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宋岛上覆盖着大团大团乌云。云层厚两千米,云底高约五百米。飞机在云层中剧烈地颠簸,能见度不超过一百米,稍不注意,就会失去互相间的联系。
高度表和磁罗经都是马休胡乱拼凑的,克拉凯对它们将信将疑。他是头一次越过“肯尼线”,对吕宋岛的地形地貌完全生疏,即便他飞过这一带,由于云层遮盖,也无法分辩。
他打开电台,想听听民都洛地面指挥的引导。
“民都洛叫西班牙人一,仁牙因湾的美国舰队遭到大量自杀飞机的攻击。务必封锁吕宋各机场,西班牙人一前往巴坦加斯。”
“西班牙人一明白。”
天!巴坦加斯机场在哪里?
克拉凯打开航空地图,找到了巴坦加斯。现在,他要确定一下自己的方位。他必须降到云层下面,找到参考的地形地貌。这样干要冒风险,马尼拉平原的北部、东部和西部都是丘陵和山地,掠地飞行可开不得玩笑。
克拉凯少校从无线电中呼叫了队友,然后小心地降低高度。啊,飞机冲出了云层,他看到了纵横交织的水田、树林、山丘和星罗棋布的居民点。噢!一个美丽的湖。
那湖美极了,又大又明澈。湖上散布着菲律宾式的独木舟。它们轻巧、灵活,带着东方历史的遗风,同美洲印第安人的独木舟迥然不同。
他打开地图,找到这个大湖,它叫内湖。他从内湖往南飞,又看见一个小点儿的湖,它一定是塔尔湖。他沿着塔尔湖的湖心岛向西飞行,终于找到了地图上的达吉达镇。现在,一切都弄清楚了。他呼叫了队友,向左盘旋,一直东飞。他发现了一条很粗的黑线,菲律宾唯一的一条窄轨铁路。这条铁路从仁牙因镇起,经马尼拉直到巴坦加斯,顺路飞就行了。
克拉凯飞了几分钟,发现铁路上开着一列火车。火车挂了七节空车皮,机车象史蒂芬斯时代那种进了博物馆的火车头,烧着木柴,喘着粗气。克拉凯没有时间去搭理火车,他沿着铁路往南飞,很快就到达了巴坦加斯机场上空。
他又收到民都洛机场指挥部的命令:仁牙因湾中舰队遭到日机攻击,有损失,决不能放过任何一架起飞的日机。
克拉凯在巴坦加斯上空飞着水平8字,没转完一圈,就遇上了一架匆匆起飞的日本战斗机。这架“疾风”式飞机正在爬高,被他拦腰截住,一下子击落了。如果它能开足自己的两千马力的中岛引擎,那么它的性能同P-38不相上下,疾风——凯84型战斗机也许是日军武库中最好的空战飞机了。
菲律宾战役中,日本空军正在大规模换装。使用了五个年头的零式机和中岛九七式机逐渐被更快更新的战斗机取代。新飞机有三菱的“雷电”、中岛的“闪电”和“隼”,川崎的“飞燕”。它们都用了闪烁其词的日语命名。其中还有一种中岛的“锺馗”战斗机。它的命名源于中国神话中的捉鬼道士,P-38的日本名称是“双身魔鬼,”看来,“锺馗”机是专门针对P-38的了。多么滑稽!
日本的飞机生产虽然被列为最优先,月产量达到了两千架,飞行员的培养却没有那么快。中途岛战役以后,日本飞行员的水准一落千丈。选择并且大批地训练神风队员,去攻击敌舰,是一种省事省人的办法。
李德击落了另一架“飞燕”机以后,巴坦加斯似乎没有多少油水了。它的跑道上弹坑累累,停机坪上堆着飞机残骸,其中还有一些是用木头、胶合板和帆布做的假飞机。机场边上的高射炮零零落落地开了儿炮,旋即沉寂了。敌人隐蔽在绿树和蒿草里,空中无法发现。天气转晴,云底渐渐升高,克拉凯把飞机升到五千英尺高度上,关小油门,慢慢盘旋。“大蓝毯”作战大部分就是这么磨时间。
闲极无聊,克拉凯少校哼起一支飞行员中流行的歌曲:
我梦想展翅飞翔,我实现了美好的理想。
在这欢乐时刻,我却收起银色的翅膀!
