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拉开房门,走出来,看到立在灯下的方沁竹。
乳白灯光似一泓瀑布洗过她的肌肤,为她周身镀一圈温润白光。她眼眶微微泛红,在朦胧光圈里清涟涟的。
他蹙起眉头,“不开心?”
满心期待的放飞自我时间化为泡影,她当然开心不起来。
方沁竹闷闷说了声没有,转身返回自己房间。
罗霄望了眼酒柜方向,退回房间。他在每个酒瓶上都做了标记,现在只等兔子跑过来。
主卧,方沁竹翻来覆去,焦躁得如同千百只蚂蚁乱爬。
心里有两只小人在打架,一个叫她忍耐,挺过第一次就是戒酒的美好开始;另外一个撺掇说今天承受的压力已经够大了,只喝一杯有什么关系。
等她逃出这阵难熬的混乱,终于平静下来,客厅已经悄无声息。
她半坐起身,支起耳朵,只能听到夏虫嗡嗡的鸣叫声。静坐片刻,双腿还是不受控制地走到门边。
拉开门前,她想,她会戒酒的,只不过在下一杯。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方沁竹不敢大意,趁着睡意来袭前的最后一点清醒,悄无声息把酒瓶放回原地。
罗霄睁开眼,黑暗中擦亮手机屏幕,一看时间将近凌晨两点。
***
罗霄揉着眼窝踏进霄远大门,那几个一贯把公司当成家的员工正围在一起说笑,回头看到他来了,高升颠颠跑到跟前,“霄哥,有个大好的消息,正想给你打电话,你就来了。”
待看清他的脸,简直吓一跳:“昨晚没睡觉?眼睛比烧烤的木炭还红。”
罗霄坐进办公椅深处,凝思良久,才问道,“你见过酗酒的人吗?”
高升睁大眼睛,“哥,你不会染上酒瘾了吧?”
“我没有。”
高升才松口气,“我表姑家二表哥,喝多了一头扎地上起不来,发现的时候人已经过去了。”
罗霄额头一跳,“这属于突发意外。我说的是每天喝一点,慢慢成瘾那种。”
“那更不行了呀哥!”一着急,高升的声音就更高了,“像二表哥那种,发现及时还有的救。每天都喝,这是心理问题。再说,现在喝得少,将来谁能保证不越喝越多呢。”
罗霄眉头皱得更深。高升见状,小心翼翼压低声音,“哥,你说实话,真不是你?”
他摇摇头,“小时候喝得多了,现在就没太大兴趣了。”
这话不假,刚升上初中,高升就跟着罗霄混,缺乏家庭教育和关爱的青少年,表达叛逆的方式就是抽烟喝酒,和全世界对抗。
最混蛋最荒唐最不羁的时代,该不该经历的,他们都体验过了。况且,现在有了努力后就会触手可及的目标,像他高升这么不着调的人,都体验过了脚踏实地的美好,霄哥不可能比他脑子还笨,越活越倒退。
“那到底是谁啊哥?”
罗霄避而不答,转而问起他说的好消息。高升知道他这是刻意避开不提,也就不再追问,巴拉巴拉如是说了一通。
罗霄点头,抬臂看看手表,“那就下午两点,我送完方沁竹再来公司见她。”
高升狗腿地问:“不用我帮忙去送嫂子了?”
“不用。”话未说完,人已走远。
***
罗霄坐在车里,微侧脖颈,从后视镜望着方沁竹亲吻小满脸颊,把小小身体送回肖智梅怀里,带着笑音一边说再见一边坐进车里。
小满伸着肉乎乎的胳膊,挺着上身要追上来。
罗霄撇开视线,手里的烟盒捏得皱巴巴。
他听见女人带着薄薄哭腔的笑音,“小满乖乖在家等妈妈哦,我们的涂色书,等小满涂到第五片叶子,妈妈就又回家了。”
后视镜的小小身影越来越模糊,等车子开出胡同,进入大路,方沁竹才抬手擦了下眼睛。
“置物柜里有纸巾。”罗霄低声提醒。
她闷闷嗯了声,没有去拿,斜斜倚着车门,时不时抬手抹过眼下。
心口没来由得闷堵,罗霄降下车窗,在鼓噪的风声里把车开得飞快,直停在野外一处树荫下。
方沁竹不明白为什么忽然停车,被水浸过的眸子茫然望向他。
罗霄粗暴地扯开安全带,身体前倾到副驾驶这边来,打开置物柜,拿出一包抽纸,蹭蹭抽出两张递到方沁竹手里。
做完这串动作,他才坐正,深深吸了口气。
窗外绿野连绵,辽阔的原野一直延伸到天际,最后只剩一条细细的线。
“罗霄,你怎么不走了?”方沁竹止住眼泪,恢复了平静。
他仍然望向窗外,“其实我有点羡慕小满,有个这么爱他的妈妈。”
方沁竹声音黯然,“不能陪伴的爱叫什么爱。”
罗霄自嘲轻笑一声,“每天回家的孩子也不一定能得到母亲的爱。”
“罗霄……”被他的落拓触动,方沁竹暂时从难过中抽离出来。
“也许,妈还沉浸在失去罗宇的痛苦中没有走出来。罗霄,这不是你的问题。”
罗霄缓缓望过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不是他的错。
他试图从方沁竹的脸上找到类似安慰之类的神情,但她清澈关切的眼睛毫无杂质,同她这个人一样,悲悯善良。
看到她停止哭泣,他心头郁结也消散些许。他笑了笑,“小满一定也会感受到你的爱,哪怕你不在身边。”
方沁竹勾起唇,一粒未擦干的泪珠滚落颊边,“我们这是在互相安慰吗?”
