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雪下得越来越大。

谢柔嘉一步一步走到跪地告罪的女子面前,用手里血红的马鞭勾起她的下巴,一脸倨傲地轻“呵”一声。

“凭你,也配来求本宫?”

“贱妾自知不配!”

柔弱娇怯的女子从广袖中捧出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奶猫,高举于头顶,“素闻公主爱猫,这只猫儿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可也乖巧可人,请,请公主收下!”

猫的确不是什么名贵品种,胜在一对猫眼生得漂亮。

它应是才断奶没多久,微微扬起细细的脖颈,“喵喵”叫个不停。

谢柔嘉盯着那只小奶猫片刻,突然想笑。

全长安的人都知晓安乐公主爱猫如命,就连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都知晓拿一只小猫来拿捏她。

长安,还如从前一样没意思。

她伸手轻轻地摸了摸那只小猫的脑袋,转身上了马车。

车夫绕过那花魁娘子,向皇城方向驶去。

直到华丽的马车消失在街角,看热闹的人边走边意犹未尽地议论着方才的场景,浑然忘记仍跪在雪地里的花魁娘子。

她拿帕子擦着手背上的红疹,轻叹,“别怪我,是她不要你。”

风雪渐渐地止了,街上行人多了起来。

花魁娘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跪过的地方积雪半掩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奶猫。

它被人扭动了脖颈,脑袋示威似的朝上,嘴角雪白的皮毛上粘连着鲜红的血迹,任由雪粉融在在那对睁得大大的猫眼里。

无辜而又茫然。

马车里。

谢柔嘉拨弄着腰间挂着的金色花鸟缠枝香囊,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文鸢欲言又止。

谢柔嘉道:“想说什么便说。”

文鸢问:“殿下这样做,值得吗?”

谢柔嘉并未回答,轻轻地伏在她的膝头。

半晌,她轻声呢喃:“昨夜,我梦见自己亲手送他上路。文鸢,我虽恨他负我,可我心里从来不想他死。文鸢,我好怕。”

文鸢十分心疼抚摸着她瘦得见骨的脊背,“离皇宫还有段路,公主就这么靠在奴婢怀里歇息会儿。”

谢柔嘉听话地阖上眼睫。

马车到达太极殿时,天上竟难得出太阳。

临下车前,谢柔嘉吩咐文鸢,“若是我明日这时还在太极殿,你通知阿奴五日后带着西山庄园的五百部曲去劫牢,好好地把裴家护送出长安。”

文鸢眼眶微红,“若是被人发现可如何是好,不如等太子殿下回来从长计议。”

谢柔嘉道:“我等得,裴叔叔等不得,我——”

“公主!”文鸢哽咽,“裴侍从两年前为那花魁赎身了!”

这些话她原本不想说出来伤公主的心,可若是不说,公主不晓得要为裴侍从做出什么事来。

谢柔嘉愣了一下,眼圈蓦地红了。

文鸢紧紧地握住她微抖的手,“公主这两年不在长安,有好些事不知。那女子被他养在永宁坊,若不是良贱不婚,裴侍从他……公主,咱们换个人好不好?”

不知过了多久,已经平复的谢柔嘉抽回自己的手,道:“那五百部曲是舅舅悄悄送予我,就连太子哥哥都不知晓。必要的时候,叫阿奴栽赃到江家头上,搅得越乱越好,务必要拖到太子哥回来。”

文鸢见她如此执拗,只好含泪应了声“是”。

谢柔嘉这才提着裙裾一步步走到太极殿前。

守在殿外的小黄门忙上前请安。

谢柔嘉道:“本宫有事要求见圣人。”

小黄门赶紧进去,俄顷自里头出来,躬身道:“圣人说不得空见公主。”

谢柔嘉听着里头的热闹,沉吟片刻,撩起衣摆屈膝跪到冰凉的丹墀之上,高声道:“女儿有要事求见父亲大人!”

