“所以啊,同样是原来那些地,虽然俺们分的多了,但大户人家收上去的也更多。他们交了官租,剩下的也比原来多。”年长的汉子接着道。
“看来这儿一改之后,老哥的日子确实是比原来好了,所以才有余钱来吃酒吧?“谢铭瑄又道。
“那倒不是。“年长的汉子道。
谢铭瑄和两位御史同时一愣。
“国公爷和侯爷这么改了之后,俺们的日子是比原来好过了,但也就是吃饱肚子,哪儿有闲钱下馆子?“年长的汉子看出谢铭瑄等人的表情,解释道。
“那老哥的意思是,还有别的收入?“谢铭瑄的兴致更高了。
“俺们庄稼人,没有那么多别的收入,还是靠地里收。“年长的汉子道。
谢铭瑄和两位御史愈发糊涂了。
这绕来绕去,还是个种地。
地里还能种出花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