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各房的人天不亮就在院子里恭候安乐公主大驾。
按道理来说,新妇敬茶,并不需要其他各房的人一大早过来观礼。
只是乐公主身份贵重,再加上又是裴氏一族的救命恩人,自然不同些。
不过安乐公主在长安是出了名的骄纵跋扈,心里感激是一回事,与她同一屋檐下相处又是一回事。
尤其是作为公主婆婆的裴夫人最为忧虑。
旁人倒也罢了,今日见一面,若是不好相处,以后避开就是,可她这个继婆婆避无可避。
她心里正忐忑不安,这时只见自己的继子与光华灼灼不可逼视的新妇在一众婢女仆妇的簇拥下入了院子。
近了,她上前一步正要说话,眸光落对方雪颈上斑驳暧昧的红痕上,一时愣住。
就在昨夜,她瞧见自己的继子趁夜出了门,原本还担心两个人必定会闹起来,担心得一夜未睡。没想到两人非但没有吵闹,反而圆房。
她原本悬着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眼底流露出喜色。
无论如何,能圆房便是好事!
其他诸人自然也瞧见。
任谁也没有想到外人眼里克己复礼,端方自持的君子新婚之夜会如今不懂得节制。
一些面皮薄的当场红了脸,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不过见到他二人圆房,心底都很高兴,唯有裴滨打量着自己的儿子,面色极其难看。
裴季泽向他微微摇头,神色自若地向谢柔嘉介绍家里各房的长辈。
众人这才瞧见公主面上已经不大好看,忙收回视线敛衽见礼。
谢柔嘉矜持颔首,“不必多礼。”
众人见她没有怪罪自己失礼,心里不禁松一口气,簇拥着一对新人入屋敬茶。
谢柔嘉是君,自然无需下跪,只是微微屈膝,以示尊重。
裴季泽既然尚公主,亦是如此。
两人敬完茶后,裴夫人将自己准备的见面礼交给谢柔嘉。
谢柔嘉道谢过后,一旁的文鸢立刻捧着一半尺长的金线匣子上前。
裴夫人打开一瞧,竟是一方帕子。
帕子所用的材质对于他们这等人家倒也不难寻,难得的竟是双面绣。
她爱不释手地拿在手里,紧绷的态度松弛下来,言语中多了一些对晚辈的喜爱,“公主实在是有心了。”
谢柔嘉闻言,心中生出微妙的感觉。
成婚前,阿娘同她说,两个人成婚过一辈子,总要学会与他家人好好相处。他母亲喜欢你,自然就会处处帮着你。
裴夫人虽不是裴季泽的生母,却是他嫡亲的姨母。
裴季泽七岁上时,本就身子不大好的亲生母亲因难产而亡。
后来因为刚出生的幼弟需要照顾,于是外租家就做主将最小的女儿,当时暂住在裴家的幼女给裴滨做了续弦。
虽不是生母,可到底是有着血缘关系。
为此,婚礼前的半个月,阿娘与嫂嫂还特地举办了一场宴会,名为赏花,实则是从其他贵妇口中打听裴夫人的喜好与性情。
不仅如此,嫂嫂特地替她绣了这样一副绣品,叫她拿来送给裴夫人。
新妇头一回见舅姑,一般都是送自己亲手所绣的绣品,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孝心。
谢柔嘉不肯送。
从小到大都是旁人讨好她的份儿,断然没有反过来讨好旁人的道理。
更何况全长安的人恐怕都知晓她不会做女工。
裴夫人既然喜欢刺绣,必定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嫂嫂的手笔。
阿娘却骂她傻,“你嫂嫂难道不知裴夫人能认出是太子妃的绣品?这是明晃晃的在替你撑腰。你别的事情聪明,可在这些人情世故上却连你嫂嫂半个手指头都及不上。”
谢柔嘉只好收下。
却不曾想,裴夫人竟这样喜欢。
一向倨傲的公主矜持颔首,“阿家喜欢就好。”
敬茶礼结束后。
裴家各房的平辈与后辈一一上前向她见礼。
