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愿你

谭映禾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刚从休息室出来,迎面就撞上了关琰琰。

她拿着她的手机,有些焦急,“你的电话。”

“怎么了?”谭映禾接过手机。

“医院打来的,说是陈奶奶骨折了!”

谭映禾脸色一变,急忙翻找通讯录,找到南新养老院的电话拨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护工,就是送陈奶奶去医院的那位。

“是上厕所的时候摔的,陈奶奶起夜不喜欢开灯,被一个小板凳绊倒了,我们发现以后就急忙送来二院了,现在正在手术,你们亲属方便的话过来看看吧。”

谭映禾挂了电话就往外走,关琰琰拎着包在后面跟着。

到了门口,路边站满了人,都是等着打车的。

关琰琰拿着手机,也跟着着急,“我已经叫了代驾了,但是前面很多人排队。”

谭映禾看了下自己的手机页面,网约车显示前面有19个人在等待。

“怎么办啊?”关琰琰跺了跺脚,“不如我打电话叫家里的司机过来接我们吧。”

“来不及了。”谭映禾收起手机,想去骑共享单车。

刚走了两步,前面挡了一个人。

裴凛穿着一件烟灰色的大衣,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手里还掐着半截香烟。

“去哪里?”他眉眼清净,显然是听到了俩人的对话。

谭映禾也顾不上了,说了句,“医院。”

关琰琰简直惊呆了。

坐在裴凛的车上,吓得酒都醒了。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裴凛的时候。

关琰琰从街角的超市回来,手里捏着冰棍,百无聊赖地往家走,经过少年宫门口的人工湖,看到谭映禾在里面扑腾。

俩人是一个小区的,在高中也是同一个班,但关琰琰一直都不喜欢谭映禾,原因说起来也不复杂,那会儿谭映禾跳舞跳得很好,每回学校有什么表演活动,她都能大放异彩。关琰琰觉得她太显摆,又有点儿清高,所以俩人一直都不怎么对付。

可看谭映禾落水,她还是慌得不行,生怕她淹死了,拼命嚎着“快来人啊,有人掉水里了”,还没等到大人过来,旁边就突然“扑通”一声,跳进去一个人。

那应该也是谭映禾第一次见裴凛,她上岸后呛得七荤八素,咳嗽不止,脸都涨红了,艰难地说,“你差点勒死我。”

当时裴凛正在拧衣服上的水,闻言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说了句,“我不勒着你,你已经死了。”

他那个样子是真的很酷,和学校里那些只知道勾肩搭背去小卖部买可乐的男生太不一样了,又帅又冷漠,说话的调子都带着寒意,更何况还有腹肌。

后来关琰琰和谭映禾成了朋友,那时裴凛已经离开临京市了。她有天突然想起这个人,问谭映禾当初为什么喜欢他。

谭映禾一边看电视,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长得帅呗,还能为什么?”

关琰琰“啧”了声,没有再问下去。

她知道不全是因为这个,可也知道,谭映禾不想提起这个人。

关琰琰对裴凛的印象就是一个冷酷的帅哥,如果要再加一个限定,那就是不喜欢谭映禾并且伤害过她的冷酷帅哥。

她还以为谭映禾这辈子都不会再跟裴凛见面了。

如今关琰琰坐在副驾驶上,悄悄偷看后视镜里的人,后排两个座位,谭映禾和裴凛各据一侧,俩人没有说话,各自看着窗外,沉默在这时显得有些诡异,似乎在酝酿着什么疾风骤雨。

车子很快抵达医院。

谭映禾很急,开了车门就往里冲,一句话也没说。

关琰琰倒是说了声谢谢,裴凛眼神淡淡的,语气也轻,“不客气。”

她转身要走,突然又被叫住。

裴凛从车窗递出来一个包,看着关琰琰,很礼貌的样子,“她的包忘拿了。”

“谢谢,谢谢。”关琰琰接过了包。

裴凛略微挑眉,看着她,“方便问一下,医院里是什么人吗?”

