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沽兰寺

从苻丹宫出来,未及走远,曲凝兮迎面碰到一行人。

为首那个,锦衣华裙,金珠耀目,是曲皇后所生的明婳公主,曲凝兮的亲表姐,两人同岁。

这样脆嫩的年纪,其实不大适合簪钗过多,但万事不敌明婳公主乐意。

她排行第四,陛下亲赐的封号,在几位公主当中,最得圣心。

张扬而明媚。

曲皇后之所以有底气相争,就是因为她的一双儿女,都跟陛下亲近。

明婳公主平日里和曲凝兮玩不到一块去,今日却率先开口搭话。

她嘴角噙着一抹笑,仿佛嘲弄:“表妹因为皇兄受罚了?”

苻丹宫的事情,过后几天就传到她耳朵里了。

曲凝兮尚未接话,明婳公主嗤了一声,道:“我要是皇兄,就先斩后奏了,免得没能成事不说,还连累表妹被母后责罚。”

话里话外,全是看戏意味。

怎么个先斩后奏?当真是胆大妄为。

曲凝兮一抿唇:“表姐莫要胡言,二皇子自有他的良配。”

明婳公主闻言,上下扫视她一眼:“你真不喜欢我皇兄?”

“不过皇子妃你是没资格的,想来做个妾室你也不甘愿。”她说着便笑了起来:“心气高着呢?”

曲凝兮淡淡瞅着她,道:“能当正头娘子,谁想做妾,表姐如果觉得这是心气高,那世上的千万姑娘,都该恨自己没能降生在帝王家了。”

她不欲多说,放下话,缓缓擦身而过。

“什么意思?”明婳公主两手环臂,回头看她。

身旁的嬷嬷不想耽搁功夫,笑道:“娘娘等着公主呢,快些进去吧。”

明婳公主冲着曲凝兮翻个白眼,小孔雀似的,带着一群人进了苻丹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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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安永侯府。

曲凝兮先去了衔菖堂,告知爹娘皇后的安排。

曲辕成一心想让三郎读书科考,望子成龙,对尚京的小神童慕名已久。

他非常看好这门亲事:“没想到皇后能搭上王丞相,若能相中,无疑是喜事一桩。”

周氏同样喜出望外,笑得合不拢嘴:“王家人那么会读书,到时候姐夫带着小舅子,即便没有拜入彦檀门下,三郎也能精进学识。”

双亲乐见其成,连忙给曲凝兮张罗上了。

相看的地方约于五日后的沽兰寺,佛门清净地,不宜浓妆艳抹,周氏在怀安街的雅绢纺赶制了一套衣裙。

春暖花开的时节,人们逐渐褪下了厚重的袄服。

三金才得一匹的绯罗叠纱糜子长裙,不失娇研明丽,配以朝露水晶簪环,把曲凝兮衬得犹如莲花仙子。

本就冰肌玉骨,细白的腕间套上水晶镯子,流光华彩,叫人挪不开眼了。

出行这日,孙嬷嬷还是点了银瓶跟随伺候。

虽说觉得她粗心大意,但对比起来,银杏还能再练练。

前往沽兰寺的马车里,银瓶话多,已经嘀咕上了:

“王公子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沽兰寺台阶那么多,居然选在这里……”

曲凝兮望着车窗外,道:“我们能爬上去,他有何不能。”

银瓶想想也对,点头道:“便是斯文俊秀之人,不见得力不能扛,好比太子殿下,谁能想到他的骑射与二皇子在伯仲之间。”

二皇子比文不成,有心在骑射课上压太子一筹,然而,瞧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衣公子,温文尔雅,愣是没输多少。

银瓶突然说起太子,曲凝兮倏地扭过头来,道:“莫要提他。”

银瓶抬手自打嘴巴:“奴婢知道了。”

原先曲凝兮就不看好二皇子,自从知道了裴应霄的伪装,更加倾斜了天平。

浅笑嫣然,工于心计,还有那一手折人颈骨的力气,恐怕,他的武力值也不低?

骑射不冒尖,指不定留有余力。

大桓有这样一位储君,其他皇子拿什么去争?

曲凝兮也疑惑过,裴应霄为何要伪装自己,为了藏拙?麻痹苻丹宫么?

这个缘由似乎有点牵强,皇后母子对他的威胁看上去没有那么大……

除非他有更大的图谋,比如说……给先皇后报仇?

