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程今抱着胳膊,脸色十分复杂。
自动贩售机在一片静谧中发出阵阵嗡响,咣当一声,从出货口掉出一罐可乐。
程今弯下腰,用素白的手抬起出货口的盖子。
冰可乐混着咕嘟嘟的气泡从咽喉滚入腹腔,甜腻的味道短暂地裹住了女孩内心那团左支右绌的情绪。
她倚在自动贩售机的玻璃窗上,望着漆黑的操场,无声地咂了下嘴。
许西泽那些话说的太没有由头,她性子太急,听了生气,下意识便对他发泄了情绪。
现在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便开始有了点后悔。
他那么清高干净的一个人,从小到大,估计都没被这么野蛮的对待过。
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谁能想到,程今,做事从来都凭感觉随心意的程今,有朝一日,竟然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冲动是魔鬼”。
自动贩售机的灯光幽幽地打在她瓷白的脸上,女孩仰头喝下最后一口可乐,捏了易拉罐,站在垃圾桶边犹豫了两秒,把变形的罐子丢了进去。
做人就是要敢做敢当,今姐什么没经历过,不就是道歉么,她ok的。
程今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往回走,却忽然见操场外头跑过来一个身影。
“程今?”苏贺辞口气有点喘,“阿泽呢?你们没在一块?”
“在看台呢,”程今看了他一眼,男孩锋利的眉间似有急色,“怎么了?”
苏贺辞只掐着腰喘了一口气,来不及解释似的朝程今摆了下手,拔腿便要往看台跑。
“哎,你跑什么?”程今追上来,“出什么事了?”
苏贺辞脚步飞快,“我得赶紧告诉他一声,他爸来学校了。”
“他爸?”程今想了一下,“哎,我听说他爸是咱们半个校董,还是市里知名的慈善企业家?这传闻是真的吗?”
这一回,苏贺辞只顾往前走,没有回答她。
程今撇了撇嘴,不懂他干嘛这么着急。
像他们这种好学生,难道也会害怕学校请家长吗?
男女生的腿长到底还是有差距,程今腹诽的功夫,已经拉了苏贺辞一截,快走到看台围墙边的时候,先到的苏贺辞忽然停下脚步,一把将赶过来的程今拉到了旁边。
“你……”
“嘘!”
在程今的印象里,苏贺辞永远是一副花花公子的样子,她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严肃。
心里下意识打起了鼓,她和他并肩站在围墙后头,悄声探头看过去。
许西泽的身边多了一位面生的中年男人。
男人生了一双好看的眼睛,仔细瞧的话同许西泽有几分相似,国字脸,鹰钩鼻,一身商务装,乍一看,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英俊气质。
还挺符合程今心目中对许西泽父亲的想象。
然而这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感是怎么回事?
她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苏贺辞,又转回头,刚好听见许群山问了一句:“你在这里做什么?”
中年男人的声音很低,也透着股冷。
但不同于许西泽嗓音里的清润,这种冰冷有些刺耳,让人不太舒服,像是坠入冰窖。
程今下意识皱起了眉。
没给许西泽回答的机会,许群山的质问劈头盖脸便扔了下来。
“下了飞机为什么不回家?出去一趟翅膀硬了是吗?谁许你擅自回学校的?”
“我回来和老师报备一下,这是基本的礼……”
围墙后的程今猛地睁大了眼睛。
因为她看见许群山忽然甩了许西泽一个巴掌。
清脆的一声响,将男孩的解释生生拦截在了空气里。
男孩被打得侧过了脸,双眸微垂,平静的脸上竟没有丝毫意外。
“我c……”
“别!”关键时刻,苏贺辞拦住了她。
男孩自己的脸色也极差,悄声对她呵止,仿佛也在劝慰自己,“程今,冷静!”
打了这一巴掌,许群山显然没有解气。
他恶狠狠地看着许西泽,像是从少年挺直的脊梁里看见了什么直令他生厌的东西,于是,他又抬起了脚。
尖头鞋一次又一次落在少年的身上,边踢,男人还边骂道:“学会撒谎了是吧?啊?和老师报备,你报备到操场来了?嗯?谁让你多管闲事?”
