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玩味,眼神却锋利得很。
谭映禾回过神来,才觉察到裴凛揽着她的那只手,一直在攥着拳头,一点儿都没碰到她的腰。
谭映禾站直身体,随着动作,一团幽微的松木清香递进鼻息。
她捋了捋情绪,语气干巴巴的,“真巧啊。”
出租车司机大呼小叫,“认识啊?那这事儿就好说了。”
谭映禾没说话,觉得这司机大哥的眼力实在是一般。
这样萧瑟的夜晚,寒风呼啸,扑在脸上是刮骨的凉意。
裴凛刚从一场酒会上抽身,因为走得突然,只穿了一身黑灰色的西装,长身玉立,站在这结了霜面的马路上,真有几分玉面鬼刹的味道。
谭映禾偷看了他几眼,没成想就被抓个正着。
裴凛掏出手机,拨了电话,刚架上耳边,头一偏就四目相对了。
寡淡,漠然,还是没什么情绪的一双眼。
谭映禾偏过了头。
正是有些尴尬的时候,出租车司机又冒了出来。
他以为裴凛要给交警打电话,想去捂他的手机,被一个闪身躲开了。
裴凛将视线从谭映禾身上收回来,看向司机,“我还有事,打电话让助理过来处理。”
明明是很平缓的语气,可就是有着让人不敢轻举妄动的压迫感。
司机讪讪退回去,裴凛那边的电话也接通了。
“玉荣大道第八小学门口。”裴凛不疾不徐地说着,掀起眼皮环顾了一下四周,眼神落在谭映禾身上时顿了顿。
她侧着身子看向地面,下颌线条干净漂亮,眉骨和鼻梁的轮廓在路灯下显得柔和静美,瘦削的脊背透着弱不禁风的温柔——
这样的形象和他记忆中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姑娘相去甚远。
裴凛思维凝滞片刻,很快就收回来,望向不远处的路牌,对着电话那端的白助理说,“你过来处理一下,然后给保险打电话。”
这句话刚一说完,司机脸都绿了,求助似的看向谭映禾,发现她的脸一样绿。
“那个......”谭映禾思虑半晌,还是厚着脸皮往前走了几步,“这几年,过得还好吧?”
这话显然也是白问。
裴凛挂了电话,抬眼看她,修长的手指垂着裤缝两侧无意地敲打着。他知道谭映禾在没话找话,这件事儿她从前就很擅长了,话很多,也很密,你一理她更是没完没了。
想起过去,裴凛嘴角噙上浅薄的笑,疏离得恰到好处,“挺好的,你呢?”
迈巴赫上刺眼的划痕还在,在流畅又气派的车身上更显得突兀。
谭映禾敛起目光,还是决定不再自取其辱了,笑了一下,“我也是。”
她笑得很勉强,可裴凛神情寡淡,看似毫不在意。
慢条斯理地点点头,他沉声,“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一步了。”
谭映禾若有若无地挑眉,往后撤了点,给他让路,脸上的表情是“请便”。
裴凛又瞧了她一眼,然后长腿一迈,走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
临走前,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扶着车门回头,目光落在谭映禾身上,见她还捂着肚子,于是出声询问,“需要帮你叫救护车吗?”
他的话是关切,但谭映禾十分熟悉那话里并无多少实实在在的担忧。
这么多年,他似乎都没变,永远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谭映禾摇了摇头,然后目送着他坐上出租车。
车子绝尘而去,她有些脱力,直接坐到了马路牙子上。
一旁的司机师傅满脸苦楚,蹲在她旁边,问她,“你们什么关系,怎么一点面子也不给?”
谭映禾揉着肚子,随意地说,“不熟的关系。”
这话也没说错。
她和裴凛的交集只有五年前那短暂的几个月,就算是后来的心动,也是她剃头挑子一头热,上蹿下跳地折腾,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
裴凛从没有回应过她什么,仅有的一次,也是她自作多情。
-
过了大概十分钟,一辆车停在了旁边。
车上下来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他自我介绍,“我是车主裴先生的助理,你们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沟通。”
司机师傅率先开口,“助理先生你好,我只有一个要求。”
助理恭敬地看着他,“您说。”
“能不能私了?”
......
助理有些为难,刚刚裴总让他给保险打电话,看样子并没有私了的意思。
谭映禾打量他,白白嫩嫩,满脸坦诚,看着就很好糊弄。
她笑着凑过去,“怎么称呼,助理先生?”
“鄙姓白。”
“白助理。”谭映禾友好地看他,“不知道裴总有没有跟你说,我和他认识,我们是亲戚。”
白助理有些意外,然后明显不太信的样子。
谭映禾循循善诱,“我问你,裴总的奶奶是不是姓徐?”
