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上将把他重返吕宋、在马尼拉举行凯旋式的战役命名为“步兵III”。他计划动用克鲁格中将的第六集团军和罗伯特·艾凯尔伯格中将的第八集团军在仁牙因湾、苏比克湾和巴坦加斯登陆。届时,数量将远远超过莱特湾登陆的第三舰队和第七舰队。上千艘水面舰艇、上千架飞机,将掩护五十万美军攻克吕宋岛。如此伟大的历史性战役,竟然使用了如此平凡的代号,没有惊动希腊神话和欧洲神话中的神抵们,也没有使用美国式的工具、武器、名山、大川。飞禽、走兽、名流贤土命名法,当然也没有用德军统购部的颜色命名法,只用了“步兵”一词,简称GI,说难听点儿就叫大兵。因为麦克阿瑟自已是陆军将领,他喜欢GI,他要把重返马尼拉的荣誉交给“步兵”们。
这一天越来越近了。他已经在想象自己如何扮演东方的恺撒和奥古斯都大帝,扮演从厄尔巴岛复辟的拿破仑。菲律宾人大多信仰天主教,那他就该扮演圣露西、圣彼得和圣安东尼。他当年是菲律宾政府的元帅,今天还是麦克阿瑟元帅,他就要回到马尼拉。在“纳希维尔”号巡洋舰上,麦克阿瑟做了一个下意识的表演动作。他变成了天使麦克尔,咬紧下唇,两眼放光,双眉紧皱,左手握一个想象中的带希腊式雕刻的盾牌,右手挥舞着一柄马来亚短剑——权且用蒙哥马利送他的那钻石古剑替代,他手一挥,一剑砍下想象中的恶魔的脑袋。那个恶魔头上有角,身后拖尾、正在咬他的脚。这幅壁画绘在菲律宾的许多天主教堂的墙上,每个教徒都知道。
那个恶魔当然是山下奉文。
麦克阿瑟急于返回吕宋,并不影响他是个现实主义的军事统帅。莱特岛尚未占稳,从莱特湾出发,到仁牙因湾登陆,无论走哪条航线,都要经过苏碌海、锡布延海、菲律宾海或中国南海。他的舰队在两天以上的航程中,将遭到从菲律宾群岛上七十余个日军机场上起飞的日机的空袭。他自己做尽美梦,还没糊涂到低估故人。
他必须事先占领一个踏脚岛,利用该岛的机场来掩护他的入侵舰队。
他选中了民都洛岛。
奥勃莱恩·贝克上校刚爬上LST-472号坦克登陆舰的时候,几乎瘫在甲板上。他的衣服和裤子早撕成了碎片,臀部的肌肉里也许还残留着日军手榴弹的细小弹片。它们太多,手术医生匆忙,取出大片的,小的就让它留在身上了。他两眼血红,整条左臂都缠满了绷带,钢盔上也被日本步枪穿了两个洞眼。他本想拿它当作纪念品,又嫌太累赘,最后还是留下继续用,哪有那么巧的事儿,子弹还会从旧眼里再穿一回?
他是从帛琉岛上船的。
陆战一师进攻伯劳群岛的计划和麦克阿瑟将军进攻摩罗泰岛的计划都在九月十五日那天实施。一看地图就会一目了然。从阿德米勒尔提群岛划条直线到莱特岛,南边是摩罗泰,北边是帛琉,帛琉是伯劳群岛中最重要的机场岛。陆战一师似乎命中注定要给麦克阿瑟当小伙计,而且,每次都是掩护道格的右翼,上一次是攻克并防守格劳斯特角,这一回是攻克帛琉。
谁也没有想到帛琉之战会打得这样苦。自从瓜岛登陆以来,陆战一师所向披靡,士气非常高涨。帛琉岛的形状很不规则,勉强近似一个缺刃的战斧,从南到北长六英里,从东到西宽二英里。盖尔少将指挥了关岛战役以后,又以第三两栖军军长的身份指挥了伯劳群岛战役。实际上第三两栖军的兵力都留在关岛,陆战一师和第八十一步兵师暂归他指挥。即使不算八十一师的两万人,第一陆战师得到加强以后,兵力已达两万八千四百余人。用奥勃莱恩上校的话说:“每人只够摊三平方码的面积。”
奥勃莱恩可能忘了,“海魔”师在培拉瓦登陆的时候,每人还平均不到一平方码珊瑚沙。帛琉之战的艰苦程度超过了塔拉瓦。整整一个月以后,陆战一师带着遍体鳞伤已经返回到所罗门群岛上他们的老窝拉塞尔岛时,帛琉岛上还有枪声。