我愿双手捧起酒杯,而不是握在操纵杆上……
喉头麦克风忘了关,克拉凯的声音传到了中队其余几个飞行员耳朵中。他们扯开嗓子,猥亵地唱起《一个赖利球》。仿佛在巴坦加斯上空,他们只不过是郊外野餐后打了一场地球游戏。
民都洛塔台大概是听见他们唱歌了,立刻发来了命令:“民都洛叫西班牙人———,留下两架在巴坦加斯,其余直飞克拉克基地,受第77特混编队节制。现在还不是唱歌的时候。完了。”
克拉凯向西北方向飞去,一路东南风,省了不少油。空速表没有被偷换,他算了一下,该到马尼拉了。机翼下出现了一个个云洞,他看到了婉蜒如带的巴石河,巴罗克顶的清真寺和歌特式的天主教堂,一五九O年修的西班牙古城堡。在内湖的北岸有一些菲语叫做“邦卡”的小船。马尼拉北方有一座奎松新城。一阵强风吹开乱云,露出奎松城里东一摊西一摊的建筑基础。奎松市是一九四O年动工兴建的,日本人任其风吹雨蚀,一点儿也没有扩建。三年来,日本宣传机构一个劲儿鼓吹“大东亚共荣圈,”其实,什么好事也没干。他们留给菲律宾人的是发霉的橡子面,一个日本人死了一百个菲律宾人抵命的人质制度、宪兵队、狼犬和惨无人道的酷刑。他们给美丽的菲律宾群岛留下了一百万具被虐杀的尸首。昔日西班牙的古堡监狱里关满了犯人,马尼拉街头到处是绞架。关于这些,克拉凯在莱特岛和民都洛岛就多次听说了。
克拉克基地在马尼拉东北,433中队在克拉克基地上空打了一场恶仗。
原来,规定哈尔西的舰载机封锁克拉克基地的七个机场。后来,仁牙因湾的美军炮击舰队遭到日本自杀飞机的极大威胁,海军飞机奉命去保护舰队。海军和陆军的交接调度没弄好,克拉克上空的“大蓝毯”撤走了四十多分钟。
日本战斗机一直掩藏在伪装网下面,伪装网和跑道周围又高又密的草混在一起,美机未能发现。现在,一批日军“紫电”机、“飞燕”机冲上了云霄,抢占了高度。433中队刚到,敌机就从高空的云层中猛扑下来。双方互相咬着,爆发了一场混战。
趁这个时机,六七架自杀飞机偷偷起飞了。它们仗着地形较熟,沿着丘陵和河川,向西北方的仁牙因湾飞去。克拉凯压到了低空,才找到了它们。自杀机的特点是式样陈旧,操纵不佳,行动三二两两,队形稀稀拉拉,甚至根本不编队。神风队员们认为自己是专门撞军舰的,所以拒绝任何空战,他们一遇攻击就四处逃窜,因此从来不在作战高度飞行。克拉凯立即甩掉了“紫电”机的跟踪,扑向自杀机。他知道自杀机是对美军的最大威胁。
克拉凯只打落了一架自杀机,其余的都溜掉了。他命令钱德勒中尉带领中队其余飞机在克拉克上空继续巡逻,自己和李德向仁牙因飞去。他认为放掉了自杀飞机是433中队的耻辱。
两架P-38编队向北猛追,高度一千五百英尺。他们很快飞过了圣约翰(菲律宾有几十个圣约翰),找到了阿格诺河。接着,克拉凯认出了大片野草丛生的滨海沼泽和白花花的海滩盐田。盐田中到处是弹坑,都是炮击舰队留下的。一个小镇的废墟在机翼下一掠而过。他看到蔚蓝色的大海。
啊!仁牙因湾。
吕宋岛最大的海湾——仁牙因湾,从西边的散提阿果岛到东边的圣斐迪南多角,宽二十二海里,如一弯残月,缺口朝着东北方的中国南海。三年前,本间雅晴中将就是从这里登陆直下马尼拉的。现在,海湾里又密密麻麻布满了美国战舰。巨大的战列舰、巡洋舰和较小的驱逐舰抖动着,炮口喷出针状的火舌。LCI火箭艇几乎被烟焰包围,一枚枚火箭很快地爬升到天空,再缓缓跌下去。小蝌蚪样的蛙人在海湾的浅水里用彩色浮标标出航线。并且爆破水中障碍物:日军设置的Z字钢桩和木桩、混凝土角锥和铁刺网……。一团团水花沿着凹形的海岸连成了一条线。岸上的日军异乎寻常地静默着,一枪不发,一炮不还。
只有自杀飞机向一百余艘炮击舰艇挑战。
