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沃尔夫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把刀刃上的血擦掉。他在昏暗的灯光下端详着刀刃,然后又擦了起来。他一面走,一面用力地擦拭着那片薄薄的钢刃。他停下来,想:我在做什么?已经很干净了。他把手绢扔掉,把刀收回腋下的刀鞘里。他从巷子里钻出来回到街上,恢复了仪态,朝老城走去。

他想象着牢房的样子。六英尺长,四英尺宽,一半被床所占据。床下面是一只夜壶。墙是光滑的灰色石头砌成的。天花板上垂下一条电线,吊着一个小灯泡。牢房的一头是一扇门,另一头大约在眼睛的高度有一个小小的方形窗口,从窗口可以看到蓝天。他想象着自己早晨醒来,看到这一切,记起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年,还要再待上九年。他用了夜壶,然后在墙角的一个锡盆里洗手。没有肥皂。有人把一碗冷稀饭从门上的小窗口推进来。他拿起勺子,吃了一大口,但无法下咽,因为他在哭泣。

他摇摇头把这噩梦般的景象驱出脑海。他想:我逃脱了,不是吗?我逃脱了。他意识到街上有些人在经过时盯着他看。他在一家商店橱窗里看见了一面镜子,于是对着镜子审视了一下自己。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一侧脸上又青又肿,袖子被撕破了,领子上有血迹。他还在因为之前奔跑打斗的体力消耗而喘气。他想:我看起来像个危险人物。他继续向前,在下一个路口拐到一条迂回一些的路上来避开主干道。

柏林那些蠢货给他的是假钞!难怪他们对钱那么大方,是他们自己印的!这种行为实在太愚蠢了,以至于沃尔夫怀疑这种愚蠢背后别有深意。阿勃韦尔是由军队而非纳粹党管理,它的负责人卡纳瑞斯并非希特勒忠诚的支持者。

等我回到柏林,会有那么一场大清洗……

他们是怎么在开罗找到他的?他的钱用得太快了。伪钞进入了流通。银行发现了伪钞——不,不是银行,是财政部。总之,有人开始拒收伪钞,谣言在开罗流传开来。饭店老板注意到了沃尔夫用的是假钞,通知了军队。他想起自己对饭店老板赠送的白兰地还感到受宠若惊,不禁懊恼地冲自己苦笑起来——那不过是用来留住他等军警到场的小伎俩。

他想到那个骑摩托车的男人。这个混蛋一定是铁了心要抓他,才会骑着摩托车绕进那种小巷子里,在台阶上爬上爬下。沃尔夫猜他没有枪:如果他有,他肯定会用的。他也没戴钢盔,所以他应该不是军警。也许是情报部门的人?甚至就是范德姆少校本人?

沃尔夫希望那是他。

我给了那个男人一刀,他想。也许挺严重的。不知道是哪里?脸上?

我希望那是范德姆。

他把思绪转到眼前的麻烦上来。索尼娅在他们手里。她会告诉他们她不能算是认识沃尔夫,她会编些两人在恰恰夜总会快速勾搭上的故事。他们没法把她扣留太长时间,因为她很有名,是个明星,埃及人心目中的偶像,把她关起来会引出一大堆麻烦。所以他们很快就会让她走。但她不得不告诉他们她的地址,这意味着沃尔夫不能再回船屋去,现在还不行。但他现在筋疲力尽,鼻青脸肿,衣冠不整,他得找个地方清理一下,再休息几个小时。

他想,我不是第一次像现在这样了——在城市里游荡,疲惫不堪,身后还有追兵,没地方可去。

这次他不得不向阿卜杜拉求助了。

他一直在朝老城走,因为在潜意识里,他知道阿卜杜拉是自己仅有的希望了。现在他离这个老贼的家只有几步之遥。他低头闪进一道拱门,走过一条漆黑的短过道,爬上一道石质旋梯来到阿卜杜拉的家。

阿卜杜拉正和另一个男人坐在地上。他们中间立着一个水烟筒,空气里弥漫着大麻的味道。阿卜杜拉抬头看着沃尔夫,缓缓地露出一个睡意蒙眬的微笑。他用阿拉伯语说:“这是我的朋友阿赫迈德,也叫阿历克斯。欢迎,阿赫迈德-阿历克斯。”

沃尔夫和他们一起坐在地上,用阿拉伯语问候他们。

阿卜杜拉说:“我这位亚瑟夫兄弟想问你一个谜语,这个谜已经困扰了我和他好几个小时了,从我们开始抽水烟的时候开始,说到这个嘛——”他把烟筒递过来,沃尔夫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亚瑟夫说:“阿赫迈德-阿历克斯,我兄弟的朋友,欢迎你。告诉我,为什么英国人叫我们鬼佬【16】 ?”