奥勃莱恩的陆战五团在抢滩的时候,遭到劈头盖脑的敌人炮火,许多两栖车被打着了,在礁盘上熊熊燃烧。自从在瓜达尔·卡纳尔岛的隆加角登陆以来,陆战一师无往不利,人们一直传着“陆战一师登陆好运”的神话。在帛琉的滩头,这个神话被中川大佐的无情炮火撕碎了。
代号为“孤狼”的陆战五团,花了很大代价才爬上沙滩,但立即就遭到了日军坦克群的反击。日本人在整个太平洋战争中始终没学会使用坦克,这回亦不例外。四辆九五式战车同一辆“谢尔曼”坦克较量,统统被报销了。接着,奥勃莱恩团冲过二百码沙滩。上面布满了地雷。锥形、球形、多角的都有、还有改造的航空炸弹,冲过布雷区,又遇到坚固设防的筑垒阵地。全岛的地面下都密布着日军的地堡,各火力点用盖沟和隧道连起来。日军的抵抗造成了美军的大量伤亡。
D+1日的夜里,奥勃莱恩上校和他的参谋人员在一个日军遗弃的地堡中过夜,大家神经紧张,每个人都戴着钢盔,拿着武器。结果,不知从哪里——日军一定是事先计划好了袭击路线——钻出一名日本敢死队员。他身上绑着炸药和好几枚手榴弹,一下子冲入那个指挥所地堡。轰然一响,十几个美军军官非死即伤,地堡里溅满鲜血。奥勃莱恩卧倒得快,算是拣了一条命,但身上扎入了许多手榴弹片,一动就痛。
“孤狼”团的土兵把他抬上登陆艇,转到LST-472号上。
它是一艘临时改装的医院船,由于陆战一师伤亡惨重,舰队原来配有的医院船很快就满员了。
一名刚毕业不久的年轻军医给他做了手术以后,他就一直躺在阴暗的铁舱中,打发帛琉战役的其余时光。铁舱很宽敞,原来是供一连士兵住的,现在,随着战斗的进展,川流不息的伤员都被抬进来,帛琉战役进行了半个月,它就塞满了。本来,奥勃莱恩上校可以挑个小点儿的舒适些的船舱,但他执意要和士兵们在一起,听他们讲战斗经过,医护人员都忙得麻木了,也没有谁去同他费嘴皮,他想在哪儿就在那儿。
奥勃莱恩和惠特尼同岁,性格上却迥然相反。他的家族当年从法国迁来美国,他身上有高卢人那股热烈、奔放、无拘无束和艺术气质。如果说惠特尼是个认真的岛国人,那奥勃莱恩就是热情的大陆人。他闲不住,忍着痛,在伤兵们中间走来走去,打听战况,探问战场详情,给士兵们背儿段诗,用一台破留声机放些旧唱片,说几段“军人的”下流笑话,极大地减轻了他们的战争心理负担。
战斗不同于做工,不同于创作,不同于杂技,也不同于竞技。它是一种用生命和鲜血去拼搏的事业。人的漫长的生命在战斗中被压缩得很短暂,转瞬之间,活人会变成冤魂,美好的人生和锦绣前程会灰飞烟灭。所以士兵的心理受了压缩、扭曲和变态,越凶残的战斗使士兵变态得越厉害,战斗过后,还久久如临梦境。奥勃莱恩从战火中熬出来,完全了解士兵的心理状态。他昂扬的激情,时而如嘹亮的号角;他渊博的学识,仿佛是多彩的鲜花;他温柔的感情,好似和煦的春风,慢慢地,慢慢地把士兵们被战争铁爪握住的心灵解放出来,让士兵从野兽变成婴孩,再变成真正的人。
帛琉战役后期,日军被包围在海岛中央一个九百码长,最宽处约四百码的袋形阵地之中。这里原先被密林覆盖,在航空照片上毫不起眼,等炮火把丛林烧光以后,才发现它是帛琉的核心阵地。凡是在太平洋岛屿战争中遇到过的一切日军防御工事和战术,都在这里用上了。中川大佐汲取了比阿克岛、塔拉瓦岛和塞班岛的经验和教训,打得又凶猛又顽强。那些珊瑚石灰岩洞穴也是千姿百态、种类繁多、无奇不有。有三英尺深的单人盲洞,也有五百英尺深的幽暗的地下宫殿。有的洞设有钢门、发电机、通风设备、无线电台和地下医院,有的竟有九层之多。它们互相之间,利用火力的正射,侧射、交叉,倒打,把这块空间封得连老鼠也进不去。这块被美军称为“乌穆尔布罗格尔袋形区”的空间,无论美军使出什么手段都攻不下来,帛琉的机场早已投入使用,结束战争却迢迢无期。它消耗了许多美军的生命,声威显赫的陆战一师几乎被打成了残废。