那颗悬而不落的泪珠太过碍眼,罗霄不自觉抬起手,还未伸到半空,方沁竹自己抹掉了。他这才醒过神,手掌慢慢合拢,不留痕迹地收回。动作云淡风轻,心里却难以预料地震动,他刚才,是想替她擦眼泪么?
两人重新上路,交通广播整点报时后插入广告,正是一则白酒广告。方沁竹侧头,偷偷看了一眼,正在开车的男人仍是一贯漫不经心的表情。
她清清嗓子,“你昨天晚上,睡得很早哦?”
罗霄的笑倏忽而过,她没有捕捉到,只听他语气寻常回答,“嗯,昨天有点累。”
听语气没什么异常,方沁竹悬着的心事放下一半,却又听他说:“客厅里是不是进了老鼠?迷迷糊糊好像听到了响动。”
心脏通的一下又升回,她心虚望向窗外,“有吗?我睡得好像比你晚一点,什么声音也没听到。”
不曾想好像跌进他的圈套,他甚至轻笑一声,透出抓到漏洞的得意,“你睡那么晚在做什么?”
“加班喽。”
他不再追问,方沁竹暗舒一口气。转头又想,干嘛这样怕他知道,明明她是可以对自己负责的成年人啊。
大概还是没有全部揭下懂事听话的标签。她想,不过来日方长,自我的成长总是不会终止的。
罗霄停在落客区,方沁竹下车,朝他挥手再见,走向进站口。
罗霄从裤袋拿烟,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是她的钥匙。他喊着她的名字,大步追向她。
方沁竹回头,没有注意身侧冲过来一辆电动自动车,余光瞥到时,车轮离她不到半臂距离,她来不及反应,呆呆站在原地。怔愣间,一条手臂拉过她,她面对面跌进一个人的怀里。
额头从紧实而温热的胸膛弹开,方沁竹捂着额头,抬首对上罗霄的双眼。
她这才意识到,他的双臂圈住她,此刻,她落在了罗霄怀里。
方沁竹闪过片刻的无所适从,垂落的左手推了推罗霄的侧腰,她小声说:“罗霄,我没事了。谢谢你。”
罗霄如触烈火一般,迅速收回手臂,食指刮了刮眉尾疤痕,“没伤着?”
方沁竹点点头。
罗霄看不到她的脸,囫囵扫了一遍视线所及的她,没发现异样,才放下心来。
他掏出钥匙,拎着钥匙圈晃了晃。方沁竹听见声音抬头,才发现是上周掉在霄远的钥匙。
她伸出手掌,罗霄松手,啪的一声,钥匙落入蜿蜒掌心。
***
罗霄从车站返回霄远,踏进大门,仅有的几个员工罕见地同时出勤了,他们围成一个圈叽哩呱啦吵个不停,听到脚步声,那个圈破开一条小口,露出重磅嘉宾一般的向瑶。
高升从桌上跳下来,“霄哥,向瑶来看你了。”
他朝罗霄挤挤眼,眼神分明在说富婆不仅带着爱,还有钱。
罗霄接收到高升的挤眉弄眼,淡淡打声招呼。向瑶起身款款走近,惊呼一声,“这是整夜没睡么,眼里的红血丝都成蜘蛛网了。”
“睡得晚了些。”
高升也加入他们的谈话,“霄哥,我们知道第二季度的目标达成存在困难,你夜夜愁到睡不着觉。但是从今天开始,你可以睡个好觉了。因为,你的向瑶小天使来解救你了。”
他的双臂上下舞动作出波浪状,模拟万众欢迎的景象。
罗霄接收到他的眼色,写满了美男计三个大字。
微不可闻的轻哧一声,罗霄掀起眼皮,颓靡中糅杂一股狂肆风流的意味,声音低而沙,“哦?向大小姐准备怎么救呢?”
向瑶没有接他的话,亭亭踱到他面前,即便穿了八公分的高跟鞋,还是要踮起脚尖才能看清他的脸。
“你的伤快好了呢。”
罗霄只垂眼看她,透出伤口不值一提的痞气。向瑶被他注视着,好似得到鼓励,伸出手指就要摸上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