亚瑟夫和阿卜杜拉情不自禁地咯咯笑起来。沃尔夫意识到他们正深深沉浸在大麻的药效中,他们一定整晚都在抽烟。他对着烟筒又吸了一口,然后推回给亚瑟夫。劲道很强。阿卜杜拉总能搞到最好的。沃尔夫说:“我碰巧知道答案。在苏伊士运河上干活的埃及男人穿着统一发的衣服,表明他们有权在英国领地上工作。他们是为政府服务部门干活(Working for Government Service),所以他们的衬衣背后印着WOGS这几个字母。”

亚瑟夫和阿卜杜拉又咯咯地笑起来。阿卜杜拉说:“我的朋友阿赫迈德-阿历克斯很聪明,几乎像个阿拉伯人一样聪明,因为他几乎就是一个阿拉伯人。他是唯一一个比我还厉害的欧洲人。”

“我相信事实并非如此。”沃尔夫说。他不知不觉也换上了他们那种吸了大麻后飘飘然的语气:“我永远也不会试图胜过我那能把魔鬼骗倒的朋友阿卜杜拉。”

亚瑟夫笑了,点头对他的机智表示赞许。

阿卜杜拉说:“听着,我的兄弟,让我来告诉你。”他皱起了眉头,试图把他昏昏沉沉的脑袋里的念头拼凑起来,“阿赫迈德-阿历克斯要我帮他偷个东西,这么一来,我承担风险,他获得回报。当然,他不是这么简简单单就胜过我的。我偷了那个东西,是个包,当然我本来打算把里面的东西据为己有。因为根据真主的规定,赃物是属于贼的。这样我不就胜过他了吗?”

“的确如此。”亚瑟夫说,“虽然我想不起来《圣经》里哪一段提到了赃物是属于贼的,不过……”

“也许没有吧。”阿卜杜拉说,“我说到哪里啦?”

沃尔夫的神志还算清醒,对他说:“你本该胜过我的,你自己把包打开了。”

“没错!不过等等,包里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所以阿赫迈德-阿历克斯还是胜过了我。不过等等,我让他付钱补偿我的辛苦,所以我得到一百英镑,他什么都没得到。”

亚瑟夫皱起眉头:“你,胜过了他。”

“不。”阿卜杜拉悲伤地摇摇头,“他付给我的是伪造的钞票。”

亚瑟夫瞪着阿卜杜拉,阿卜杜拉也瞪着他。两人一起大笑起来。他们拍着对方的肩膀,在地板上跺脚,在垫子上滚来滚去,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沃尔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这一连串的互相出卖,正是阿拉伯商人最爱听的那种笑话。阿卜杜拉一定会把这事说上好多年。但这却让沃尔夫心里一寒。所以阿卜杜拉也知道伪钞的事情了。还有多少人知道了?沃尔夫感觉追捕他的人已经在他身边围成了一圈,所以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跑都会遇上抓他的人,而这个圈每天都在越收越紧。

这时,阿卜杜拉像是第一次注意到沃尔夫的外形。他立刻流露出关切之情。“你出了什么事?你被抢劫了吗?”他拿起一个小小的银铃摇了摇。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人几乎是立刻就从旁边的房间进来了。“打点热水来,”阿卜杜拉吩咐她,“给我的朋友擦洗伤口,把我的欧式衬衣给他,拿把梳子,再来点咖啡。要快!”