不等乌穆尔布罗格尔地区攻下来,LST-472号坦克登陆舰上的伤兵就满了。它同其他的空船一起编成护航队,离开了染满鲜血的帛琉,悄悄东航,回到所罗门群岛的拉塞尔岛上。奥勃莱恩上校只打了两天仗,心情懊丧。他回到了陆战一师的“老鼠窝”巴弗弗镇,虽然时隔不到两月,陆战一师那些完好的帐篷和后勤设施却早被别的陆军部队占用了。死人,负伤,“窝”被人抢了,想回澳大利亚或新西兰却去不成,攻占了海岛却没有获得荣誉——荣誉都被麦克阿瑟和第五两栖军抢走了,真是坏事不打一处来,气得奥勃莱恩破口大骂,见到不顺心的事就拳打脚踢,同驻守的陆军部队指挥官几乎动起了手枪。这一切,都是为了转移帛琉的沮丧,转移对陆战一师死去的精华的悲伤。当他发泄完了,才感到异乎寻常的疲倦和消沉。他真恨不得用自己的点38口径手枪对自己的太阳穴放上一枪。
这时候,拉塞尔岛上来了三位“天使”。
三名属于海军陆战队妇女辅助队的姑娘:赛琪、玛格丽特和珍妮来到岛上,充任陆战一师野战医院的护士。她们都不到二十岁,青春活泼,容貌如花,在拉塞尔引起了轩然大波。说实在的,陆战一师自从一九四三年秋离开新西兰的奥克兰在格劳斯特角登陆以来,一年时间就没有见过正儿八经的女人。真难以想象在两万名最精壮粗野的男人中间,有三位妙龄少女会引起什么问题。野战医院快成了马戏团,士兵和军官们有病没病也往医院蹭,病好了也不出院。每位女郎连出去散步都得有十几名保镖。争风吃醋的事每天都有好几起。成千上万的美国妇女在国内空守闺房,见不到一个象样的男人,而陆战队员们个个都有名牌运动员或电影明星式的身材和体魄、粗俗的士兵式的男性幽默和南部人的那种粗犷的性格——也许是弗吉尼亚州给他们烙上的印记吧,这一切把三位女郎勾引得心花怒放。
因为拉塞尔岛上除了土著妇女之外,没有白人妇女,陆战一师的士兵在帛琉战前和战后一直全身赤裸地在海滨游泳和日光浴。师长鲁普尔塔斯少将一直放任不管。赛琪一伙女士们登岛以后,陆战队作风依旧,而且愈发情绪高涨。鲁普尔塔斯少将是个旧派军人,生怕传出去有伤风化,忙传令所有官兵,一律禁止裸体游泳和四处乱窜。这条命令激起了陆战一师官兵的极大义愤,红十字女郎的温情没分享到一点儿,动不动却要穿上游泳裤,太麻烦了,而且到哪儿去买游泳裤?拉塞尔连白人居民都没有,它不是纽约的第五马路。
奥勃莱恩此刻正在医院里养伤,他的床位归珍妮小姐照料。珍妮小姐是下层人家出身,头脑简单,热情奔放,甚至还有点儿野劲儿,正对上校胃口。他使出浑身解数向珍妮小姐献殷勤,其攻击力放在国内足以瓦解最骄傲的名门闺秀。他苦笑着对另一位负伤的军官讲,“拉塞尔姑娘的股票就值这么高的价,真没办法。”
他终于“侵入”了珍妮的芳心。珍妮有股吉普赛女郎的狂野劲头。他们公开眉来眼去,一有空档,就滚作一团。可惜空档太少,竞争者如云,上校军衔在情场上同一位下士并不分贵贱,珍妮野得很,有一大群男朋友,奥勃莱恩也没办法。
在他忙于同情敌们竞争的同时,伤也渐渐好起来,绝大多数弹片经过二次手术都取出来了。他的恶劣心情也开始好转,血腥的帛琉渐渐淡忘,此时,师长鲁普尔塔斯将军给他转来一封信。他一看信封,就认出是麦克阿瑟将军寄来的,“将军”印过一种特殊的信封,背面印刷着:
发扬巴丹和科雷吉多尔精神!