裴氏一族是吴中著姓,世家大族,裴季泽属于嫡系三房。
不过托她父亲的福气,裴氏一族除却裴季泽以外,所有人都被逐回原藉。今日能瞧见这么多的裴家人,也全是她与裴季泽成婚的缘故。
其他几房的人她倒是没在意,倒是裴季泽的同胞弟弟,排行第五的裴少旻上前见礼时,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他尚不及弱冠,与裴季泽模样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对含情眼,好似含了一汪清泉,天生一副讨人喜欢的好模样。
他弯着眼睛笑,“见过公主嫂嫂。”
谢柔嘉微微颔首,才将见面礼赠与他,一眉心点了一颗朱砂痣,约三四岁大小,生得清秀可人的小女孩就紧跟着上前。
她像模像样的行了一礼,“阿念见过公主嫂嫂。”
正是谢柔嘉的小姑子,继氏裴夫人唯一所出的女儿裴念。
不待谢柔嘉开口,她拿着一对乌黑鎏金的眼珠子望着她,“公主嫂嫂生得真好看。”
谢柔嘉虽有妹妹,可都十分地疏远。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嘴巴这么甜的小姑娘,亲自将一枚金锁挂到她脖子上,“阿念也极好看。”
不过是一句客套话,谁知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扬起圆润的下巴,奶声奶气,“阿耶说了,在他心里,阿念是长安第一美人。”
在场的人皆被她逗笑。
谢柔嘉忍不住望向裴滨。
只见朝堂上一向严肃的男人眼神温柔地看向自己的女儿。
这样的慈父眼神,谢柔嘉一辈子不曾体会过。
她正走神,突然有人握了握他的手。
又是裴季泽!
目不斜视的男人正低头听阿念说话,手却牢牢抓住她不放。
也不知昨夜自己究竟与他说了什么,一夜过去,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当真是讨厌!
待见过裴家所有人后,裴夫人开始张罗着用早饭。
众人落座后,阿念却不肯与母亲坐在一块,巴巴望着谢柔嘉,“阿念要与公主嫂嫂一块坐,可以吗?”
谢柔嘉颔首,“准。”
阿念朝众人得意的做一个鬼脸,跑到谢柔嘉的食案旁,往她怀里钻。
裴夫人忙呵斥道:“阿念不许胡闹!”
说完,又十分抱歉地看向谢柔嘉,“阿念有些人来疯,请公主恕罪。”
在场其他人亦都十分地紧张,生怕公主当场发作。
谁知传闻中骄纵的公主只是摸摸阿念的头,“无妨。”
在场原本提着一颗心的裴家人见她倒没动怒,也都松了一口气。
看来,公主倒不像传闻中那样难相处。
阿念到底是个孩子,话也极多,非要与谢柔嘉说悄悄话。
谢柔嘉唯一打过交道的孩子就是自己的侄子,可自己的侄子莫说向阿念这样撒娇,就是在他脸上亲一口,他都要红着脸在那儿给她讲半天的大道理。
她正不知如何是好,一旁的裴季泽伸手将怀里的小娃娃抱走,“公主嫂嫂要用饭,三哥哥喂。”
他的嗓音本就低沉好听,这句“公主嫂嫂”说得又轻又软。
谢柔嘉忍不住觑了他一眼。
眉目似雪的郎君正温柔体贴地将一方帕子垫在阿念的下巴,似察觉到她的眸光,突然偏过脸来看她。
谢柔嘉立刻收回视线,举箸用饭。
众人见她动筷子,方开动。
厅内一时间鸦雀无声,只有箸偶尔碰到碗碟的轻微声响。
突然,阿念“啊”的一声,“三哥哥耳朵怎被人咬了?”
谢柔嘉手一顿,才夹起来的鹌鹑蛋咕噜滚到食案上。
坐在裴季泽下首的裴少旻“扑哧”一声笑出来。
其他人想笑又不敢笑。
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阿念又看向谢柔嘉:“公主嫂嫂也被人咬了吗?”
明明是蚊子咬的!
都是裴季泽不好,谁叫他家的蚊子嘴巴那么大!