要是在一户欧洲人家里,沃尔夫会抗议在午夜之后把女人吵醒来照顾他。但在这里,这种抗议是非常不礼貌的。女人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给男人们服务,而且对于阿卜杜拉专横的命令,她们不会惊讶也不会不快。

沃尔夫解释说:“英国人要逮捕我,我不得不和他们打了一架才脱身。不幸的是,我想他们也许现在已经知道我住在哪里了,这是个问题。”

“啊。”阿卜杜拉吸了一口水烟,又把烟筒递过来。沃尔夫开始感觉到大麻的效力了,他很放松,思维迟缓,还有一点儿困。时间变慢了。阿卜杜拉的两个妻子在他身边忙前忙后,给他洗脸梳头。他发现她们的服侍的确让人非常受用。

阿卜杜拉似乎打了个盹,随后他睁开眼睛说:“你一定要留在这里。我家就是你家。我不会让英国人找到你的。”

“你是个真正的朋友。”沃尔夫说。真奇怪,他想。他原本计划给阿卜杜拉钱来让他帮忙藏身。然后阿卜杜拉表明他知道钱有问题,沃尔夫一直在想他还能怎么办。现在阿卜杜拉打算无偿地把他藏起来。一个真正的朋友。奇怪的是,阿卜杜拉不是个真正的朋友。在阿卜杜拉的世界里没有朋友:他的世界分为家人和其余的人两部分,他愿意为了家人做任何事,却不愿意为其他人付出哪怕一丁点。我怎么会得到这个特殊待遇?沃尔夫睡意蒙眬地想。

他心里的警铃又拉响了。他强迫自己思考:在吸了大麻后这着实不易。一步一步来,他对自己说。阿卜杜拉让我留在这里。为什么?因为我惹了麻烦。因为我是他的朋友。因为我胜过了他。

因为我胜过了他。这个故事还没完。阿卜杜拉想在这根出卖链条上再加一环。怎么加?把沃尔夫出卖给英国人。就是这样。等沃尔夫一睡着,阿卜杜拉就会送信给范德姆少校。沃尔夫会被抓起来。英国人会付给阿卜杜拉情报费,而这个故事说到底还是阿卜杜拉更胜一筹。

该死。

一个妻子拿来了一件白色的欧式衬衣。沃尔夫站起来,脱掉他被扯破的染血的衬衣。那位妻子把视线移开,不去看他赤裸的胸膛。

阿卜杜拉说:“他现在不需要。早上再给他。”

沃尔夫从女人手里接过衬衣穿上。

阿卜杜拉说:“我的朋友阿赫迈德,让你睡在一个阿拉伯人的家里也许不够体面?”

沃尔夫说:“英国人有句话,和魔鬼吃饭的人一定用的是长柄勺。”

阿卜杜拉咧嘴一笑,露出了牙齿。他知道沃尔夫一定猜到了他的计划。“几乎就是个阿拉伯人。”他说。

“再见了,我的朋友。”沃尔夫说。

“再会。”阿卜杜拉回道。

沃尔夫出门走进冰冷的夜,不知现在能去哪里。

在医院里,一个护士用一种本地的麻药麻醉了范德姆的半张脸,然后阿巴斯诺特医生用她纤长灵巧而冷静的手为他缝合了脸颊。她为他敷上一层有保护作用的药膏,然后用一条长长的绷带绕在他头上把伤口包起来。

“我看起来一定像个犯了牙疼的卡通人物。”他说。

她面色很凝重。她不太有幽默感。她说:“等麻药劲过了你就不会这么快活了。你的脸会很疼。我会给你开点止痛药。”

“不用了,谢谢。”范德姆说。

“别嘴硬,少校,”她说,“你会后悔的。”

他注视着穿着白大褂和朴素平跟鞋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她从来一点儿欲望都没有。她足够友好,甚至算得上漂亮,但她让人感觉冷冰冰的、高高在上、一尘不染,不像——

不像艾琳。

“止痛药会让我睡着的。”他对她说。

“这是好事啊,”她说,“如果你睡着了,就能保证缝合的地方好几个小时都不会被碰到了。”

“我乐意如此,但我有重要的工作等着。”

“你不能工作。你不该四处走动。你应该尽量不要说话。失血让你很虚弱,而且这样的伤口对精神和肉体都是伤害很大的。接下来几个小时内你会感觉到它的余波,你会头晕、恶心、乏力、犯迷糊。”

“如果德国人占领了开罗,我感觉会更糟。”他说着,站了起来。

阿巴斯诺特医生看起来很生气。范德姆想,她真适合做那种吩咐人做这做那的工作。她不知道怎么对付完全不听吩咐的人。“你这个傻孩子。”她说。

“毫无疑问。我能吃东西吗?”