想到这个,曲凝兮便心惊肉跳,她对宫中辛秘知之甚少,先皇后怎么死的,完全不清楚。

如果太子要对姑母复仇,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肯定是要她的命?

那曲家会怎么样呢?

这些忧思,不是曲凝兮承担得起的。

她没有任何话语权,自己尚且身不由己,无人为她筹谋,她陷在局中,是绳索上的一只小小蚂蚱,又能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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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桃花始盛开,沽兰寺落座于山巅,上面略为寒凉,桃花争相绽放。

曲凝兮的身子骨还不错,徒步登上一节又一节的台阶,不过气息微喘。

今天孙嬷嬷没来,是阿束跟着,帮忙提一些糕点水囊和伞具等物。

到了寺里,银瓶接过糕点,让阿束自己待着去,暂时不必跟随。

南北院里都有招待香客的茶室,上香过后即可入内歇脚。

既然到了神佛的地界,曲凝兮当然要参拜一番。

孙嬷嬷为人细致,准备的都是素糕,做成不同款式,再添两碟果子,供品齐全。

主仆二人挨个上香,然后在小沙弥的指引下,去往后院的白塔。

沽兰寺的白塔,置于桃花掩映之间,建筑物通体白色,栏杆还是白玉砌成的,圣洁典雅。

当下花期正好,桃粉与白塔相互交携,两色碰撞,极好入画。

曲凝兮到时,王锦意刚完成他的画卷。

为了作画,他提早来的,一旁书童候着,笔墨纸砚俱全。

王锦意一侧眼,就瞧见了曲凝兮。

恐怕没有人会忽视那道醒目的绯红身影,立于桃林中,堪称一句人比花娇。

王锦意很快撤回了视线,吩咐书童待画卷晾干后收起来,一边道:“曲姑娘,跟我来吧。”

语气随意,倒不是她设想中的那般彬彬有礼。

书生……不都讲究繁文缛节么?

显然,王锦意跟寻常书生不大一样。

他走在前头,一心只管带路,不回头看曲凝兮一眼,面朝白塔的方向而去。

曲凝兮没说什么,安静随他一同登上塔楼,而银瓶,在后方不远不近的跟着。

一口气到了三楼,王锦意才停下步伐。

他单手背在身后,回身打量曲凝兮。

窈窕淑女,靡颜腻理,一双水润润的墨玉眼眸,仿佛能直直看到人心底。

王锦意率先开口:“王某不知,曲皇后是如何说动家母与姑娘相看,今日得见姑娘,实乃倾城之貌。”

“只是,娶妻娶贤,与王某不合适。”

后面这句对姑娘家来说,略有些言重了。

言下之意,说她容貌过盛,恐会不安于室,跟贤良二字不沾边。

曲凝兮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并未气恼,回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王公子既然介怀,作罢便好。”

此话成功让王锦意怔了一瞬,这女子,竟然拐着弯承认自己模样姣好?

真是……不懂得谦虚!

他忍不住细细端详她的神色,发现她当真没有着恼,曲家丢失了他这个‘乘龙快婿’,就这么无动于衷么?

并非王锦意傲气,他的认知,属于实事求是。

尚京皆知,曲家是个什么情况。

靠着曲皇后才有侯爷的虚衔,成为勋贵。

曲辕成没有任何才干,平庸得很,除此之外,人脉底蕴,无一出挑。

而王家,右丞实权在握,家里读书的小辈好几个,且资质上乘。

不出意外,过个两年,父子同朝为官,或者‘一门三王’也未可知。

足以撑起门户,繁盛壮大。

这曲家大小姐,时常在皇后身旁出现,隐约有人称她为‘木美人’。

安安静静不来事,她除了美貌,似乎没有什么温婉才德等其他词汇傍身。

短暂的碰面,王锦意也瞧不出曲凝兮性情如何,不过,好歹气度这一点还不错。

换做其他闺秀,感觉受到轻视,指不定怎么咋乎羞恼了。

曲凝兮无从得知王锦意的想法,即便知道他对自己初印象的稍微转变,也不会在意。

就算今天看对眼了,她也会暗中使法子坏事。

谁说提线木偶般的人生,木偶人不会思考?