他的声线沉稳有力,说话时表情也是温文尔雅,清风霁月般坦荡,一点儿都不像打探别人隐私的样子。

关琰琰怔了几秒,抿抿嘴,突然想起谭映禾那天晚上在小区门口落寞的样子。

她有些心疼,“啧”了声,状似无意地开口,“是她男朋友的奶奶。”

-

谭映禾赶到手术室门口的时候,被告知手术已经结束了。

她问了护士,找到了病房,进去的时候看到,陈妄已经在旁边守着了。

他穿着机车夹克,身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寒气。

谭映禾走进去,他听到声音回头,眼睛里有血丝,下巴上蟹青色的胡须,模样有些潦倒的倦意。

谭映禾走过去,“医生怎么说?”

陈妄左手夹着手机,看了她一眼,平静地说,“醒了就好了。”

谭映禾拉了一张椅子到床边坐下,担心地查看还在昏迷中的陈奶奶。

她头发已经雪白,手臂上血管凸起,手腕上还系着她上次在养老院做手工时送给她的水晶手串。

谭映禾还记得,她把手串给她系上的时候,陈奶奶笑着说,到死都不会摘下来。谭映禾不愿意听“死”这个字,绕了半间房找到木头做的床头柜,边“呸”边拍了三下。

回过头,陈奶奶坐在阳光下面,捂着嘴笑她是个傻姑娘。

自从妈妈去了乡下以后,陈奶奶就成了唯一一个,让谭映禾还能感受到亲情温暖的人。

可这世界上,能让她放心倚仗的东西向来都很脆弱。

谭映禾鼻子一酸,在眼泪落下来之前,离开了病房。

她去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洗脸,水池上方的镜子上布满灰渍,她摘下了假睫毛和眼尾上贴的花瓣,不防水的眼线晕染得厉害,谭映禾用力地搓脸,洗去了在医院显得突兀的妆容。

她带着并不怎么干净的一张脸回来,还没走到病房门口,就看见陈妄靠在走廊尽头的窗户抽烟。

外面疏影横斜,月光浮动。

陈妄的背影宽阔,却被这一扇小小的窗户衬托得格外寂寥。

谭映禾脚步顿住,陈妄也掐了烟回头。

四目相对,他眼里尽是漠然。

“你还不走?”他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的打火机,漂亮的眉眼里是冷冰冰的嘲弄,“真把自己当孙媳妇儿了?”

谭映禾疲惫地靠在墙上,揉了揉眼睛,声音淡淡的,“不是我想。”

是奶奶想。

“行。”陈妄拿起窗台上的烟盒,“那你陪着吧,我走了。”

护士正巧拿着输液瓶过来,大声询问,“哪位是陈昌英的家属?”

陈妄从她身边经过,下巴朝谭映禾努了努,话音带着讥诮,“找她。”

他进了电梯,电梯门合上之前,他听到护士问谭映禾和病人是什么关系。

谭映禾声音清浅有力,说了句,“我是她孙女。”

门合上,干净明亮的电梯门映出他的脸。

狼狈,也难堪。

-

谭映禾蜷在沙发上凑合了一晚,第二天醒来,睁眼就看到陈奶奶。

她已经醒了,眼睛亮晶晶的,含着笑看她,声音怯怯的,“奶奶又给你惹麻烦了。”

谭映禾又惊又喜地过去,好笑地看着她,“什么时候醒的啊?护士来看过了吗?”

“来了。”陈奶奶笑了笑,“你睡得像小猪一样,我让她们说话小声点,别吵醒我孙媳妇儿了。”

谭映禾帮她捋了捋头发,耐着性子问,“护士说什么了?”

“她说我没事了,过几天就能出院啦。”

“瞎说。”谭映禾蹬了她一眼,“伤筋动骨还要一百天呢。”

陈奶奶皱着眉,“这么久呢。”

“放心。”谭映禾握上她的手,“我会照顾好你,到时候我们健健康康地出院,好吗?”

“不行不行。”陈奶奶连连摇头,“耽误你工作,我还不如不要醒呢。”

谭映禾正色道,“奶奶你再胡说,下个月我就不去养老院看你了。”

“好好,我不说了。”奶奶闭着嘴巴,乖巧又惶恐的样子霎是可爱。

老小孩,老了就变成小孩。

谭映禾也没办法,轻声问,“你饿不饿?我去问问护士你能不能吃东西,如果能的话就出去给你买点吃的,你要吃什么?”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谭映禾笑,“那我吃大排骨呢?”