白助理点了点头。
裴总这人面冷得很,不好相处,但是却非常孝顺,如果眼前这个姑娘真的认识徐老夫人,那裴总一定会给她几分面子的。
“老夫人五年前做过一场大手术,然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从凌南搬到了祁园休养。”见白助理眼神里的信任越来越多,谭映禾拍拍他的肩膀,表情认真,“你年纪小,那会儿还没跟你们裴总呢,这事儿你可能不知道。我呢,是徐老夫人的外甥女,那段时间你们裴总陪老夫人在祁园住,我也在,说起来,你们裴总还管我叫我一声表姑呢。”
白助理懵了,“那裴总刚刚......”
谭映禾打断他,“几年没见了,小裴长高不少,变化挺大,我也是刚认出来的,大概他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吧,刚刚他说他急着去——”
谭映禾脑袋一打结,下意识就看向已经傻眼的出租车司机,求助道,“他刚刚说他干嘛去?”
出租车司机愣了两秒,反应过来,笃定地说,“去机场接人了。”
他是胡诌的,因为这条路算偏僻的,也是机场的必经之路。
谭映禾连忙点头,“对,没错。”
白助理低头想了想,今天似乎是表小姐从国外回来的日子。
谭映禾看他表情松动,假假地叹息一声,“你们裴总,小名叫冬瓜,对不对?”
白助理眼神一亮,这样隐秘的事情,如果不是亲戚关系,根本无从得知。
谭映禾作出无奈的样子,“实在不信,你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吧。”
这一招以退为进明显好使,白助理彻底被糊弄住了,客气地说,“既然您是裴总的亲戚,那就按您的意思处理吧。”
经过这一番配合,司机和谭映禾已经完全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生怕对方反悔,连商量都没商量,就决定一人承担一半。
司机师傅心疼地转了一万块钱过去,迅速开溜。
留下谭映禾,刚掏出手机,就被白助理制止了。
“您就不用了。”他笑着说,“如果被裴总知道我收了您的钱,一定会责怪我的。”
天地良心,谭映禾本来没想赖账的。
刚刚裴凛走了以后,她就百度了这款车型补漆需要多少钱,结果瞠目结舌,只让她出一万就已经是便宜她了。
奈何白助理坚决不收,几个来回以后,谭映禾只能装模作样地答应了——
拿什么来考验她都行,就是别拿钱。
这一点她相当有自知之明。
姓裴的那么有钱,这一万块钱就当他给她的精神损失费了。
谭映禾漫不经心地想着,毕竟当年他的一条短信,差点害死了她。
-
回到家以后,谭映禾身心俱疲。
简单洗漱了一下,她就上床睡觉了。
从小到大,她心情不好都是用睡觉来缓解的。可那天晚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双眼放空地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心里乱糟糟的。
脑海中闪过一些过去的片段,全都是她追着裴凛身后跑的回忆。
想着想着,突然笑了。
五年前她还有很多的热情,对于生活,对于爱情,因此不管是旁人的冷眼,还是裴凛本人的漠然,她统统都不在意,一心一意地追着他,做了那么多事,像是小石子掉进大海中,除了在她自己心里荡起涟漪,没有打动到任何人。
那些事情,现在的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就像今天晚上面对陈妄一样,所有的情绪都是多余的,她已经放弃表达自己了。
安安静静地做一潭死水,就是她对余生的全部规划。
不知想了有多久,谭映禾还是睡着了。
到了后半夜,却被手机吵醒。
她晕晕乎乎地接听,董姐的大嗓门瞬间传递过来。
“映禾,最近你们家陈妄忙什么呢?”
谭映禾揉了揉眼,“不知道。”
“是这样,我一个在电视台工作的姐们儿在策划一档素人相亲的综艺节目,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我一下就想到你家帅哥了。本来想问问他,结果打了一晚上的电话都没接。你这几天见到他或者联系上他,记得帮我问他有没有兴趣,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好。”她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刚准备挂电话,董姐又说了,“明天晚上绕湖中心有一场车展,五个小时,两千,你来不来?”
谭映禾大学的时候就开始兼职,在一次地产开盘活动现场做礼仪,认识了董姐,圈里有名的模特经纪,自此就开启了自己三流小野模的道路,拍拍照片,当当模特或者群演。
这些工作都不需要多专业,只需要脸和身材就够了。
谭映禾声音有些闷,“日结吗?”
“我给你找的活儿,能有不日结的吗?”
“好。”谭映禾应下了。
-
新元总部大楼。
裴凛结束会议,头晕得很,靠在椅背上掐眉心。
昨天他的表妹姚玲珑回国,他那群一起长大的狐朋狗友专门组了个接风局,一伙人嗨到深夜四点才散。他把姚玲珑送回家的时候,天就已经快亮了,几乎没睡多久,早上八点又来公司了。
一直忙到现在。
白助理端了一杯咖啡进来,放在桌上,“裴总,今天的会都开完了,要不您回去睡会儿?”
