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范德姆对于找到阿历克斯·沃尔夫开始绝望了。阿斯尤特谋杀案已经过去三周了,而范德姆和他的猎物之间的距离一点儿没减少。随着时间流逝,可供追踪的痕迹越来越淡。他甚至希望能再发生一起公文包抢劫事件,这样至少他知道沃尔夫在干些什么。

他知道他对这个人有点太执迷了。他会在酒意退去的凌晨三点左右醒来,忧心忡忡直到天明。让他不安的是沃尔夫的行事风格:另辟蹊径进入埃及,突然发难谋杀考克斯下士,轻而易举混入城内。范德姆翻来覆去地琢磨着这几件事,一直没想明白他为什么对这个案子如此在意。

他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但搜集到不少信息,这些信息滋养了他的执迷。这种滋养并不像是予人食物,让人满足,而像是火上浇油,让火越烧越旺。

橄榄树别墅为一个叫阿赫迈德·拉姆哈的人所拥有。拉姆哈是开罗一个富裕的家族。阿赫迈德从他的父亲、一位叫加麦尔·拉姆哈的律师那里继承了这所房子。范德姆手下的一个中尉找到了一份记录,表明加麦尔·拉姆哈和一个叫作伊娃·沃尔夫的女人结了婚。伊娃是个寡妇,前夫叫作汉斯·沃尔夫,两人都是德国国籍。随后找到的领养文件则表明加麦尔·拉姆哈把伊娃和汉斯的儿子阿历克斯收为了养子。所以阿赫迈德·拉姆哈其实是个德国人,这也解释了他是怎么以阿历克斯·沃尔夫的名字弄到合法的埃及身份证件的。

记录中还有一份遗嘱,根据其内容,阿赫迈德,或是沃尔夫,分得了加麦尔的一部分财产,以及那栋房子。

走访所有在世的拉姆哈家族成员并没有带来什么成果。阿赫迈德已于两年前失踪,再也没人听说过他的消息。负责走访的情报官得到的印象是家族里没什么人挂念这个领养的孩子。

范德姆坚信阿赫迈德失踪时是去了德国。

拉姆哈家族还有另外一支,但他们是游牧民,没人知道哪里能找到他们。毫无疑问,范德姆想,他们以某种方式帮助了沃尔夫重新进入埃及。

范德姆现在明白了。沃尔夫不可能是从亚历山大城入境的。港口的安检很严格,他入境一定会被盯上,他会被调查,他在德国的经历迟早会被发现,而他会因此被拘留。他从南面走是希望入境时不被人察觉,从而恢复到他之前的身份,一个土生土长的埃及人。沃尔夫在阿斯尤特惹了麻烦是英国人的运气。

在范德姆看来,那是他们最后的一点儿运气了。

他坐在办公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为沃尔夫而发愁。

这个男人并非那种收集流言和传闻的低端间谍。他不像其他特工那样,把街上看见的士兵数目和汽车零件短缺情况写成报告发出去就满足了。公文包失窃案证明他追求的是顶级机密,而他有能力设计出精巧的计谋来达成目标。如果任由他在城里待足够长的时间,他早晚会得手。

范德姆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从衣帽架走到书桌旁,绕过书桌看一眼窗外,又从书桌另一侧绕过来,回到衣帽架旁。

间谍也有难题要对付。他得向爱打听的邻居解释自己的来历,把他的无线电藏在某个地方,在城里走动,寻找线人。他可能会缺钱,他的无线电也许会坏,他的线人可能会出卖他,或者可能有人无意中发现了他的秘密。无论以哪种方式,间谍的踪迹总会显现出来。

他越聪明,踪迹显现得越慢。

范德姆确信那个贼阿卜杜拉和沃尔夫有来往。在博格拒绝逮捕阿卜杜拉之后,范德姆提出用一大笔钱来交换沃尔夫的下落。阿卜杜拉仍然声称不认识叫沃尔夫的人,但他的眼里闪着贪婪的光。

