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正当小姑娘的尸身从自己面前抬过的时候,季恒突然转了脸色,开口道,“等等。”
令牌是天策军的没错,可光凭它去判断死者的身份,未免太草率些。
倘若真的是她,又该如何?
季恒慢走一步上前,轻轻拉扯下左肩的衣领。没有那道疤痕,他凝重的神色终于舒展开来,如释重负道,“再找。”
“殿下?”戚梧有些看不明白,但没有多问,领着人下去了,“卑职遵命。”
虽是好个消息,可也不完全是。兴许有人早已发现自己在豫县暂避,这便是警示。
沈临昭也带着家丁分头行动,长长的街巷只剩下季恒一人。雨小了些,像细细的丝线,搅得人心烦。
天将明,翻遍整座县城也没能找到。季恒茫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街市,心中五味杂陈。
“小姑娘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想偷东西?”不远处,男子凶巴巴的质问声传入季恒的耳朵。
如此寂静的清晨,必定不寻常。季恒毫不犹豫,便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小跑而去。
“这还用说嘛?一定是想趁着我们都睡下的时候,她拣些吃,你看她手里还有呢?!”一旁的农妇更是挽起了袖子,双手叉腰,瞪起了眼,“跟我们去县衙走一趟!”
俏俏没见过这个架势,自己不过是为了等天明,避开沈临昭等人的搜寻,才进了这偏僻的巷道,来到农户家躲雨。因而瞧见,门外晾晒着的果脯无人淋了雨,便想着帮忙收回去,顺带把掉地上的也捡起来。
嬷嬷从前教导过,食物来之不易,要珍惜。
“是惯犯吧!”那妇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怒声道。
她不会说话,根本就没有办法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能无助地摇头,又摆手。
很是绝望。
“原来是个哑巴!”那妇人讥笑道,“有娘生没养娘的贱坯子,竟敢把贼手伸到老娘家里来!”
“娘子,兴许她可能只能肚子饿了……”一旁的男子也觉得这话太过分了些,怯生生道,“不会是小偷的!”
“放你娘的屁,没用的东西,你知不知道这些果脯是要送到集市上卖钱,补贴家用的,”那妇人把矛头对准了那男子,指着鼻子痛骂,“我自嫁入你高家起,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不会赚钱也就罢了,竟还帮着外人说话!”
到底是惧内的,听妇人如此一骂,也不敢吭声,默默站在身旁。
男子的一番话彻底激怒了妇人,那妇人瞧着四下无人,提了棒槌就要打。俏俏的手腕被那妇人拽得通红,挣脱不开,只好东躲西藏,宛若惊弓之鸟。
“住手!”季恒清亮的嗓音充斥在巷道间,俏俏看着熟悉的身影缓缓靠近,安心了不少。
“你是谁?也胆敢多管闲事?”妇人停下动作,双手抱胸,眼里满是轻蔑。
俏俏再不愿意见到季恒,但也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急忙小跑过来,躲到了季恒的身后头。
原本娇俏的模样已经狼狈不堪,浑身上下已经被雨水浇透,像迷路的小鹿,微微战栗。
我没有,我没有偷她东西。我是怕淋了雨,果脯会坏。她很是着急,一遍又一遍冲季恒解释着,满肚子的委屈。
“别怕,我都晓得。”一句话,就让她安心了不少,默默低下头去。
“看来是一对啊!”那妇人气焰嚣张,并未意识到来人身份,扬言道,“你家小娘子,偷吃了果脯,要么跟我去见官,要么赔钱!”
“你……饿了?”他心一晃,回头问道,声音温柔且低。
她摇摇头,满眼无辜。就算再饿,也不能偷吃啊!这样的道理,早在脑海里根深蒂固了。
“怎么你没钱?”妇人本就是趁着讹钱的目的来的,见季恒迟迟不回话,显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你说她偷了你东西?有何证据?”
“吃到肚子的东西,除非叫她自己吐出来,哪里来什么证据,你别这里瞎掰扯!”妇人自知理亏,却仍旧强词夺理。
“既然如此,那就去趟州县府衙,”季恒侧身道,“初来乍到,烦请在前头带路。”
“娘子,要不算了,咱们别去了……”一声不吭的男子,偷偷拽了拽妇人的衣袖,一脸惶恐。那地方,威严肃穆,他看了就怕。
季恒心中窝着一团无名怒火,好容易到了州县衙门,却是大门紧闭,守卫见来人,连正眼也不细瞧,顺带伸了个懒腰,有气无力道,“县令身子不适,今日休假。”
一旁的妇人,偷偷扬起嘴角。谁人不知道,这豫县的衙门,三五天关门,没人敢过问。升堂的事,全靠气运。
“县丞呢?”季恒有些震惊,只因离上京远,便如此毫无忌惮了么?
那守卫见来人不好糊弄,态度俏俏缓和了些,“我们哪里能知道大人们的行踪?你们明日来吧。”
“为何明日?倘若是万分紧要的事,又该如何?”季恒淡淡开口。
守卫气得想骂娘,如此以来都是这般,从来也没见谁这般较劲?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那你且说说,是什么紧要的事?”
