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如墨,狂风席卷着荒草丛生的山野,呜咽咆哮。顷刻间,电闪雷鸣,大雨如注。
季恒浑身是血,躺在冰冷的山崖下,奄奄一息。
他在副将蒋冲的掩护下,才得以逃脱,而蒋冲为引开追兵,早已下落不明。敌兵们手握寒铁,穷追不舍,一个个急红眼,想将他生擒。
真的要命丧于此了。
季恒忍痛看了看四周,他的部下—曾经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天策军如今被打得七零八落,实在惨烈。
幽冥谷易守难攻,才能让他们有机会停下来养精蓄税,稍作休整。但幽冥谷顾名思义,并不是吉利的地方,这里人迹罕至,想要找一条出路简直比登天还难。
而他们已经弹尽粮绝,支撑不了多久,没有援兵,很快就会死,冲出去也是一死。
身旁的戚梧,臂膀已经被羽箭射穿,血肉模糊,额头细汗如雨,神情落寞,“殿下,这山谷怪得很,末将同几位弟兄绕了好几个时辰,还是一无所获。”
季恒握拳在嘴,轻咳一声,“让弟兄们都坐下来歇歇,把剩下干粮都分了。”
要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殿下,天无绝人之路,一定会有法子的。”戚梧担心他万念俱灰,忍不住说道。
他的腹部受了伤,肉眼可见的血窟窿,军医已经死了,也没有伤药,只能用汗巾系住防止失血过多。
擦了擦嘴角的血痕,季恒闭了闭眸,深吁一口气,目光凄冷。
天策军战无不胜,而今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都是拜那只稚虎,当今的天子,他的好皇侄季承彦所赐。
三十万兵权握在季恒的手上,永远是帝皇心中的一根刺。
“殿下莫要自责,咱们也不知这是个圈套。”戚梧轻声安抚。
若能知道,是不是就可以全身而退?
季恒觉得未必,这只小狼崽是他一手养大的,什么样心性旁人不知道,他却再清楚不过。季承彦韬光养晦,步步为营,连他这个最亲近的皇叔都没有察觉。
这次,倘若他死了,正和季承彦的心意,倘若侥幸活下来,那季承彦也可以当做无事发生,给他无上的功勋和荣耀。
刚想说什么,就听见有兵卒在喊,“戚将军,抓到一个人。”
“带上来。”戚梧挥挥手。
约莫着还是那帮人,不斩下自己的首级邀功,怎会死心?
“怎么是个姑娘?”戚梧有些诧异,还以为抓到了敌兵。
季恒也跟着转过头去。小姑娘约莫十四五岁,钗荆裙布,绸缎般的乌发被红绳绑成了低马尾,一双小眼亮晶晶的,皮肤嫩得像蒸出来的鸡蛋。
她看着季恒,季恒也看着他。脸上泛着红晕,眼里充满了好奇。
虞俏俏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自己在山谷里采些野果子充饥,就被一个凶巴巴的男子给抓了过来。那男子力气可大了,现在手腕还微微发痛呢。
看到他们,虞俏俏的第一反应是好多好多的血人,他们看起来很疲惫,身上的衣裳也破了好几个窟窿。
“放了!”季恒向来不喜欢这种一吹就倒的弱鸡美人,只一眼就没有多看了。
“殿下,这深山野岭的,她一个小姑娘……”戚梧瞧了眼季恒的目光,欲言又止。
能避开那些敌兵,身上也干干净净的,想来一定知道出入幽冥谷的法子。
戚梧想到的,季恒也想到了,但他们人数众多,行动起来颇为显眼,即便这小姑娘能认识路,也不一定能成。铤而走险,又多赔上一条无辜的性命,何必呢?
虞俏俏见季恒似乎有些不待见自己,两片柳叶般的秀眉微微蹙起,满脸写着不高兴。
“你走吧……”戚梧虽然有些不舍得放她走,但又不能违抗季恒的命令。
“等等,”季恒低沉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把身边唯一的面饼丢给了戚梧,“这个给她。”
戚梧:“……”
没捞到好处不说,还要赔上口粮,划不来,真划不来。
这个姑娘应该是饿坏了,从始至终,见到他的第一眼起,目光就没离开过他的腰身。
面饼就放在旁边。
虞俏俏看得是他腰上金灿灿的令牌。这个令牌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还摸到过,冰冰凉凉的,怎么会在他的身上呢?