阿卜杜拉也许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沃尔夫——沃尔夫非常小心,肯定会提防这个臭名昭著的不可靠的人,但也许阿卜杜拉可以把他找出来。范德姆说得很清楚,这笔钱仍然等着他来拿。但这么一来,一旦阿卜杜拉有了沃尔夫的下落,也许会直接去找他,告诉他范德姆的出价,要他增加筹码。

范德姆继续在房间里踱步。

和风格有关。秘密潜入,用刀杀人,杳无踪迹……有某种别的东西和这一切很一致。某种范德姆知道的东西,某个他在报告里读到或是在简报里听到的东西。沃尔夫像是某个范德姆很久以前认识的人,但怎么也想不起来。风格。

电话响了起来。

他拿起电话。“范德姆少校。”

“哦,你好,我是财政部的卡尔德少校。”

范德姆紧张起来。“什么事?”

“你几个星期前给我们发了个通知,提醒注意伪造的英国货币。喏,我们发现了一些。”

这就是了,这就是踪迹。“太好了。”范德姆说。

“事实上是挺大一笔。”那个声音继续说。

范德姆说:“我需要尽快看一看。”

“已经在路上了。我派了个小伙子过去,他应该快到了。”

“你知道是谁支付的吗?”

“事实上不止一笔,我列了几个名字给你。”

“好极了,我见到伪钞后会回电话给你。你说你叫卡尔德是吧?”

“没错,”男人说了他的电话号码,“我们稍后联系。”

范德姆挂上了电话。伪造英镑,这正是他要寻找的迹象,这可能会是个突破。英国货币在埃及已经不是合法货币了。正式地说起来,埃及是一个主权国家。不过英镑一直可以在英国财政总部兑换成埃及货币。所以和外国人有大量生意往来的人往往接受英镑作为支付方式。

范德姆打开门对着大厅高喊:“杰克斯!”

“长官!”杰克斯同样地高声回答。

“把伪钞的档案给我带过来。”

范德姆走进隔壁的办公室,对他的秘书说:“我正在等从财政部过来的一个包裹,包裹到了之后请你立刻给我送来,好吗?”

“好的,长官。”

范德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片刻之后,杰克斯带着一份档案出现。杰克斯是范德姆手下最资深的副官,是个热情可靠的年轻人,会一字不差地执行命令,命令不够详尽时,才会加入自己的想法。他比范德姆还要高,瘦瘦的,黑头发,一副略带阴郁的表情。他和范德姆之间并不拘礼:他对于敬礼和长官的称呼非常小心翼翼,但他们讨论工作时是平等的,而且杰克斯常常说脏话。杰克斯人缘很好,几乎可以肯定他在军队里会比范德姆走得更远。

范德姆把桌上的台灯打开,说,“对了,给我看看纳粹风格的伪钞。”

杰克斯把档案放下,轻轻翻看。他抽出一沓照片,把它们铺在桌子上。每张照片上都有钞票正反两面的图像,比实际尺寸稍稍大一点儿。

杰克斯把照片整理好。“一英镑的,五英镑的,十英镑的,二十英镑的。”

照片上的黑色箭头标记出了可作为辨别伪钞依据的瑕疵。信息的来源是在英格兰被捕的德国间谍所携带的伪钞。杰克斯说:“你该想到他们现在已经学聪明了,不会给他们的间谍假钞了。”

范德姆盯着那些照片,头也不抬地回答道:“间谍活动所耗不菲,而且大部分的钱都会被浪费。如果他们自己就能印英镑,为什么还要到瑞士兑换呢?一个持伪造证件的间谍,多半也会持有假钞。而且,如果假钞流通,对英国经济也有一定危害。这叫通货膨胀,就像政府印钞票来支付债务时一样。”

“但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意识到我们抓到那些蠢蛋了吧。”

“哈,但我们抓到他们的时候,会确保德国人不知道我们抓到了他们。”

“尽管如此,我希望我们的间谍没有用伪钞。”

“我想应该没有。我们对待情报工作比他们严肃得多,你知道的。我真希望我们在坦克战术上也是一样。”

范德姆的秘书敲敲门,走了进来。他是个二十来岁的下士,戴着一副眼镜。“财政部来的包裹,长官。”

“好戏开演了!”范德姆说。

“请您在纸条上签字,长官。”

范德姆在收据上签字,然后撕开信封。里面装着好几百镑纸钞。

杰克斯说:“我的天哪!”