奶奶摇头,皱着眉,“那我可咬不动。”

谭映禾去问了护士,得到回答说只能吃些好消化的流食。

她下楼,沿着街边转了一圈,都是推车的小摊贩,没有看起来干净卫生的餐馆。好在二院离家不远,她请了三天假,一日三餐都是在家做好了饭菜,用饭盒装着带去医院的。

自从那天晚上以后,谭映禾再没在医院见过陈妄,还是听护士站的姑娘们闲聊,说306病房的陈奶奶有个长得很帅的孙子,她才知道陈妄在她不在的时候来过。

谭映禾听着心里没有半分波澜。

从前她还想定义陈妄和她的关系,时日久了,她也累了。陈妄就像一阵风,抓不住,也留不得。他心情尚可的时候会嘲讽地称呼她为女朋友,心情不好的时候连看她一眼都觉得烦。

谭映禾有一段时间睡不着觉,精神上已经困得不行了,还瞪着眼睛一直到天亮。那时她脸上长了许多痘痘,直到周末都接不到什么活儿了,她才去看医生。医生说她有关系型自虐人格倾向,这种病会通过体验痛苦来维持或连接某段关系。

她觉得这个病挺像一回事儿,就像她和陈妄一样。

无休止的嘲讽和折磨,她从一开始的痛苦,变成了现在的漠然。

她没有想过去结束这段关系,也不知道该怎样结束。她需要这些折磨来加深自己的痛苦,就像是酒喝多的时候用力掐自己的手心,疼痛是有维度的,她要用一种疼去掩盖另一种疼。

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她内心深处真正沉重的枷锁。

-

陈奶奶在养老院受伤,他们有责任安排护工陪护。

谭映禾的压力小了点儿,三天假过去,她就回公司上班了。

薛士琴没对她的无故请假表现出什么不满,还像之前一样照顾她,带她会见当事人,旁听开庭等。

只是有一天,她突然提起裴凛,让谭映禾给他们公司打个电话,问他们打算什么时候签合同。

谭映禾有些犹豫,半晌想想自己也没有拒绝的立场,于是就答应了。

她捏着上次那个李经理的名片,打过去,说话周到又礼貌。

李经理一听她是方圆律师事务所的,立刻就紧张起来,回复得字字铿锵,“您放心,我等会儿就去和裴总说,这桩案子非贵所莫属,接下来就劳烦小谭律师起草合同了。”

谭映禾说了几句客气话,然后挂上了电话。

新元集团顶层,李峰忐忑地走进了总裁办公室。

裴凛坐在真皮座椅上,低头拿iPad看新闻,抬头看了他一眼,心情不太好似的,声音沉沉的,“什么事儿?”

“裴总,上次来我们公司的那两位律师,刚刚打电话过来问签合同的事。”李峰一边说着,一边观察老板的神色,“您看您什么时候有时间,过去一趟?”

虽然他觉得并没有这个必要,可谁让老板发话要亲自去呢?

裴凛原本已经锁上了屏幕,听他说完,又重新按亮了iPad。

他目光幽深,继续看了会儿新闻,才冷冷地说了句,“你去吧。”

李峰有些惊讶。当初那两位女律师来公司的时候,裴凛让他一个法务部经理冒充人事部经理去接待,还授意他要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要有求必应,一定让方圆律所接下这桩案子。

当时他还以为裴总想撤了法务部,和更专业的律师事务所合作,回去后仔细琢磨了几天,终于琢磨出来了。这裴总大约是看上那位小谭律师了,正曲线救国呢。

只不过这才短短几天,他就放弃了。

李峰叹了口气,应了声“好的”就赶紧出去了。

下午,李峰到了方圆律师事务所,是谭映禾接待的。

薛士琴看到来的人是他很意外,四目相对,李峰也看出了她转瞬即逝的疑惑,不禁感慨,看来裴总的心思已经是司马昭之心了。

三人坐在会议室里,很快就签好了合同。

谭映禾全程除了递文件之外没有多余的话,薛士琴偷偷打量她,看她神情平和,没有任何情绪,心中有了几分讶异。

原先她只觉得谭映禾不吭不喘,除了长得好看没什么存在感,如今看来,她是低估了这个小姑娘。被裴凛看上是多少年轻女孩梦寐以求的事,即便只是一时的青眼,对于聪明人来说就够吃一辈子的了。

这么沉甸甸的一份机遇摆在眼前,她表现的像是完全没放在心上。

以后要怎么对她,薛士琴一时有些拿不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