里头的说话声顿了片刻,随之又响起来。

谢柔嘉面无表情地跪在那儿,起先膝盖还觉得刺痛,后来双腿麻木,毫无知觉。

渐渐地,太极殿前的日头一寸寸落到重重巍峨的宫殿后头,灯火如同流星一般,与暮鼓一同涌入重重宫殿。

侍女黛黛赶来趁夜来给谢柔嘉送衣裳,见自家主子本就白皙的脸冻得像是结了冰,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却又不敢哭出来,只拼命地将暖和的衣裳往谢柔嘉身上裹。

身子暖和些的谢柔嘉抬起眼睫,只见黑漆漆的苍穹有一颗星星格外明亮。

是北极星。

她不知怎的,想起从前与裴季泽少时爬上摘星楼的旧事来。

才华横溢的少年像是无所不知,谈论起星相学都头头是道。就连司天监那个发须全白,生得仙风道骨的司正都想要收他为徒。

本朝崇尚星象学说,司正是星相学大家,有不少贵族子弟想要拜入他门下,也不算辱没他,却被他婉拒。

他道:“凡事略懂便好。”

谢柔嘉不解,“何为略懂?”

他转过头看她,声音轻得像风,“比如,此刻我只想和柔柔观星,不去深究今日星辰与昨日排布有何不同。”

谢柔嘉呆望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缓缓地阖上眼睫,任由黛黛不知疲倦地替她取暖。

她是被晨鼓声吵醒。

巍峨肃穆的古老皇城在晨钟中苏醒,金吾卫有条不紊地换班,宫女内侍们开始开始一日的劳作。

所有人都低着头无声地行过,像是谁也没有瞧见帝国这位最尊贵的嫡公主。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终于拨开太极殿上方的厚厚云层,稀薄的曦光洒在谢柔嘉身上,在她苍白的面颊上留下一团流金溢彩的光影。

突然,一对精致华丽的方头履出现在她面前一射之地,挡住那抹微弱的暖光。

谢柔嘉吃力地抬起被雾水打湿的长睫,只见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白狐大氅,看上约三十许年纪,生得杏眼桃腮,妩媚天成的女子。

一旁的黛黛忙行礼,“奴婢见过贵妃。”

江贵妃由侍女搀扶着,袅袅行到谢柔嘉跟前,幽幽叹了一口气,“公主又何苦为一负心男子求情。”

谢柔嘉操着沙哑的嗓音缓缓道:“说起此事,本宫每每想起贵妃,心中便佩服至极。“

江贵妃柳眉微蹙,“公主这话何意?”

谢柔嘉嘴角泛起一抹讽刺的笑意,“这世间多是男儿薄幸,可如贵妃这般,为了一个薄幸的男子抛夫弃子的女子却不多见。”

全天下的人皆知宠冠后宫的江贵妃是寡妇再醮。

却鲜有人知晓,江贵妃还是侯府夫人时就已经与天子有了首尾,被戴了绿帽子的卫侯爷因此积郁成疾,郁郁而终。

卫侯爷死后,江贵妃被天子送到道观中,名义上为当时的皇太后祈福,实则与天子暗渡陈仓。江贵妃被迎入宫里时,肚子都快遮不住,不出八个月的功夫,就诞下七皇子。

她一向最忌讳旁人提起此事,如今却被谢柔嘉这样当面讥讽,气得浑身颤抖,红着眼睛回了宫殿。

黛黛担忧,“公主,您何必在这个时候得罪她?”

谢柔嘉阖眼不答。

得罪他最心爱的女人,他又怎会轻易饶过她。

见面,才有机会说话。

果然,不出两刻钟的功夫,一面白无须的小黄门自太极殿出来,躬身走到谢柔嘉跟前,“圣人请公主进去说话。”

谢柔嘉跪在那儿没动。

黛黛知晓自家主子这是跪了一夜身子僵住,不停地替她揉搓着手脚。

足有一刻钟的功夫,身子活泛些的谢柔嘉强咬牙关,拖着两条又麻又疼的腿,挺直脊背,以一国长公主的仪态缓步入太极殿内。

才入内,就听见大胤帝国的天子沉声呵斥,“大逆不道的东西,方才在殿外胡沁什么!”