她没打算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顺从皇后的意思糊涂出嫁。

女子的‘第二次投胎’,容不得掉以轻心。

因为王锦意的心直口快,两人不必耽误时间,没一会儿就离开了白塔,分开去往不同的方向。

无人察觉,沽兰寺的白塔,竟是设了一个暗室。

一墙之隔,甚少人踏足过的室内,幽幽燃着一盏长明灯。

长明灯映照在一个灵位上,那是一个空白的牌面,只字未提。

裴应霄面无表情静坐,他不经常来此,但每次会待半个时辰以上。

也不是没有听到过墙外的动静,白塔对香客开放,偶尔也会有其他人过来。

却不想那么巧,听到了小姑娘与男子相看的墙角。

裴应霄听不出男子是谁,但王姓公子,随便一猜就心中有数。

曲皇后,胃口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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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早回去不好交差。

沽兰寺的风景不错,比起尚京其他几个香火旺盛的寺庙,它显得更为清幽。

曲凝兮带着银瓶四下逛了逛。

万万想不到,在这种地方,会招来人祸。

寺内有一口池塘,不养荷花不养莲,中间坐了四个石雕的‘喜怒哀嗔’小佛陀。

曲凝兮行至池边,忽然听见后方传来奇怪的小动静。

回头看时,只来得及瞧见银瓶被打晕的场景,下一瞬,那个身穿短扎的蒙面男子,一抬手,把她直直推入池塘里。

曲凝兮的心尖狠狠一跳,惊呼一声扑通落水,根本没有什么反应的时间。

那个男子得手后,扭头就跑,转瞬不见了身影。

而曲凝兮,在水中扑腾几下,呛了两口,脚底踩到了池泥。

原来沽兰寺这口池塘,并没有很深,淹到了她胸口的位置,算是虚惊一场。

但是……未出阁的女子落了水,狼狈不说,身子容易被看了去。

大桓朝的风气再开化,也没到随意展示的地步。

那个推她之人,不害她性命,便是为了坏她清誉?

曲凝兮顾不得细细思考,春日里山上的冷水池,冻得她直打哆嗦。

她手脚并用奋力往岸上爬,无奈池边的岩石太高了,几乎与她的鼻子持平,她爬不上去。

曲凝兮不知道要怎么办,眼瞧着银瓶晕倒在地上,放声呼救容易引来其他人……

恰在此时,一道墨色身影跃入视野内,曲凝兮连忙抓住机会,小声呼救。

“这位公子,救救我!”

曲凝兮巴巴的抬头看,这位路人一袭黑袍,长身玉立,竟然很是眼熟。

仔细看去,分明是陌生的五官,可是,又感觉眉眼间似曾相识……

“曲姑娘在此泡澡?”

路过之人眉梢微扬,一开口,曲凝兮就认出了他。

是裴应霄!

穿着黑衣,面无表情的裴应霄。

衣着气质与东宫那位嘴角含笑、春风和煦的太子殿下迥然不同,面部似乎也做了手脚遮掩。

若非曲凝兮早知他的真面目,恐怕不敢那么笃定。

但就是裴应霄,不会有错。

曲凝兮很快被拉上岸去,她得救了,但事情还没有结束。

叠纱的长裙紧紧粘在身上,曲线毕露。

她不能湿漉漉的下山去,不能被人围观,而且太冷了。

她怀疑自己的唇色已经被冻得发紫。

人还没上岸,鸣恩就自觉地转过身去,目不斜视。

便听主子吩咐道:“背着带走。”

这是要好人做到底了?

今日主子只带了他出来,没有旁人跟随。

向来办事利索的鸣恩,面露犹豫,姑娘家落了水,让他背着合适么?

但是除了他,也没有其他人了,总不能让主子亲自动手。

鸣恩刹那间的纠结,被裴应霄发现了,他垂下眼睫,望向那截不盈一握的细腰。

宽大的墨色衣袍忽然蒙头盖下,曲凝兮什么都看不见了,整个人被浅淡的木槿香笼罩。

紧接着天旋地转,双脚离地。

裴应霄幽幽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曲姑娘知道的越来越多了。”

他似乎又恢复成笑眯眯的模样,带着狡诈意味。

曲凝兮忍不住一抖,撞破太多他的秘密,绝对没有好下场。

只有死人最能守口如瓶!

她缩着脖子窝在他怀里,微颤着,小声道:“臣女、臣女爱慕殿下,愿意做任何事情……”

不要杀她,不要杀她呜呜……

“哦?”裴应霄轻笑出声,埋首凑近她的肩窝,吐气如兰:“任何事情么?”

曲凝兮被黑袍盖住脑袋,隔着薄薄一层布料,清晰感受到了他温热的呼吸。

第一次有男子这般贴近,她心里害怕,柔软的手心下意识蜷缩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