“不行。用温水兑点葡萄糖喝吧。”

我也许会拿温的杜松子酒试试,他想。他和她握了握手。她的手干燥而冰凉。

杰克斯在医院外的一辆车里等他。“我知道他们留不了你太久,长官,”他说,“要我送你回家吗?”

“不用。”范德姆的手表停了,“现在几点了?”

“两点过五分。”

“我想沃尔夫不是一个人吃的晚饭吧。”

“没错,长官,他的同伴被带到了总司令部。”

“送我去那里。”

“你确定……”

“确定。”

汽车开动了。范德姆说:“你通知上头了吗?”

“今晚的事?没有,长官。”

“好。明天再报告就行了。”范德姆没把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事说出来:这个部门已经因为让沃尔夫搜集到情报而饱受责难,让沃尔夫从指缝里溜走会让他们颜面无存。

范德姆说:“我想沃尔夫的晚餐同伴是个女人吧。”

“太对了,长官。要我说,真是个尤物。名字叫索尼娅。”

“那个舞蹈演员?”

“正是。”

车继续行驶,他们没再说话。范德姆想,沃尔夫在窃取英军机密之余,还能和埃及最有名的肚皮舞演员约会,真沉得住气。不过,他现在一定不太冷静。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件坏事:这起事故提醒了他英国人在找他,他从今往后就会更加小心了。不该吓唬他们,直接把他们抓住就好。

总司令部到了,他们下了车。范德姆说:“把她带来了之后怎么处理的?”

“没有处理的处理。”杰克斯说,“一个空房间,没吃的,没喝的,没人问话。”

“很好。”尽管如此,她得到了整理思绪的时间,这很可惜。范德姆从审问战俘中学到,俘虏对方后马上审问是最有收获的,这时俘虏还惊魂未定,害怕被杀掉。之后,等他和一大群人一起被赶来赶去,领取食物和饮料,他会开始把自己当成一个囚犯而非士兵,记起自己的新权利和责任,嘴就闭得更牢了。范德姆应该在饭店的打斗之后立刻和索尼娅谈话。但那是不可能的,剩下的最好方式是把她隔离起来,一切消息都不对她透露,直到范德姆过来。

杰克斯领着他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一间审讯室。范德姆透过门上的单向孔往里看。这是个方形的房间。没有窗户,但被电灯照得很亮。有一张桌子,两把靠背椅,一个烟灰缸。一侧有个没有门的小隔间,里面有个马桶。

索尼娅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面朝着门。杰克斯说得没错,范德姆想,她很迷人。但是她绝对称不上漂亮。她比例骄人,身材成熟而丰满,像个亚马逊女战士。埃及的年轻女孩通常四肢纤长,苗条优雅,像是毛茸茸的小鹿;索尼娅则更像……范德姆皱起眉头,想,一头母虎。她穿着一条亮黄色的长裙,在范德姆看来有些艳俗,但在恰恰夜总会里则相当合适。范德姆观察了她几分钟。她静静地坐着,没有坐立不安,没有紧张地扫视光秃秃的房间,没有抽烟,也没有啃指甲。他想:她会是个很难敲开的硬核桃。接着她漂亮的脸上表情有了变化,她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范德姆想:没那么硬。

他打开门走了进去。

他一言不发坐在桌旁。这样一来就剩她站着了,这会让女人感觉心理上处在劣势。第一轮我得分,他想。他听见杰克斯跟了进来,关上了门。他抬头看着索尼娅。“坐下。”

她站在那里打量着他,脸上缓缓露出微笑。她指着他的绷带。“是他干的?”她问。

第二轮她得分。

“坐下。”

“谢谢。”她坐了下来。

“他是谁?”

“阿历克斯·沃尔夫,你今晚想痛打一顿的人。”

“阿历克斯·沃尔夫又是谁?”

“恰恰夜总会一个有钱的常客。”

“你认识他多久了?”

她看了看手表。“五个小时。”

“你和他什么关系?”

她耸耸肩。“就是个约会对象。”

“你们怎么认识的?”