“他们跟我说有一大笔。”范德姆说,“拿个放大镜来,下士,要双倍的。”

“是,长官。”

范德姆把一张信封里拿出来的钞票放到照片旁边,寻找着标志性的错误。

他不需要用到放大镜。

“杰克斯,看。”

杰克斯看了一眼。

那张钞票有着和照片上一样的瑕疵。

“这是假钞,长官。”杰克斯说。

“纳粹的钱。德国制造,”范德姆说,“现在我们找到他的踪迹了。”

陆军中校瑞吉·博格知道范德姆少校是个聪明的小伙子,有着劳工阶级身上常见的那种低级的狡诈,但博格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这天晚上,博格和军情处主任波维准将在吉泽拉运动俱乐部打斯诺克。准将为人精明,而且不太喜欢博格,但博格认为自己能够应付他。

他们打球的规矩是一分算一个先令,准将输得精光。

打球的时候,博格说:“希望您不介意在俱乐部里谈工作,长官。”

“一点儿也不介意。”准将说。

“因为白天的时候我一直忙得走不开。”

“你有什么事?”准将用白垩粉擦了擦球杆。

博格把一个红球击入袋,又瞄准了一个粉球。“我很确定有个相当危险的间谍正在开罗活动。”他没打中粉球。

准将俯身靠近球桌。“继续说。”

博格凝视着准将宽阔的背。应对此事需要审慎。当然,一个部门的头应该为这个部门的成功负责,因为众所周知,只有那些运转良好的部门才会获得成功。尽管如此,在邀功时仍然需要小心把握。他开口道:“您记得几周前一个下士在阿斯尤特被刺那件事吧?”

“隐约记得。”

“我对那件事有些想法,从那时起我就一直跟进。上周,总司令部的一个副官的公文包在一场街头斗殴中被偷了。当然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但我把这些事放在一起做了一番推断。”

准将把白球击入袋。“该死的。”他说,“该你了。”

“我通知总财政部留意伪造的英国货币。嘿,没想到他们真找到了一些。我让我手下的人鉴定了一下,结果发现是德国制造的。”

“啊哈!”

博格打进一个红球,一个蓝球,又打进了一个红球,然后他又没打中粉球。

“我想你留给我一个大好局面。”准将眯着眼睛审视着桌面,说,“有可能通过假钞查到那小子吗?”

“有这种可能性,我们已经在尝试了。”

“你能把那个架杆递给我吗?”

“当然。”

准将把架杆放在台面上,瞄准了他的目标。

博格说:“有人建议我们指示财政部继续接受假币,以备可能出现的新线索。”这是范德姆的提议,被博格否决了。范德姆和他争辩——这种事已经是司空见惯,真让人厌烦——博格不得不呵斥一番把他压下去。但这种事没人说得准,万一出了岔子,博格希望能说自己是征求过上级意见的。

准将从球桌上直起身来,考虑了一会儿。“其实取决于这牵涉到多少钱,不是吗?”

“目前为止,几百英镑吧。”

“这可不少。”

“我实在不觉得有必要继续接受假钞,长官。”

“很好。”准将把最后一个红球击入袋,开始打彩球。

博格记了下分数。准将得分领先,但博格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

“间谍这件事你是派谁去办的?”准将问。

“那个,基本上我是亲自过问——”

“是的,但你派的是哪个少校?”

“范德姆。”

“啊,范德姆,那小子不错。”

博格不喜欢对话转到这个方向。准将哪里明白和范德姆这种人打交道得多小心:给他少许颜面就蹬鼻子上脸。军队把这些人提拔得超出了他们的阶层。博格的噩梦是自己不得不听命于一个带着多赛特口音的邮递员的儿子。他说:“不幸的是,范德姆对埃及人有些心慈手软,不过就像您说的,他干活还是很卖力的。”

“是的。”准将这一轮打得很长,把彩球一个接一个地送入袋中。“他和我上的是同一所学校,当然,是在二十年后。”

博格笑了。“不过他是靠奖学金过活的,不是吗,长官?”