许西泽被他踹得踉跄了几下,终于还是没站稳,歪倒下去,摔在看台的台阶上。
许群山这才罢了手。
“什么时候回家,你自己看着办。”
丢下这句话,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中年男人转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啊!”围墙后响起苏贺辞的一声惊呼。
程今咬了他一口。
男孩吃痛,撤开了捂着她的手,下一秒,身边的女孩再也等不及,像愤怒的小狮子一般冲了出去。
看台上,许西泽已经自己撑着地板,坐了起来。
程今三步并作两步地踩上台阶,跑到跟前,却忽然顿住了脚。
面前的少年眉目依旧清秀,只是俊朗的脸颊有一侧微微泛着红,宽阔的肩膀松松地搭着,手肘搭在膝盖上,随意地拎着眼镜腿,神态平和得几乎同往常无二。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根本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
按理来说,从看见许群山的那一巴掌开始,所有被压抑到底的情绪,那些嘶吼不出的愤怒、痛苦和心疼,都应该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
然而此刻,她站在那里,看着他,却只能感受到大脑的一片空白。
就像交缠在一起的线团,明明看上去数量庞杂又丰富,却反而找不到了那个最该被牵出来的线头。
“我靠,程今你属狗的吗?”苏贺辞甩着手从围墙后追过来,却也在许西泽这副样子跟前停住了脚,“阿泽,你……还好吗?”
许西泽垂着脸,好半天,才缓缓抬起了头,他看了苏贺辞一眼,然后,将视线投向了站在旁边的程今。
很难说他这一眼里包含着什么情绪。
那双漆黑的眸子,狭长,深沉,平静的背后像是蕴含着汹涌的波涛,又好像只是单纯地、意料之外地看着她。
苏贺辞原本还想问什么,看到此景,识趣地丢下一句“我去给你买点药”,便离开了。
广袤的夜空,月亮悄然爬上了枝头,万里晴朗,有几颗星星,在微弱地闪着光。
许西泽这么看了她一会,略显苍白的薄唇微微一勾,淡声道:“都看到了?”
他的音色还是那样温和,听在程今的耳朵里,却忽然比那仙人掌上的刺还要刺耳。
眼睛里像是进了沙,不争气地湿润起来,程今压着嗓音,低低地“嗯”了一声。
许西泽拍了拍身边的台阶,示意程今过去坐。
程今偏头抹了一把眼睛,弯腰坐到了他旁边。
距离近了,程今这才看清他身上那些或红或青的伤痕。
每一道,都像是一根尖锐的银针,从她的心尖上划过。
压抑着的怒火仿佛在这一瞬间忽然奔涌而出,她腾地从台阶上站起来。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我得给你讨个公道!”
“程今。”许西泽抬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夏日刚过,室外的气候也依旧带着热,男孩的手指却出奇的冰凉。
皮肤的触感无比真实,程今一个激灵,打住了要冲出去的脚步。
“我没事,”许西泽抬眸看她,“真的。”
消失的理智在男孩沉静的眼神里逐渐回笼。
程今难受地眨了一下眼睛。
虽然不知道许西泽的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刚才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即便是不驯如程今,也不得不承认,只要他们还是这该死的未成年,家庭、父母,就永远都会像枷锁一样笼罩在他们头上。
就像她再不愿看见,也没法从有马兰的那个家里彻底地逃出来。
可是为什么啊。
明明书上都说,他们这个年纪,是人生最好的年华。
“陪我坐一会吧,好吗?”许西泽说。
程今站着没动,他依然维持着握住她手腕的姿势,轻轻摩挲了一下女孩的腕骨,又带上了一点往下扯的力。
这一扯,像是扯松了她浑身绷紧的肌肉,程今没再拒绝,缓缓地,重新坐到了他身边。
冰凉的指尖离去的时候,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腕,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些许属于他的温度。
“疼吗?”她问。
他答:“不疼。”
骗人,她在心里想。
程今沉默地坐在一旁,忽然意识到,好像先前所有的不寻常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他对包扎伤口这么熟练,为什么他偶尔会在炎热的夏日穿上长袖,以及,为什么逃课之后的第二天,她见到他时,他的脸色会那样苍白……
越想,胸口那团无处舒展的郁结越是压得她喘不过气。
几乎是被情绪操控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烟,刚塞进嘴里,又忽然想起开学典礼那日,许西泽看到她抽烟时的神情。
正犹豫着要把烟重新装回去,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打火机的机关脆响。
程今愣愣地转了头,看见悦动的火舌泛出金黄色的光。
许西泽的目光轻轻地落在光源中心,片刻后,那被火光映成淡色的眸子朝她看过来,然后浅浅地笑了一下。
“抽吧,有多的话,也给我一根。”
作者有话要说:5555555哈特痛痛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