“老一套。我表演完之后,服务员送信来,请我去沃尔夫先生的桌子坐一坐。”

“哪个?”

“哪张桌子?”

“哪个服务员?”

“我不记得了。”

“继续说。”

“沃尔夫先生给了我一杯香槟,请我和他一起吃晚饭。我答应了,我们去了饭店,剩下的你都知道了。”

“你表演之后通常都会和观众小坐吗?”

“对,这是惯例。”

“你通常都会和他们吃晚饭吗?”

“偶尔。”

“你这次为什么答应?”

“沃尔夫先生看起来像个不一般的男人。”她又看了看范德姆的绷带,坏笑起来,“他是个不一般的男人。”

“你全名是什么?”

“索尼娅·阿拉姆。”

“地址?”

“吉翰,扎马雷克岛。是间船屋。”

“年龄?”

“真没礼貌。”

“年龄?”

“我拒绝回答。”

“你现在处境很危险……”

“不,你现在的处境才很危险。”她的情绪突然爆发出来,吓了范德姆一跳,他意识到她这段时间一直压抑着怒火。她伸出一根手指冲着他的脸晃动着。“至少有十个人看到你们这些穿着制服的暴徒在饭店把我抓走。到明天中午,半个开罗都会知道英国人把索尼娅关进了监狱。如果我明晚不出现在恰恰夜总会,将会引发一场骚乱。我们的人民会放火烧城,你们将不得不把军队从沙漠里调回来处理这件事。而且如果我离开的时候身上有哪怕半点伤痕,我明天晚上都会在舞台上展示给所有人看,结果还是一样。不,先生,处境危险的不是我。”

在她发表这番长篇大论时,范德姆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提问,好像她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一样。他不得不忽略她说的话,因为她说得没错,而他也无法否认。“我们再来核对一遍。”他温和地说,“你说你是在恰恰夜总会认识沃尔夫的——”

“不。”她打断了他,“我不会再回答了。我会和你合作,回答问题,但我不是来被审讯的。”她站起来,把椅子转了半个圈,然后背朝范德姆坐下来。

范德姆盯着她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儿。她已经彻底而漂亮地从策略上把他击败了。他气自己让事情发展成这样,但他的愤怒里还混杂着对她处理这件事方式的暗暗欣赏。他突然站起来离开了房间。杰克斯跟在他后面。

在走廊里,杰克斯问:“你怎么想?”

“我们只能把她放了。”

杰克斯去传达命令了。在等杰克斯时,范德姆想到了索尼娅。他好奇她是从哪里获得了和他对抗的力量。不管她的说法是真是假,她都应该感到害怕、迷惑、受到威胁,从而完全顺从。诚然她的名气能给她某种保护,但她竟然用名气来威胁他,那应该就是在虚张声势了,心里没有把握而有些孤注一掷,因为隔离室通常能把人吓倒,尤其是名人们,因为突如其来地被逐出那个熟悉的、金光闪闪的世界会让他们比平时更加怀疑,那个熟悉的、金光闪闪的世界究竟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是什么给了她力量?他在心里回想着他们的对话。她拒绝回答的问题是关于她的年龄的。显然,她的天赋使得她在过了普通舞蹈演员退休的年龄后还能继续表演,所以她也许生活在对年华流逝的恐惧中。其他时候她都表现得很镇定,面无表情,只在看到他的伤口时笑了笑。后来,她最终让自己爆发出来,即使在那时,她也是在利用自己的怒火,而不是被愤怒冲昏头脑。他回想着她冲他发火时的脸。他在那张脸上看到了什么?不只是愤怒。不是恐惧。

然后他想到了答案。那是仇恨。

她恨他。但他对她而言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英国军官。那她就是恨英国人了。而她的仇恨给了她力量。

范德姆突然觉得很疲惫。他重重地坐在走廊里一张长椅上。他又该从哪里获得力量呢?疯狂的人很容易变得强大,而在索尼娅的仇恨里就有一丝疯狂的痕迹。他没有疯狂可以慰藉。他冷静地、理智地思考着眼下生死攸关的局势。他想象着纳粹军队进入开罗,盖世太保出现在街头,埃及的犹太人被赶进集中营,无线电波中回荡着法西斯的宣传内容……