“是的。”准将说,“我也一样。”他把黑球打进袋中。

“看来您赢了,长官。”博格说。

恰恰夜总会的经理说他有半数以上的顾客都是用英镑付账的,他不可能分得清谁是用哪种货币支付的,而且即使他分得清,除了几个常客之外,他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谢菲尔德的出纳主管说的也差不多。

两个出租车司机、一家士兵酒吧的老板,还有开妓院的法赫米太太也是这么说的。

范德姆料想在他单子上的下一个地方会听到同样的说法,这是一家商店,店主叫米基斯·亚里士多普勒斯。

亚里士多普勒斯兑换了一大笔英镑,绝大部分是伪造的。范德姆以为他的商店规模一定相当可观,但事实并非如此。店里有香料和咖啡的味道,但架子上并没有多少东西。亚里士多普勒斯本人是个矮小的希腊人,二十五岁左右,笑呵呵地露出一口白牙。他穿着白衬衫和棉布裤子,围着条纹围裙。

他说:“早上好,长官,我能为您效劳吗?”

“你好像没多少东西好卖。”范德姆说。

亚里士多普勒斯笑了。“您具体要些什么,我的储藏室里也许有。您在这里买过东西吗,长官?”

所以是这么回事,稀缺的精致食物放在储藏室里,只供给常客。这意味着他也许认识他的客户。而且,他兑换的那笔钱也许来自一笔大额订单,他可能会记得。

范德姆说:“我不是来买东西的。两天前,你拿着一百四十七英镑到英国总财政部兑换成埃及货币。”

亚里士多普勒斯皱起了眉头,显得很困惑:“没错……”

“其中一百二十七英镑是低劣的假钞,伪造的。”

亚里士多普勒斯笑了,张开双臂夸张地耸了耸肩:“我很同情财政部,我从英国人那里拿到钱,又还给英国人,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会因为传播假钞进监狱。”

亚里士多普勒斯收起了笑容。“拜托,这不公平,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那些钱都是一个人付给你的吗?”

“我不知道——”

“想想!”范德姆严厉地说,“有人付给你一百二十七英镑吗?”

“啊——有!有的!”亚里士多普勒斯突然看起来很郁闷,“一位非常可敬的顾客,一百二十六英镑十先令。”

“他的名字?”范德姆屏住了呼吸。

“沃尔夫——”

“哈!”

“我很震惊,这么多年来沃尔夫先生一直是个很好的顾客,付账没有问题,从来没有。”

“听着。”范德姆说,“货是你送去的吗?”

“不。”

“该死。”

“我们是提供送货的,和往常一样,但这次沃尔夫先生——”

“你往常是送到沃尔夫先生家?”

“是的,但这次——”

“地址是哪里?”

“让我想想。橄榄树别墅,花园城。”

范德姆沮丧地把拳头往柜台上一砸。亚里士多普勒斯看起来有点儿被吓到了。范德姆说:“但你最近没往那里送过货。”

“自从沃尔夫先生回来后就没有,长官。很抱歉这笔肮脏的钱经过了我无辜的手,也许我能帮点忙……”

“也许。”范德姆若有所思地说。

“让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吧。”

范德姆点点头。亚里士多普勒斯把他领进后面的房间。这里的货架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大多数是进口的。范德姆注意到有俄国鱼子酱、美国罐头火腿和英国果酱。亚里士多普勒斯把浓浓的咖啡倒进杯子。他又露出了笑容。

亚里士多普勒斯说:“朋友之间这种小问题总是能解决的。”

他们喝起了咖啡。

“为了表示友谊,我的商店也许能给您提供点什么。我存了一些法国葡萄酒——”

“不,不必——”

“开罗城里其他人都没有货的时候,我总能搞到一些苏格兰威士忌——”

“我对这种帮忙没有兴趣。”范德姆不耐烦地说。

“噢!”亚里士多普勒斯说。他一心以为范德姆是来索要贿赂的。

“我想找到沃尔夫,”范德姆继续说,“我要知道他现在住哪里。你说他是常客,他都买些什么?”