谢柔嘉忍着疼伏地告罪,“是女儿头脑有些不清醒,因此冲撞了贵妃,还请父亲与贵妃恕罪!”

长安谁人不知安乐公主谢柔嘉一向骄纵跋扈,心高气傲,谁也不放在眼里,这样伏低做小还是头一回。

江贵妃见好就收,“公主是小辈,我身为长辈,岂能能同小辈斤斤计较。”

话锋一转,又道:“想来公主也是担心裴侍从才会如此。”

天子闻言,冷哼一声,“就连你也来为裴家求情?”

谢柔嘉定了定心神,道:“裴家见罪于圣人,万死不足惜。裴季泽三年前让儿臣颜面扫地,儿臣恨他入骨,恨不得落井下石!”

说这话时,她眼圈泛红,泪盈于睫,眼底却又流露出浓浓的恨意,完全一副小女儿情态。

天子面色稍霁,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谢柔嘉拿帕子拭了拭滑落眼角的泪珠,环顾左右。

殿内的内侍宫女立刻退了出去。

谢柔嘉这才道:“只是自古以来,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是为此要问罪裴家,岂不是要让为咱们大胤守国门的将士们心寒?”

“更何况江御史不过是凭着一家奴的几句话,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裴温玩忽职守!”

说到这儿,她抬起眼睫扫了一眼江贵妃。

正在烹茶的江贵妃心里一颤,手一抖,杯中的茶洒了出来。

谢柔嘉垂下眼睫,“父亲乃明君,又岂可因为此事受人把柄,将来在史书上留下骂名!”

古往今来,没有一位君主不在乎自己在史书上的评价。

天子轻轻叩击着桌面,道:“那依安乐之见,该如何处置裴家?”

谢柔嘉沉默半晌,冷冷道:“裴氏一族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如就将裴氏一族在朝为官者,全部贬回庶民,并且逐回原籍!”

原本以为她来求情的江贵妃不禁侧目。

裴氏一族是吴中著姓,虽世家式微,可裴氏一族人才辈出,在场为官者众多,她此举简直是毁了整个裴氏一族。

小小女子,竟这样狠的心肠!

太极殿前,黛黛不安地看向紧闭的殿门。

公主都已经进去快半个时辰,怎还没出来。

她正着急,殿门突然打开,自家公主抱着一卷明黄的圣旨出来。

她连忙迎上前去,还没开口,公主一头倒在她怀里。

她抱着浑身滚烫的少女大惊失色,“公主!”

天宝二十年二月初四,立春。

天子下旨,将所有在朝为官的十数名裴氏子弟全部罢免,逐回原籍,等候发落。

显赫一时的裴氏一族落得惨淡收场。

这一日晌午,缠绵病榻数日的谢柔嘉终于退了热。

守了数日的文鸢喜极而泣,忙叫人将宿在府上的太医请过来。

太医替谢柔嘉诊治过后,长长松了一口气,又嘱咐几饮食禁忌后,这才告辞离去。

文鸢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唠叨,“可算醒了,吓死奴婢了。”

谢柔嘉抬手替她抹干净眼泪,哑着嗓子问:“裴氏如何?”

“至少命保住了!”文鸢一边服侍她用了些清淡的粥水,一边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一说给她听。

“那就好。”

面色苍白的少女叫她将自己扶到外头榻上。

才下地,膝盖处刺骨的疼得不由地弯下腰。

文鸢见状赶紧将她小心翼翼地扶到榻上。

方坐定,十数只颜色各异的猫儿围上来,“喵喵”叫个不停。

为首的一只通体雪白,两只绿油油的眼睛犹如绿宝石一般的猫儿,如同猫王一脸睥睨地“喵喵”叫了两声,其他原本要邀宠的猫儿不甘心地它让出一条道来。

它姿态优雅地跳到谢柔嘉跟前,纡尊降贵似的卧在她怀里,轻轻晃动着雪白蓬松的尾巴。

文鸢笑,“公主昏睡这几日,儿茶这几日连门都不肯出。”