信是由打字机打的,结尾有麦克阿瑟亲笔签名,内容如下:
致陆战一师第五团
亲爱的奥勃莱恩·贝克上校:
我军已在莱特岛登陆并占稳该岛。下一步将执行我的“步兵III”作战计划,在吕宋岛仁牙因湾、苏比克湾和巴坦加斯登陆,把美国国旗和非律宾国旗重新在马尼拉广场上升起。该战役将由陆军第六和第八集团军执行,并先行攻占民都洛岛。鉴于陆战一师和我长期密切的合作,您的指挥艺术和战争精神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特此邀请您随军观察,此行还将有大批随军记者和英军高级观察人员。我相信会是一次有趣的旅行。
如蒙光临,不胜荣幸。
您忠实的
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上将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五日
于菲律宾塔克洛班
“道格还没忘记我呀!”奥勃莱恩非常高兴,欣然从命。他向鲁普尔塔斯少将请示之后,搭一架顺路飞机飞到马努斯岛。接着从马努斯直飞莱特,正好赶上了民都洛航渡作战。
他乘的那条船正巧又是LST-472号坦克登陆舰。
奥勃莱恩发现,这艘涂着丑陋迷彩的船已经换了船长,一个叫亚历克斯的高喉咙大嗓门儿的老水手,在船上忙前忙后。亚历克斯先生的面部特征让人过目难忘,他一张嘴就露出黄色的大龅牙。
亚历克斯先生很能干,整条船的装载和平衡都堪称规范:两极车排在上甲板两侧,往内是谢尔曼坦克和吉普车,车中灌足了汽油,带着一个基数弹药。这种战斗装载可以保证车辆和人员能快速抢滩。底舱装载着口粮、淡水桶和其他补给品,都是按战斗登陆的轻重缓急安排的,一经御载,就能派上用场。
在前甲板的一条很窄的走廊上,奥勃莱恩和亚历克斯先生打了一个照面。亚历克斯愣了一下,仿佛在追忆久远的往事。他直率地拍了拍上校的肩膀:“哈罗,先生,我在哪儿见过您?”
“可能,我搭过很多条船,这条船也是第二次搭啦。”
亚历克斯先生足足想了有半分钟,他拍拍脑袋,“晤,我记性真不好。对不起,打扰了,上校。和这船没关系,我也是刚上这条船,我原先是‘亚伦·勃拉特’号的船长。”他让出路来,一边走一边唧唧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
LST-472号编在一支庞大的船队中,下午从社拉古锚地出发,南航苏里高海峡。船上拥挤不堪。到处是粗鲁的士兵、吆喝着的军官、黑人司机和印第安人通讯员。热带海洋气温高,到处是柴油味、发馊的啤酒味和男人身上的汗臭,这是登陆前夕特有的气味,它使奥勃莱恩感到兴奋。
驶出苏里高海峡南口,舰队进入夜航灯火管制,灯光熄灭,所有的舱口和舷窗都蒙上黑布。奥勃莱恩依着一辆被钢丝固定的吉普车,看着海峡西岸黑糊糊的莽林。星星偶然从云缝中露一下。四周的宿务岛、尼格罗斯岛、班乃岛和维塞亚群岛上都有日军的重兵,机场如麻,在苏碌海中航行二百九十海里,真同惊险小说中描写的那样紧张。最后在离马尼拉仅九十海里的民都洛岛登陆,险似赤脚走过刀锋,也只有麦克阿瑟才有这种大手笔。
一个人影悄悄地接近了他。自从瓜岛以后,奥勃莱恩的夜间感觉非常敏锐可靠,来人一定是亚历克斯船长。奥勃莱恩没有动。
“喂,老兄,查尔斯·惠特尼先生是您的什么人?”
奥勃莱恩动了一下,回过头:“您认识他?”