吕宋岛北方的几个机场因天气条件,美机无法压制从尼古斯机场、拉瓦格机场、阿帕里机场、巴累尔机场上起飞的日军自杀机,把美军第77特混舰队撞得狼狈不堪。“新墨西哥”号战列舰挨撞以后,舰桥淹没在浓烟中(后来才知道丘吉尔派驻麦克阿瑟司令部的拉姆斯登中将、一名少将和几名记者同时丧命)。两艘驱逐舰已经气息奄奄:一艘船尾没水,另一艘严重横倾。一架自杀机凶恶地追逐着一艘扫雷艇,尽管扫雷艇丢弃了贵重的破雷卫,仍然未能逃脱。它被撞后腾起大火,许多水手纷纷跳海。
神风机竟然成了仁牙因的王者。它挑战性地瞄准一条军舰,当这条军舰象个粗腰肥臀的女人笨重地扭动屁股的时候,神风机又冲向第二条军舰,它满不在乎地穿过第二艘军舰的阻拦炮火,撞到第三条军舰上。美军舰艇为了对付掠海飞行的自杀飞机,胡乱开炮,常常误伤了自己人。
克拉凯少校怒火中烧。
他一推机头,来了一个大角度俯冲,冒着友舰的炮火,鹰隼一样咬住一架特攻机。这架特攻机已经对准了“澳大利亚”号重巡洋舰。“澳大利亚”号晦气透项,它已经挨了四次撞击了。它的前主炮炮塔被撞得稀巴烂,指挥仪早掉到海里去了。它的官兵大部分非死即伤,可它还是用后主炮顽强地轰击海滩,不肯退出战斗序列。
克拉凯的P-38战斗机有一个突出的优点:它机头上的20毫米机炮可以在射界内自由活动,攻击范围很宽。他用20毫米机关炮开火,先打乱了自杀机的航向。自杀机向左偏航,又瞄准了一艘火箭艇。火箭艇用全部炮火向自杀机射击,连克拉凯也挨了儿颗12.7毫米机枪弹。克拉凯截住了它的去路,它最后又扑向一艘驱逐舰。克拉凯终于打掉了它。他离那架零式机太近了,可以看清日本特攻队员的脸。那脸上的表情疯狂而热烈,飞行员白色的缠头上溅满鲜血。敌机的座舱玻璃全碎了,飞行员可能也死了,他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手僵硬地握着操纵杆,从离那条驱逐舰几英尺的地方扎入海中。
克拉凯猛地拉起机头,甚至来不及看那条驱逐舰上的水兵向他欢呼致敬。也不知是哪艘军舰的炮手向他当头一炮,几乎把他揍下来。克拉凯大骂:“你们他妈的眼瞎了,连双机身的P-38都认不出来了。再打炮,就让神风机送你们上天去吧。”
油量计是马休换的。它已经快打到三分之一处了。克拉凯用指甲弹弹表盘,它摆了几下,又回到原处。该返航啦。
克拉凯看看手表,他从飞行时间计算,马休换上的这只表还算准。马休总有办法。这趟回去得弄瓶好酒谢谢他。
现代战争中,人与人结成了一种复杂微妙的关系,互相依存,互相支援,象一条环环相扣的链条。一个车工旋出一个合格的零件,被装配工安装到一架飞机的部件上。装了箱的飞机由军舰护送,通过敌人的潜艇封锁线到前方。重新装配起来的飞机还要有许多人来保障:陆战队夺下滩头,“海蜂”修好机场,高射炮单位打退敌机袭扰,油船运来汽油、润滑油、仪表油等十几种油料,然后由克拉凯这样的小伙子开到天上去。而他还得靠奶酪、啤酒、巧克力和面包养足气力,靠好莱坞的电影松弛神经,靠马休这类地勤人员保养好飞机,最后由他给日本鬼关键性的那么一下子。
究竟谁该谢谁?谁又指望别人感谢自己?说也说不清。都是为了美国,都是为了打败日本,大家一拍肩膀:“OK!”这就够了。
他又顺原路回到了克拉克机场。
他想招呼钱德勒他们一块儿返航。“大蓝毯”该换班了。
克拉克基地上空没有一架飞机,美国人的日本人的全没有。
433中队所有的人都不见了。
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也许返航了。也许是肯尼或哈尔西又把他们调到别处去了。菲律宾的机场太多,当年美国人就拼命修,日本人也不甘落后。这一大批机场:尼科尔斯、尼尔森、马尼拉、圣斐边南多、维甘、碧瑶、巴累尔、阿帕里、卡巴纳士安、布兰加、圣马西里诺和马里佛累斯,封不胜封,防不胜防。“大蓝毯”只是美国人一厢情愿的杰作。
埃德加·克拉凯少校感到势单力孤。他本来一返航就完事了,却突然动了一个念头:再击落它一架怎样?