“我说了,你便能做主,是么?”季恒有些讶异自己哪来如此耐心?也庆幸不曾带剑。
守卫为难地摇摇头,赔笑道,“这位大爷,我们也只是在这里讨口饭吃罢了……”
一旁的戚梧瞧见这番情形,忙凑了过来,将何人在此当官,后头的仰仗等简说了几句。
唯一的顾忌,是不想暴露身份。倘若自己受伤,滞留在豫州的消息一旦泄露出去,难保青州那头不会有动静。
但这妇人实在欺人过甚,又怎可轻易放过?
“徐文广是么?”季恒冷哼一声,“让他来见我。”
戚梧喏了一声,走上前去,手持令牌,轻声道,“靖安王在此,还不快让你们县丞出来?”
守卫只听过靖安王的鼎鼎大名,也从未见过。这令牌倒是认得,连忙屁滚尿流地逃了下去。
那妇人未觉有恙,仍旧不休道,“这县丞大人日理万机,难免身子不适。今日你我就各退一步,五十两,咱们这件事就算是两清了。”
又是钱。从前在谷里的时候,没听到这些,到了山下方才知道,原来世人都爱这东西。
此乃小事,只因是受欺负的人虞将军的血脉,此事就更不能一了了之。季恒心中无奈,难得来一趟豫州,谁曾想会有意外的收获。
徐文广自调任豫州县丞以来,说不上有什么功绩,更不曾为朝廷做出贡献,反倒是官场的陋习学了不少。
他也没想到,靖安王会来这里,只以为是做了个梦。靖安王常年征战在外,闲来无事的日子不多,突然出现在豫州。徐文广的第一个想的就是朝中有变。
他倦懒惯了,平日里也从不参与党羽之争,以糊涂自保。只要能当官,天子是谁,他不在乎。
但靖安王不一样,传闻此人颇为“较真”,处事上纲上线,铁面无私。要是叫他知道,自己日上三竿还躺在床上,岂不遭殃?
装病是不成的,他的师父杨淮是名震天下的神医。
想到这里,徐文广立马从榻上爬了起来,也来不及洗漱。
过了没多久,朱漆大门缓缓打开,妇人未料到这一幕,脸色微变,“算了算了。不就几个果脯吗?吃了就吃了,我还要下地干活呢,就不耽误时辰了。”
先前那守卫是个好眼力见的,见此情形,立马拦住她的去路,“方才是你在击鼓鸣冤吧?你把我们州县衙门当什么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大、大人,民妇知错。”知道逃不掉,那妇人不得不认栽,声音也轻了不少。
徐文广一出来,就四处在寻找靖安王的身影。从来只是有所耳闻,并未见过。
“徐大人,是在找本王吗?”季恒嗓音清冽,目光如炬,模样更是一等一的好。而在他身旁的站着那位姑娘,更是长得娇俏,嫩笋一般,水灵灵的。
不知是谁家的贵女?
“微臣不知殿下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徐文广也知自己气运不好,赶忙赔礼。
“徐大人身子可好些了?”季恒轻扫一眼,看着壮硕,不像是体弱的模样。
“先前确是有些不适,去内室小憩了一会儿,”徐文广捂了捂心口,“不过,托殿下的洪福,已经好多了。”
“……”
这病还认主?季恒有些哭笑不得。那妇人见此情形,忙紧张道,“你们认得?那这案子,不用审了,民妇认输。”
“此话何意?难不成我们大人还会以公徇私,藐视律例不成?”一旁的衙役怒喝住她。
“那换个主审官。”妇人又道,心中懊恼不已。
“你在说笑么?你是豫县的人,又在本县敲了登闻鼓,自然得由本县先审。”
“殿下,这……”徐文广觉得实在太离谱了些,又生怕说错了话,得罪了人,“不如此案交由……”
戚梧掩面轻咳,以示他闭嘴,徐文广方才默默地退了回去。
“堂下何人?有何冤情要报。”
俏俏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的慌乱尚未平息,又偷偷看了眼身旁的季恒,收回目光。
“大胆民妇,你竟敢诬陷靖安王?!”徐文广根本用不着细听,他以前也不是没遇见过这样的案子,偏偏这次得罪的人,是惹不起的皇族。
光乎脑袋搬家的事,不得不慎重起来。
“民妇不知是靖安王殿下,还以为是寻常人家的小夫妻,否则民妇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敢污蔑啊!”那妇人早吓得脸色铁青,说话更是语无伦次。
“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通通说出来,不可有所隐瞒!”徐文广也气,自己不留神,竟叫这刁民如此横行乡野,上头要是知道了,恐怕又是个麻烦。
那妇人哪敢隐瞒,老老实实交代了一切,脊背凉得冒汗。更不敢将辱骂他人一事说出来,只求对方快些忘了。
俏俏是个耳尖的,小手一指,蹙起了眉头。
她说我,有娘生,没娘养。小姑娘神色凝重,比得很是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