“很多香槟,还有些鱼子酱,咖啡买得很多,外国烈酒,腌核桃,蒜味香肠,酒渍杏子……”

“嗯。”范德姆把这意外得来的情报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什么类型的间谍会把资金花在进口食品上?答案:一个不务正业的间谍。但沃尔夫所为并非儿戏。这是风格的问题。范德姆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来。”

“他把香槟喝完了就会来。”

“好吧,等他来的时候,我一定要找出他住哪里。”

“可是,长官,如果他还是不让我送货……”

“我就是在想这个问题。我打算给你派个助手。”

亚里士多普勒斯不喜欢这个主意。“我想帮您的忙,长官,但我这是私人生意……”

“你没的选。”范德姆说,“要么帮我,要么进监狱。”

“但让一个英国军官在我这店里干活——”

“哦,不会派个英国军官的。”那样就太突兀了,范德姆想,而且也许会把沃尔夫吓跑的。范德姆露出微笑:“我想我知道这个任务的理想人选是谁了。”

那天傍晚,范德姆吃过晚饭后就到艾琳的公寓去。他拿着一大束花,感觉自己很蠢。她住在歌剧院广场附近一栋优美宽敞的旧公寓楼里。一个来自努比亚的门房让范德姆上三楼。他沿着位于大楼正中的大理石旋转楼梯上楼,敲了敲3A房间的门。

她不知道他要来,他突然觉得她也许正在招待一位男性朋友。

他不耐烦地在走廊里等待着,好奇她在自己家里是什么样子。这是他第一次到这里来。也许她出门了。她晚上肯定有很多事可做——

门开了。

她穿着一条黄色的棉布长裙,样式很简单,但薄得透明。这颜色配着她浅棕色的皮肤显得很漂亮。她茫然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认出他来,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

她说:“哦,你好。”

“晚上好。”

她走上前来亲了亲他的脸颊。“进来。”

他走了进去,她关上了门。

“我没料到会有这个吻。”他说。

“完全是表演的一部分。让我来解除你的伪装道具吧。”

他把花递给她。他有种被调戏的感觉。

“进那里去吧,我先把花放进水里。”她说。

他按她手指的方向走进起居室,四下打量起来。这个房间舒适得让人想入非非。房间的基调是粉色和金色,摆放着宽大柔软的椅子和一张浅色橡木桌子。这个房间在拐角上,两侧都有窗户,此刻夕阳正照进来,使房间里的东西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地上有一块厚厚的棕色皮毛地毯,看起来像是熊皮。范德姆弯腰摸了一下:是真货。他眼前突然浮现出艾琳裸身躺在地毯上扭动的画面。他眨眨眼睛,目光投向别处。他旁边的座椅上有一本书,应该是他敲门的时候她正在读的。他把书拿起来,坐在椅子上。椅子上还留着她的体温。这本书叫作《斯坦布尔列车》,看起来像是关于密谋和间谍的书。他对面的墙上有一幅看起来很现代的画,画的是一场社交舞会,所有的女士都穿着华美的晚装,所有的男人都赤身裸体。范德姆走到画下方的沙发那儿坐下来,这样他就不用看着那幅画了。他觉得这幅画很怪异。

她拿着插上了鲜花的花瓶走了进来,房间里立刻充满了紫藤的香味。“你要喝一杯吗?”

“你会做马提尼吗?”

“会。想吸烟的话尽管吸。”

“谢谢。”她知道如何招待客人,范德姆想。他想她不得不如此,考虑到她的谋生方式。他掏出了他的烟。“我还担心你出去了。”

“今晚没有。”她说这话的时候语调有一点儿奇怪,但范德姆听不出来。他看着她拿着做鸡尾酒的调酒器。他本想把这次会面安排得公事公办一些,但他做不到,因为现在是她主持着局面。他感觉自己像是个秘密情人。

“你喜欢这种东西?”他指着书说。

“我最近在读惊悚小说。”

“为什么?”