他身上都是血,面饼却是干干净净的,虽然已经变得冷硬,可依旧能闻到上头芝麻的喷香。
小姑娘闻了闻,咽了咽口水,白乎乎的,一定很好吃。
她接过面饼,藏宝贝似得塞到了衣襟里头,抬头朝戚梧笑了笑,露出两行洁白的贝齿。
季恒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这姑娘笑起来委实憨傻了点,不像个正常人。
戚梧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拽了拽,他低下头去看着未到胸口的小身躯。
小姑娘踮着脚,把别在腰间的布兜递给了他。兜口开着,里头装满了拳头大小的果子,绿油油的,上头还有透明的露珠,新鲜的很。
“给我的?”戚梧偷咽了咽口水。
小姑娘用力地点点头,眼睛弯成了天上的月亮。
不能白要人家的东西,她可记得清楚咧。
“殿下,是雪枣,”戚梧没忍住心头的喜悦,屁颠屁颠端到了季恒面前,“末将从前只在书里见过,这雪枣极为难得,有益气补血的功效……”
虞俏俏看着戚梧眉飞色舞,便知道这东西是送对了。山上有很多啊,不过自己个头不够,只摘了这么几个,还没来得及吃呢。
季恒把头往旁一侧。
不吃。
他不吃,戚梧还以为季恒是怀疑这果子有毒,二话不说把兜又提了回去,递了她一个,“吃。”
虞俏俏不懂戚梧的别有用心,还以为他们怕果子酸,要自己先试试,便接了过来,用袖子抹抹,一口咬了下去。
果皮薄脆,肉质细嫩,汁水浓郁,今年的果子比昨年大,也更加好吃,三两下咬掉一个,她擦了擦嘴角,意犹未尽想伸手,戚梧却不给了。
“殿下……”戚梧又递了回去,“应当很好吃。”
他不想吃,但自己不吃,那些将士们也不会吃,也该装模作样吃一口……
从兜里摸过一只塞到嘴里,原本惨白的脸庞瞬间涨得绯红,像是被噎住,季恒轻咳了一声,捂住心口。
是好吃还是不好吃啊?反正她觉得挺好吃的。虞俏俏正想着,这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时,一旁冰冷的剑鞘搭在她脖子上。
“殿下!”戚梧惊呼一声,拿出果子看了看,不像是有毒的样子。
“酸……”季恒把还没嚼下去的果子吐了出来,剑眉微蹙。
真她妈酸,他长这么大就没吃过这么酸的果子,简直酸到发指。
戚梧:“……”
那柄剑又收了回去,戚梧有些不可置信地塞了一个到嘴里,细嚼了嚼,酸是酸了点,但好像也没到难以下咽的地步。
眼下的境地,有口吃的就很不错了。
“大家都分一分。”
季恒不吃,总不能逼他吃,正好弟兄们也饿坏了,那点干粮也不够,填一填肚子也是好的。
“多谢了。”戚梧朝着她拱了拱手,很客气地打算请她离开。
季恒心中很是煎熬,自己本就孤身一人,可跟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哪一个不是有父有母的?将军不能死在抛头颅,洒热血,死在战场上,却要死在自家人的手里。
太讽刺了。
果子虽然酸了些,但对于饥肠辘辘的士兵们来说,这无疑就是美味佳肴。
“等等……”
戚梧看向他。
“让她再找些果子来,若想要什么,咱们有的,只管和她换。”声音有些虚弱,但眼里微微有了光。
他应该振作起来,不为自己,也该为身后的将士们,活着离开这里。
“烦请姑娘告诉我们,雪枣树在哪?”戚梧心头闪现一丝喜悦,从兜里掏出仅有的一枚金锭子,“天策军不会白白要姑娘的东西,这是酬劳。”
她没见过这东西,虽然也是金色的,但和那人腰上的比起来,好像差得太远了,光泽也不够,闻着还有一股奇怪的臭味。
才不要。
她看了看,又重重地拍回戚梧的掌心。
“姑娘想要什么,不妨开口!”戚梧担心会被拒绝,有些着急。
要什么就给什么吗?毛茸茸的小脑袋微微一倾,目光被他手中的佩剑给吸引住了,上头镶着五彩斑斓的宝石,还有紫流苏,多好看啊!
她喜欢的。
小手一指,戚梧想藏已经来不及了。
“殿下……”回过头,同季恒求救。兵者,武器在,则人在,现在武器要被一个小姑娘拐跑了。
“给她。”吐字坚决,毫不犹豫。
戚梧:“……”
有些不舍,但还是递了出去,不放心地问,“提得动吗?”
提不动给他提。
小姑娘身子骨薄,气力倒不小,抱过冷剑捧在怀里,看了又看,欢喜地不得了。
有了这个,以后切菜就不用那么费力了,砍柴也是。
“烦请姑娘带路!”戚梧有些心痛,也不知道能不能想个法子骗回来。
小姑娘也不搭话,蹦蹦跳跳地带着他,沿着山路中的一条小道走啊走。
雨过天晴,山谷里很寂静,刚走不远,戚梧突然就豁然开朗起来,这条路他之前走过好多遭,每回都走不出去,原来是行走方式不对。
走了一会儿,前头的小姑娘突然停住脚,往后看了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随后抬起手腕晃了晃,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