像索尼娅这样的人看到埃及处在英国人的统治下,以为这就是纳粹主义了。事实并非如此。但如果试着通过索尼娅的视角来看待英国人,这样的说法有一定合理性:纳粹分子说犹太人是下等人种,而英国人说黑人犹如儿童;在德国没有出版自由,而在埃及也没有;而英国人和德国人一样,有自己的秘密警察。在战前,范德姆有时会在军官食堂里听到希特勒的政治理论得到热烈拥护:他们不喜欢他,不是因为他是个法西斯主义者,而是因为他曾经是一个陆军下士,未参军前是个粉刷匠。残暴的人到处都有,而有时他们成为当权者,你就必须和他们作斗争。

这是比索尼娅更理智的看法,只是不够鼓舞人心。

他脸上的麻醉药开始退效了。他能感觉到清晰而锐利的疼痛横穿脸颊,像刚被火烧过一样。他意识到他的头也很疼。他希望杰克斯安排释放索尼娅花的时间能长一点儿,这样他就能在长椅上多坐一会儿。

他想到了比利。他不想孩子早饭时见不到他。也许我能熬到早上,然后送他去学校,然后再回家睡觉,他想。在纳粹统治下比利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他们会教他歧视阿拉伯人。他现在的老师并非非洲文化的拥戴者,但至少范德姆能做点什么来让他的儿子明白,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并不一定是愚蠢的。如果他在纳粹的教室里举起手来说“老师,我爸爸说一个愚蠢的英国人并不比一个愚蠢的阿拉伯人聪明”,会有什么后果?

他想到了艾琳。现在她虽然是个被包养的女人,但她至少能选择她的情人,而且如果她不喜欢他们在床上所要求的,她可以把他们踢出去。在集中营的妓院里,她不会有那样的选择……他打了个寒战。

是的,我们并不太令人敬佩,尤其在我们的殖民地。但不管埃及人明白与否,纳粹却是更加可怕的。这值得为之而战。在英格兰,公平和正义在缓慢进步;在德国,则是大踏步后退。想想你爱的人们,事情就变得清晰起来。

从这里汲取力量吧。再多保持一会儿清醒。站起来。

他站了起来。

杰克斯回来了。

他说:“她有恐英症。”

“长官,您说什么?”

“索尼娅,她痛恨英国人。我不相信沃尔夫是她偶然遇上的。我们走。”

他们一起走出大楼。外面天还黑着。杰克斯说:“长官,你很累了——”

“是,我是很累了,但我头脑还清醒,杰克斯,送我去警察局总部。”

“是的,长官。”

他们开动了汽车。范德姆把香烟盒和打火机递给杰克斯,后者一只手开着车,用另一只手替范德姆点烟。范德姆没法吸气:他能把香烟夹在唇间吸进烟气,但不能用力吸气把它点燃。杰克斯把点燃的烟递给他。范德姆想,我想要杯马提尼来搭配香烟。

杰克斯把车停在警察局总部门外。范德姆说:“我们要找探长的上司,不管他们把这职位叫什么。”

“我想这个时间他应该不在吧——”

“是不在。去要他的地址。我们去把他叫醒。”

杰克斯走进大楼。范德姆透过挡风玻璃凝视着前方。黎明快来了。星星闪烁着逐渐消失,天空此时已经不那么黑,更像是灰色。已经有人在街上走动。他看见一个男人领着两头驮着蔬菜的驴,应该是到集市去的。宣礼员还没通知开始早上的第一次祷告。

杰克斯回来了。

“杰济拉。【17】 ”他一边说一边给车挂上挡,松开离合器。

范德姆想着杰克斯。很多人都和范德姆说杰克斯很有幽默感。范德姆一直都觉得他性格很让人愉快,但他从没看出他有什么确实幽默的地方。我是个专横的人吗,范德姆想,以至于我的下属在我面前连个笑话都吓得说不出来?没人让我笑,他想。

除了艾琳。

“你从来不和我说笑话,杰克斯。”

“长官?”