“研究一下间谍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不觉得你——”他看见她的笑容,意识到自己又被调戏了,“我从来不知道你是不是说真的。”

“这种情况很少。”她递给他一杯饮料,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来。她从杯子的边缘上方看着他。“敬情报工作。”

他啜了一口他的马提尼。无可挑剔,和她一样。柔和的阳光让她的肌肤闪耀着光泽,她的手臂和腿看起来光滑而柔软。他想她在床上一定和在床下时一样:放松,有趣,什么都愿意试一试。该死。她上次就让他有这种想法,而他罕见地放纵了一番,最后去了一家低劣的妓院。

“你在想什么?”她问。

“情报工作。”

她笑了,仿佛她不知怎么的知道他在说谎。“你一定很喜欢吧。”她说。

范德姆想,她怎么办到的?她的调戏和洞察力,她无辜的脸庞和纤长的棕色肢体,总是让他猝不及防。他说:“抓间谍是件让人很有满足感的工作,但我并不喜欢。”

“你抓住他们以后,他们会怎么样?”

“通常是被绞死。”

“噢。”

他设法让她措手不及,以此扭转一下局面。她打了一个寒战。他说:“在战争中,失败者通常只有死路一条。”

“这是你不喜欢这个工作的原因吗,要把他们绞死?”

“不,我不喜欢是因为我并非总能抓住他们。”

“你为自己的铁石心肠自豪吗?”

“我不觉得我铁石心肠。我们杀他们是免得他们来杀我们。”他想,我怎么替自己辩解起来了?

她起身去给他再倒一杯酒。他看着她走过房间。她优雅地移动着,像一只猫,他想,不,像只小猫咪。她弯腰拿调酒器时,他盯着她的背,心想不知她黄色裙子下穿的是什么。她倒酒时,他留意到她的手,纤细又有力。她自己没喝第二杯马提尼。

他好奇起她的身世来。他说:“你的父母还在世吗?”

“不在了。”她唐突地说。

“我很遗憾。”他说。他知道她在说谎。

“为什么问我这个?”

“一时好奇。请原谅。”

她靠过来轻轻地摸着他的手臂,用指尖摩挲着他的皮肤,那是像微风一样轻柔的抚摸。“你道歉得太多了。”她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迟疑了一下,然后像是向某种冲动屈服了似的,开始讲起她的身世来。

她出身于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庭,是五个孩子中的老大。她的父母慈爱而有教养——“我父亲教我英文,而我母亲教我穿干净衣裳”——她说,不过那位裁缝父亲观念非常古板,在和施行仪式屠宰的屠夫进行了一场有关教义的争论后,就和亚历山大城其他犹太人疏远开来了。艾琳十五岁时,父亲的视力变得越来越差。他没法再干裁缝的活了,但他不愿求助,也不愿接受亚历山大城那些“背道的”犹太人的帮助。艾琳到一个英国人家庭当女佣,把薪水寄回家。范德姆知道,从那以后的故事就是那个几百年来在英国统治阶层家庭里不断上演的情节:她爱上了那户人家的儿子,而他诱奸了她。她还算走运,他们在她怀孕之前发现了这件事。儿子被送去上大学,而艾琳被打发走了。她吓坏了,不敢回家告诉父亲自己因为通奸被解雇,还是和一个非犹太人。她靠她的遣散费过活,每周继续往家里寄同样数目的钱,直到那笔钱用完。后来,她在那户人家时认识的一个好色的商人把她安顿在一间公寓里,她开始从事她这辈子最成功的行当。没多久她父亲听说了她是怎么生活的,他让家里人为她举行“诗瓦”。

“诗瓦是什么?”范德姆问。

“哀悼。”

从那时起,除了一个朋友捎信告诉她她母亲去世了,她就没再听到过家里人的消息。

范德姆说:“你恨你父亲吗?”

她耸耸肩。“我觉得最后的结果很好。”她张开手臂,示意着这间公寓。

“可是你快乐吗?”

她凝视着他。有两次她似乎要说些什么,却始终没开口。最后她把目光移开了。范德姆感到她正后悔一时冲动告诉他自己的身世。她换了个话题。“什么风把你今晚吹过来了,少校?”

范德姆整理了一下他的思绪。他一直入迷地看着她,在她说起过去的时候看着她的手和眼睛,以至于他一下子忘了他的来意。“我还在找阿历克斯·沃尔夫。”他说,“我还没找到他,不过我找到了他买食品的地方。”

“你怎么找到的?”