故作淡定的谢柔嘉又重新去夹碟子里的鹌鹑蛋,可手抖得厉害,夹了好几次都没能夹起来。
这时一枚鹌鹑蛋落在她碟子里。
谢柔嘉瞥了一眼裴季泽,正想夹到一旁去,一抬眼撞见裴夫人正望着她。
她一脸关切,“可是不合公主胃口?”
谢柔嘉摇头,“极好。”
她似松了一口气,“那就好。”话虽如此,仍直勾勾望着谢柔嘉。
出于礼貌,谢柔嘉只好将鹌鹑蛋送入口中。
裴夫人微微一笑,看向自己的夫君,却见他眉头紧皱,看着不大高兴的模样。
她低声问:“可是今日的菜不合胃口?”
裴滨摇头,却没有什么胃口用饭,只盯着自己的儿子瞧。
他一味地照顾着自己的妻子与妹妹,自己反倒不曾吃什么。
裴滨打量着已经许久不曾那么高兴的儿子,在心底长长地叹一口气。
早饭结束后,裴季泽与家中男子去了书房内议事。
裴夫人则邀请谢柔嘉与一众女眷去了一旁的花厅吃茶。
闲聊几句后,一个圆脸丰腴的中年妇人不知怎么就说起不日回姑苏一事。说着说着,眼圈红了。
谢柔嘉认出她是大房伯母儿孙氏,她的儿子裴伯兆原本是一方刺史。
裴氏一族如今仍是带罪之身,如今大婚已过,他们这些来观礼的人自然都要回姑苏待命,无事不可随意出入姑苏。
谢柔嘉见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分明是想要求她向父亲求情。
按道理来说,裴家在事上确实无辜,只是太子哥哥为此事与父亲已经起了几回争执都未能赦免裴家,说明此事非常棘手。
没有把握的事情,谢柔嘉从不轻易应承。
她一时没有作声,原本热闹的屋子一时寂静下来。
一旁的裴夫人淡淡一笑,“这些都是男人们的事儿,咱们只管吃咱们的茶,何必操那个心。”
其他人见状,也都识趣地不再提及此事,说起别的事情来。
谢柔嘉知晓裴夫人是替自己解围,心中待她又多了一分好感。
大约坐了一盏茶的功夫,有些累了的谢柔嘉起身告辞。
出了正院的门,锦书迎上前,道:“公子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奴先送公主回敬亭院。”
谢柔嘉倒也不以为意。
她对于裴季泽做什么丝毫不感兴趣。
她今日起得太早,一回屋里就趴在榻上。
黛黛一边拿了软枕给她垫上,一边道:“奴婢瞧着,驸马的家人极好相处。”
谢柔嘉心里也这样想。
母亲年轻时常因为父亲陷入自怨自艾的情绪里,虽疼爱她,却并不怎样管她。
如同裴家这种氛围,也只在哥哥与嫂嫂成婚后才见到。
可即便如此,他们的饭桌上永远没有父亲的位置。
想着想着,她眼皮子直打架。
半睡半醒间,觉得腰好似有些疼,吩咐,“帮我捏一捏腰。”
黛黛却没有动。
她催促,“快点。”
黛黛这才听话,手搁在她腰上,替她轻轻揉捏着。
黛黛的力道今日把握地好似格外好。
她舒服地哼唧两声,嘟哝,“裴季泽那个狗东西,定是整晚都把自己的胳膊搭在我腰上。”
说完,腰上的手突然收紧。
原本昏昏欲睡的谢柔嘉吃痛,瞬间清醒过来。
她意识到坐在身旁的人不是黛黛。
因为屋子里多了一丝夹杂着薄荷气息的淡淡药香。
她顿时整个人僵住,把脸埋在臂弯里偷偷地向后瞄了一眼。
只见坐在榻上的男人正眸光沉沉地望着她。
连装睡都来不及!
作者有话要说:阿翁阿家是公公婆婆的意思。
柔柔公主:真是蚊子咬的!
小裴:老婆好可爱,嗯。感谢在2023-09-19 13:15:17~2023-09-20 12:3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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