裴凛从椅背上起来,撑直了上半身,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声音有些沙哑,“梁择秋的车展什么时候开始?”
白助理心里一慌,怎么忘了这事儿?
他连忙翻看备忘录。
“晚上七点。”
裴凛松了松领带,起身朝换衣间走,“你把车钥匙留下,待会儿我自己开车过去。”
白助理掏出钥匙放在办公桌上,想起昨晚的事,说,“对了裴总,您的迈巴赫已经送去维修,昨晚的事故也已经按照您表姑的意思,私了处理了。”
裴凛修长的腿顿住,他转过身,俊眉微挑,“...表姑?”
“对啊。”白助理点点头,“就是那位谭小姐,她说她是您奶奶的外甥女,还说您论辈分该叫她一声表姑,我本来都没信的,还准备给您打个电话问问,可没想到她竟然说出了您的小名......”
白助理看裴凛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劲,说话的声音就越来越小。
他十分不安,可为了求证还是硬着头皮问下去了,“您的小名...不是叫冬瓜吗?”
裴凛已经解了一颗衬衫的扣子,领口微敞着,突出的喉结和利落分明的锁骨,配上寒潭般的眼神,赏心悦目是真的,可从头到脚的凌人盛势也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
白助理心虚地不敢抬头看,“去年我跟着您去祈园给老夫人过寿,听...听到老夫人是这么叫的……”
当时他还十分震惊来着。
裴凛揉了揉眉毛,懒懒地抬眼,言简意赅,“忘记这件事。”
白助理下意识点头,半晌又回过神。
这是要他忘记小名,还是表姑?
眼见裴总转身要走,他连忙开口,“所以那位谭小姐,不是您的——”
裴凛打断,凌厉的眼神浮上几分不耐烦,“你要是喜欢,可以让她做你的表姑。”
他眉眼压低几分,用鼓励的眼神看他,然后转身进了换衣间。
白助理望着紧闭的大门,头上的虚汗一阵一阵。
那姑娘长那么漂亮,竟然是个骗子。
果然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张无忌的妈诚不欺我。
-
傍晚六点半,谭映禾才从事务所出来。
本来她是不用这么晚走的,耽搁了半小时,是因为财务室的会计非说她有几笔报销单填的不规范,不能申请报销。
本来她是想和对方分辨几句的,可董姐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而她出问题的那几笔报销款都是打车费这些小钱,左右一衡量,她放弃了。
“我不报了。”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为难她的那两个女孩,拎着包走了。
车展七点开始,虽然前面还有开幕词,但时间还是很紧张,到那里还要换衣服烫头发,谭映禾干脆在出租车上就开始化妆了。
司机一直在后视镜里打量,看她手法夸张地画眼线,以为她是夜总会的,说话有些轻浮,“姑娘,做你们这行,一晚上能挣多少钱啊?”
谭映禾看都没看他一眼,对着小镜子扫眼影,“那要看您开车稳不稳了,我这妆要是化得不好,客人不喜欢,今天晚上就挣不到钱了。”
司机“啧”了一声,大概是感慨世风日下,然后便不再说话。
二十分钟以后,出租车抵达绕湖展览中心。
这地方谭映禾不是第一次来,她轻车熟路地走进大厅,绕过走廊,直奔后台化妆室。
“你怎么来了?”
经过走廊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谭映禾下意识往前看,目光锁定了以后,有些无语。
老天爷年底也要冲KPI吗?
昨天刚遇到裴凛,今天竟然又遇到。
她刚凭小聪明赖掉了他一笔钱,这会儿实在不方便跟他见面。
可他所在的走廊又是她的必经之路——
谭映禾半垂着头,趁裴凛没注意,贴着墙边往里走。
人心虚的时候,感官总是特别灵敏。
她听到裴凛和他面前的那个女孩对话。
女孩:“我为什么不能来,怎么,我还能丢你的脸啊?”
裴凛过了几秒才说,语气有些无奈,“是梁择秋让你来的?”
“对啊,他说你会给我买辆车,让我亲自过来挑个喜欢的颜色。”
女孩的声音欢喜的很。
谭映禾不禁感慨,看来这裴凛也并非完全不近女色啊。
这么贵的车,说送就送了。
她本来想抬眼看一下能把裴凛这等高岭之花收服的女孩长什么样,可离得越近她越心慌,想了想,还是一万块钱更重要,于是头也不抬地路过了他们。
离出口只有一步之遥,谭映禾提着的心都放下了,突然听到身后一道刺耳的呼喊——
“映禾!”
董姐在走廊另一侧招手,高声大喊,“你怎么才来!”
谭映禾心一慌,动作缓慢地回过头,果然,裴凛的眼神落在了她身上。
四目相对,他狭长的双眸微微眯着,嘴边似笑非笑,看起来邪门得很。
“谭映禾。”他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