他决定不告诉她。最好在情报部门之外没人知道德国间谍是被他们的假钞出卖的。“那说来话长了。”他说,“重要的是,我想在店里安排一个人,以备他再到店里来。”

“我。”

“我正是这么想的。”

“那么,等他来的时候,我就用一袋糖往他头上一砸,把他打晕,然后守着他直到你过来。”

范德姆大笑起来。“我相信你会这么做的。”他说,“我都能想象出你跳过柜台的样子。”他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放松,决心要打起精神来免得出丑。

“说真的,我需要做点什么?”她说。

“说真的,你需要找出他住在哪里。”

“怎么找?”

“我不确定。”范德姆迟疑了一下,“我想你也许可以和他交个朋友,你是个非常有吸引力的女人,我想这对你来说很容易。”

“你说交朋友是什么意思?”

“由你决定,只要能搞到他的地址。”

“我明白了。”她的心情突然大变,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苦涩。这转变让范德姆很震惊:她变化太快让他跟不上。一个像艾琳这样的女人肯定不会被这个提议冒犯到吧?她说:“你为什么不派一个你手下的士兵跟踪他?”

“如果你没法取得他的信任,我也许不得不这么做。问题是,他也许会意识到自己被跟踪了,把盯梢的人甩掉,然后他再也不会到那家食品店去了,我们就丧失优势了。但如果你能说服他,让他邀请你去家里吃晚饭之类的,我们就能获得需要的信息而无须暴露了。当然这方法也许行不通。两条路风险都很高,但我倾向于更温和的方式。”

“这我明白。”

她当然明白,范德姆想,整件事都像在日光下一样清楚直白。见鬼,她是怎么回事?她是个奇怪的女人:他时而为她倾倒,时而被她激怒。这时他第一次想到她可能拒绝按他的要求去做。他焦急地说:“你会帮我吗?”

她起身又为他续了一次杯,这一次她自己也添了一杯。她很紧张,但很明显她不打算告诉他原因。这种状态的女人总是让他感到很恼火,如果她现在拒绝合作就太可恶了。

最终,她说:“我想这不会比我一直在做的事更糟。”

“我是这么认为的。”范德姆松了一口气。

她阴郁地看了他一眼。

“你从明天开始行动。”他说。他给了她一张写着那家店铺地址的纸条。她看也不看就接过来。“那家店的老板是米基斯·亚里士多普勒斯。”他补充道。

“你觉得这需要多久?”她问。

“我不知道。”他站了起来,“我每隔几天会和你联络,确保一切正常,但你一见到他就要立刻联系我,好吗?”

“好的。”

范德姆记起一桩事。“对了,那个商店老板以为我们是为了造假币的事找沃尔夫,别对他说间谍的事。”

“我不会说的。”

她的心情没有再好转。两人都觉得挺没意思的。范德姆说:“我还是让你继续看你的惊悚小说吧。”

她站了起来。“我送你出去。”

他们到门口去。范德姆踏出房门时,隔壁房间的房客正沿着走廊走过来。范德姆整晚都在心里暗暗想着这个情景,而现在他做了他原本决心不去做的事:他抓住艾琳的胳膊,低下头亲吻了她的嘴。

她的嘴唇飞快地动了动作为回应。他退后一步。邻居走过去了。范德姆注视着艾琳。邻居打开门,走进公寓,把门在身后关上。范德姆松开了艾琳的胳膊。

她说:“你是个好演员。”

“没错。”他说,“再见。”他转身沿着走廊轻快地迈步走了。他本该对今晚的工作感到满意,但与之相反,他感觉像是做了一件有些可耻的事。他听见她的房门砰的一声在他身后关上。

艾琳背靠着关上的门,诅咒着范德姆。

他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带着十足的英式礼节,邀请她做一项新工作,帮助他们赢得战争,然后他告诉她,她必须再次出卖身体。

她曾经以为他真的会改变她的生活。不会再有富裕的商人,不会再有见不得人的私情,不用再表演舞蹈或者当女招待。她有了一份值得做的工作,一份她认同的工作,一份关系重大的工作。结果现在发现还是那老一套的把戏。