“他们说你很有幽默感,但你从来不和我说笑话。”

“我是没说,长官。”

“你介意坦白地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过了一会儿,杰克斯说:“您让人感觉很难亲近,长官。”

范德姆点点头。他们怎么会知道他有多么想仰头哈哈大笑?他说:“杰克斯,你说得很有技巧。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沃尔夫的案子把我害惨了,他想。我开始怀疑也许我从来都不擅长这份工作,接下来我开始怀疑我压根儿就没有擅长的事。而且我的脸很疼。

他们穿过一座桥,来到岛上。天空已经从铁灰变为珍珠白。杰克斯说:“我得说,长官,那个,请原谅我,你比我之前遇到过最好的上司都要好出一大截。”

“噢。”范德姆很是吃了一惊,“天哪,那个,谢谢你,杰克斯。谢谢。”

“不客气,长官。我们到了。”

他在一栋漂亮的单层小房子外面停下了车,房子外有一个照料得很好的花园。范德姆猜想这位总探长靠着贿赂过得还不错,不过算不上富贵。也许是个谨慎的人,这是个好兆头。

他们走过小径,伸出拳头砸起门来。几分钟后,有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用阿拉伯语说了什么。

杰克斯换上了他军士长的口气:“军情处——把这该死的门打开!”

一分钟后,一个小个子的英俊阿拉伯人一边系着裤子腰带一边打开了门。他用英语问:“发生了什么事?”

范德姆接过话来:“紧急情况,让我们进去,行吗?”

“当然。”探长站到一旁,他们走了进去。他把他们领到一间小小的起居室。“发生了什么?”他看起来吓坏了。范德姆想,谁不会被吓到呢?半夜有人来敲门……

范德姆说:“没什么好慌张的,我们需要你安排监控一个人,现在就要。”

“没问题,请坐。”探长找来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铅笔。“目标是谁?”

“索尼娅·阿拉姆。”

“那个舞蹈演员?”

“没错。我要你派人二十四小时监视她家,是扎马雷克那边一栋叫吉翰的船屋。”

探长记录细节时,范德姆心想要是他不需要用到埃及警察就好了,但他别无选择。在一个非洲国家,派惹眼的、白皮肤、说英语的人去做监视工作是不可能的。

探长说:“犯罪性质是什么?”

我才不会告诉你,范德姆想。他说:“我们认为她可能是在开罗散播伪造英镑之人的同伙。”

“所以你想知道有什么人去,什么人出来,有没有人拿着东西,有没有在船上召开集会……”

“对,而且有一个人是我们特别关注的。他叫阿历克斯·沃尔夫,阿斯尤特谋杀案的嫌疑人,你应该已经有他的外貌描述了。”

“当然。每天向您汇报?”

“是的,不过如果你们看到沃尔夫,我希望立刻知道。白天你可以在总司令部找到我或者杰克斯上尉。杰克斯,把我们家里的电话号码给他。”

“我知道那些船屋。”探长说,“我想晚上很多人喜欢去纤道散步,尤其是小情侣们。”

杰克斯说:“没错。”

范德姆扬起眉毛看着杰克斯。

探长继续说:“让一个乞丐坐在那里大概很适合,没人会留意到乞丐。晚上嘛……那里有灌木丛,也很受情侣们欢迎。”

范德姆说:“杰克斯,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长官。”他意识到范德姆在逗他,笑了起来。他给了探长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

一个穿着睡衣的小男孩揉着眼睛走进起居室。他大概五六岁。他睡眼蒙眬地扫视了一下房间,然后朝探长走去。

“我儿子。”探长自豪地说。

“我想我们可以走了,”范德姆说,“或者你想让我们把你捎到城里?”

“不用了,谢谢,我有车,而且我想穿上外套打上领带,再梳梳头发。”

“好的,不过动作要快。”范德姆站起来。突然之间他觉得视线模糊,好像他的眼皮正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一样,但他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睁开的。他感觉自己失去了平衡。杰克斯来到他身边,扶住了他的胳膊。

“没事吧,长官?”

他的视力缓慢地恢复了。“现在没事了。”他说。

“您伤得真重。”探长同情地说。

他们来到门口。探长说:“先生们,请放心,我会亲自处理监控的事。他们哪怕把一只耗子送进那间船屋您都会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还牵着那个小男孩。这时他把孩子揽到左侧,伸出了右手。

“再见。”范德姆说。他们握了握手。“对了,我是范德姆少校。”

探长微微弯了一下腰。“柯麦尔探长,为您效劳,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