它一向活泼好动,到处拈花惹草,许是这几日被她吓到。

谢柔嘉冰冷的眼底终于泛起一抹笑意,轻抚着它柔软雪白的皮毛。

还是长安好,不似朔方,冬日里寒风如刀,夏季烈阳如火。

她问:“我阿娘可知我的事。”

文鸢摇头,“奴婢怕皇后殿下担忧,叫人瞒下。皇后娘娘还在与陛下怄气,想来暂时不知。”

“那就好。”谢柔嘉松了一口气,“我昏睡这几日,可有人来过?”

“公主昔日的一些玩伴得知公主生病,送了许多补品来。”

谢柔嘉神色淡淡,“是吗?”

文鸢见她神色有些失落,斟酌用词,“陛下虽未来,人还是很关心公主。那日公主昏倒时,陛下紧张得不得了,亲自指派秦院首过来替公主医治!”

谢柔嘉望着眯着眼睛摇尾巴,像是一脸不屑的儿茶,讥讽,“你瞧,这话连儿茶都哄不住。”

文鸢一时哑然。

其实那日公主在太极殿前昏倒,陛下也只是叫人传召太医,都未上前瞧公主一眼。

即便是寻常百姓家里,这样狠心的父亲也不多见。

陛下也不知为何,自幼就非常不喜公主。

公主嘴上不说,实在心底非常在意陛下。

她只好道:“奴婢没有撒谎,不信问黛黛!”说着,向正在给谢柔嘉揉腿的侍女黛黛使了个眼色。

黛黛硬着头皮点头,“确实如此,陛下还说若是秦院首医不好公主,就把他全家逐回原籍!”

听了这话,她并未再多问,可明显心情好了许多。

文鸢见她心情不错,与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这两年她不在长安,长安发生的大小事宜。说着她昔日的那些玩伴大多成了婚,蒙祖荫在朝中各部供着闲差。

“只有萧世子还未成婚,听说萧老侯爷逼得很紧。”

谢柔嘉问:“萧承则可有留下话?”

黛黛忙道:“萧世子在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骂了您几句。”

“骂我?”谢柔嘉十分稀奇,“他如何骂我?”

不待文鸢说话,一旁的黛黛沉着嗓子轻哼一声,“裴家那狗东西哪里值得公主屈膝折腰!”

谢柔嘉笑,“这倒是萧承则会说的话。”

又见文鸢欲言又止地望着她,疑惑,“有话说便是。”

文鸢道:“今儿一早便是裴侍从一家离开长安的日子。”

她怔愣片刻,道:“咱们出去走走。”

文鸢担忧,“可公主的腿……”

“无碍,”她已经抱着儿茶起身,“我就出去太液池转转,很快回来。”

文鸢劝不住,只好在她腿上戴了两个暖膝,用雀金裘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这才朝太液池走去。

这几日连着下雪,整个太液池都覆盖着一层积雪。

谢柔嘉望着结冰的湖面出了一会儿神,正要回去,一转头便瞧见不远处立着一抹高大挺拔的男子。

他身上披了一件墨狐大氅,笔直锋利地伫立于漫天风雪中,犹如天地间挥洒下的一笔浓墨重彩。

两年多未见,昔日里长安出了名风流雅致,如玉般温良的俊美郎君,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沉郁。

就连那对笑起来波光流转间,摄人心魂的含情眼眸,而今也像是融入霜雪,眸光冷得彻骨。

尽管如此,依旧难掩风华绝艳。

这个时辰,他不是应该离开长安?

谢柔嘉假装没瞧见,转身欲走,谁知儿茶突然从她怀里跳出来,朝着那抹墨色身影跑去。

谢柔嘉急道:“儿茶,回来!”

可儿茶丝毫不理会,亲昵地蹭着旧主的衣摆,兴奋而又委屈地“喵”个不停。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