她靠自己的脸蛋和身体生活了七年,现在她想停下来了。

她走进起居室想倒酒喝。他的杯子放在那里,杯里的酒还剩下一半。她把那杯酒送到唇边。酒水温暖而苦涩。

起初她不喜欢范德姆:他看起来像个拘谨、严肃而乏味的人。后来她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她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想到在那副刚硬的外表下可能有一个不一样的男人?她想起来了,是他笑的时候。那笑容勾起了她的好奇心。他今晚又那样笑了,当她说她会用一袋糖砸沃尔夫的脑袋的时候。在他内心很深很深的地方藏着丰富的趣味神经,当这神经被拨动时,笑声像气泡一样冒出来,一时间在他的整个性格中占据了主导。她怀疑他其实是个对生活充满欲望的人,但他把这种欲望控制得紧紧的,太紧了。这让艾琳想要钻到他的身体里,让他做回自己。那正是她调戏他、想逗他再笑一笑的原因。

那也是她吻了他的原因。

说来也怪,她本来很高兴有他在她家里,坐在她的沙发上,抽着烟,聊着天。她甚至想过如果把这个强壮、单纯的男人领到床上去,向他展示那些他做梦都没想到过的东西该有多美妙。她为什么喜欢他?也许是因为他把她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妓女。她知道他永远不会拍着她的屁股说:“别怕呀,瞧你这漂亮的小脑袋……”

而他把这一切都毁了。为什么这桩沃尔夫的事情让她如此烦心?多一次虚情假意的引诱戏码对她没什么害处。范德姆或多或少是那么说的。他这么说,显示了他还是把她当成妓女。这才是让她这么生气的原因。她想获得他的尊重,而当他要她和沃尔夫“交朋友”时,她知道她永远不会得到尊重,不会真正得到。总之,整件事太愚蠢了,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和一个英国军官之间的关系注定了会变得和艾琳以前所有感情关系一样,操纵和依赖相依相存,尊重没有容身之地。范德姆会一直把她当成妓女。她一度以为他会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但是她错了。

她想:我为什么这么介意?

午夜时分,范德姆坐在他的卧室窗前,抽着烟,看着窗外月光照亮的尼罗河,一段童年记忆跳脱出来,逐渐清晰,占据了他的脑海。

他那时十一岁,对性懵懂无知,生理上还是一个孩子。他在那栋他一直居住的有阳台的灰砖屋子里。那栋房子有间浴室,水是由楼下厨房里的煤火加热。他被教导说这对他的家庭来说是件非常幸运的事,他不可以四处吹嘘。事实上,当他进新学校时,在那所伯恩茅斯的上流社会学校里,他必须假装浴室水龙头里流出热水是件非常正常的事。那间浴室还有一个马桶。他当时是到那里撒尿。他母亲正在那里给他七岁的妹妹洗澡,但他们不介意他进来撒尿,他以前也这么干过,而且到另一间厕所去要沿着花园走一段又长又冷的路。他忘记了他的堂妹也在那里洗澡。她八岁了。他走进浴室。他的妹妹坐在浴缸里,他的堂妹站着,正要从浴缸里出来。他的母亲拿着一块毛巾。他看着他的堂妹。

她全身赤裸,这是当然的。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除了妹妹之外的女孩赤身裸体。他堂妹的身材稍稍有些丰满,她的皮肤因为水温变得绯红。她真是他见过的最可爱的景色。他站在浴室门口,带着不加掩饰的兴趣和爱慕看着她。

他没看见那个巴掌挥过来。他母亲的手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它打在他的脸颊上,发出响亮的一声。他的母亲很会打人,而这次她差不多用了全力。那一巴掌疼得要命,但震惊比疼痛还要糟糕。最糟糕的是之前那种把他吞没了的温暖情绪像一块窗户玻璃般被打得粉碎。

“滚出去!”他母亲尖叫道。他带着伤痛和被羞辱的感觉离开。

范德姆独坐欣赏埃及夜色时想起了这件事,他想起了事情发生时他想过的那个问题:“她为什么要那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