克拉凯的思维逻辑带着鲜明的美国烙印。美国烙印究竟是什么呢?
渴望成功,一枚国会荣誉勋章,上头版头条,拥有一辆高级林肯牌汽车,做个“实实在在受人尊敬的名人,”失败,同性恋,上普林斯顿大学,发一笔横财,投民主党的票,永远精神抖擞,做个波士顿人,用“蓝吉利”牌保险刀片……
把它们混合在一起,从一大堆杂乱无章互不相关的事物中就可以悟出点儿“美国味儿”。一个德国的或日本的飞行员,技艺尽管高超,却缺乏想象力,而克拉凯少校就会别出心裁,“再干掉它一架吧!”
他叫了李德。李德的飞机似乎负了伤,兴许是在头一次克拉克空战中或在仁牙因湾上被“扫了一刷子”。他命令李德先返航。然后自己在空荡荡的大型基地上兜圈子,企图找到伪装网下面的日本飞机。
空军基地沉默着。静得可怕。
啊!他看了看空速表和高度表,他的速度太低了,高度也不够。那个魔鬼机场仿佛一个引力陷阱,把他的P-38往下拖。
不妙!准是飞机哪儿坏了。他想起西塞罗的警句:“error lees hominum.”(拉丁文:犯错误是人之常情。)
一个黑影向他扑来,是敌机!他的直觉从未骗过他。他想拉起机头,利用P-38优越的爬升性能躲过这一击。
可是已经晚了。
杉本瑞泽中佐击中了克拉凯那架P-38。
它笨得出乎预料。它在“疾风”式战斗机的机关枪射击下,不规则地抖动。开始,它还想爬升,仿佛一个挣扎的落水者。它终于直直地跌到地面上。那里是一片空勤人员的宿舍,盖着伪装网。起火的飞机烧掉了两排房屋。
杉本稳稳地在克拉克的跑道上着陆了。几个人向他的飞机跑来。一位机械师打开他的座舱盖,伸出大姆指:“杉本先生,恭喜啦,你打下的这架P-38,是今天基地上空击落的唯一美机。你的枪法真神哪!”
杉本从仁牙因湾回来。他带的那些神风队员都战死了。他要记录他们的失误之处,不断地改进新队员的训练。无论如何,神风机对美观的威胁远远超过普通飞机。这一点,大西中将判断得很准。目前,神风队员容易犯的错误是:忘记打开炸弹保险、高度判断不准和攻击目标不够集中。
杉本跨出座舱,接着从机翼跳到地面上。他提着图囊,疲倦地向宿舍区走去。又有几个人来祝贺他:使他产生一般好奇心:去看看那名坠机的美军飞行员。
美机的残骸还冒着烟,四周围满了日军士兵和闲人。天色阴沉,狂风迎面劲扫,杉本走得愈发吃力。不知谁说了一句:“击落美国鬼子的英雄来啦!”人群忽啦让开一个缺口,所有的人都向他打招呼,看不清他的人还踮起脚。
杉本穿过人们给他留的空隙,看见了那架摔碎的美机。P-38L战斗机被摔成三部分:机头和两个机身都分离了。火熄了,蒙皮熏得乌黑,白色的五角里依然醒日。在机头上漆了二十三面菊日徽。
杉本瑞泽大吃一惊。这架美机的驾驶员击落了二十三架敌机,他一定是什么名牌飞行员吧。
座舱早砸扁了。驾驶员整个被抛出去,掉在距离机头八九米远的草坪上。从外表看,似乎没受什么伤。他是个矮个子,僵硬地踡缩着。杉本走到他跟前,蹲下去,扳起他的脸。
一张英俊的孩子气的脸。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前额宽阔,富于机智,高鼻梁,灰色的眼睛瞪着天空,仿佛有什么怨恨还没有发泄。他的眼神是令人难忘的。真正的鹰一样的目光。
找到了他身上的伤口,一发12.7毫米机枪弹从他胸口穿过。他在空中就死了。
他的不锈钢军牌也被找到了。杉本勉强认识那几个英文字母。
埃德加·M·克拉凯少校
一九二二年一月七日生于亚拉巴马州莫尔比市
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