“如果我这该死的脑袋还管用的话,您是奥勃莱恩先生,查尔斯先生的大舅子。查尔斯·惠特尼中校乘我的船去过卡纳尔,又去过塔拉瓦,我看过他的全家合影和军校合影,他说起过您。那时您在一师,在格劳斯特角登陆,是吗?先生。”
“完全对。不过我妹妹贝莎早就去世了,查尔所又娶了新西兰姑娘范尼尼。我们只算是朋友啦。听说他去打塞班岛了。怎么样,有什么新消息吗?”
“我知道的同您一样多。先生,您的部队打下了帛琉,听说死的人不少,我们为什么不绕道这个该死的岛呢?”亚历克斯说着,给奥勃莱恩上校递来一筒罐装啤酒。“聊聊吧,今天夜里也许不会出事,我让大副开船,他是个很机灵的小伙子。我放心。”
奥勃莱思接过啤酒罐,打开封口,一仰脖子喝下去。
“是啊,为什么不绕过帛琉呢?每次流血过多的战役总要引起人们的指谪。我们又为什么不绕过塔拉瓦呢?为什么不绕过瓜达尔·卡纳尔呢?为什么不绕道莱城、芬什哈芬、沙拉毛和米伦湾呢?我们又为什么要打这场又死人又费钱的仗呢?当初只要我们继续把石油和废铁卖给日本人不就没事了吗!
“不!战争并不都是廉价的。林肯总统时代我们就打过许多高价的战争。战争也并非都是正义的,象英法之间的百年战争。我们不要去为战争的目的、性质、意义、结果去辩论吧。柏拉图就说过:‘战争、战役和革命,都来自人类的欲望。’还是让咱们去歌颂军人吧。”
奥勃莱恩激动地对着菲律宾的漆黑的苍穹,仿佛在呼唤陆战一师的那些英灵:“我的最好的朋友都死伤在帛琉岛上了。马约死在滩头上。布朗死在血鼻山梁上。帕西死在无线电高地上。贝利的肺在罗格罗夫高地被打穿了,麦克罗伊的腿在岩洞里丢掉了。日本人打得起码也同我们一样勇敢。他们用的家伙连我都没见过:一种把炮身截短的海军炮、一种奇形怪状的火箭,一种六英尺长的150毫米迫击炮,要六个人才能操纵,一炮曾消灭了我们半个连。他们还有水中敢死队,用炸药炸我们登陆艇的蛙人。他们根本就不投降。我们用喷火器烧,用飞机洒胶状汽油,然后用白磷迫击炮弹来点着,把最后的袋形地区烧得烟火腾腾,仿佛是一只大煎锅。我们想干脆把氧气点光了让日本人闷死。没有用!我们攻上去又被打垮,那些关东军枪法准得出奇,一点儿也不比射击运动员差。他们又冷静又镇定,枪响人死。敌人没有任何取胜的希望,甚至也没有活的希望,却拼到最后一口气。也许他们无粮无水,日子一定很难熬。因为连我们也熬不住了,我们都快让帛琉给逼疯了。我们从来没遇过那么凶毒的太阳——瓜岛和格劳斯特角天天下大雨,帛琉没有泉也没有水,日本人修的几个水库全让舰炮给毁了,我们的海水淡化器也被打坏了。一片刺眼的珊瑚沙,没有一棵象样的树木,我们不少人被活活烤死了。我诅咒一千次帛琉,也诅咒制定占领帛琉的参谋长联席会议——他们以为一个针尖大的小岛没啥了不起。但我还是要赞美打下帛琉的士兵们,他们为美国星条旗增添了荣誉。”
夜风很大,空气清新。离亚历克斯和奥勃莱恩不远的地方是一座40毫米高射炮。炮座上有四名炮手。瞄准手握住高低机的手枪,副射手握着方向机的手轮。两个弹药手在抽烟:个子高的哼着家乡小调,中等个的捏着十字架在祷告。日本飞机没有来夜袭,但愿一帆风顺,旅途平安。奥勃莱恩没有登上“纳希维尔”号巡洋舰,它上面有复杂完善的通讯系统,生活和工作服务都很周到。可是要获得登陆的真正体会,再没有比呆在一艘LST上更合适了。
亚历克斯抽着姻。听完奥勃莱恩的叙述,他沉默了一阵子,突然伸出大拇指:“海军陆战队打得真棒。替我杀光那些黄猴子,让他们世世代代记着美国人的厉害。一千年后也不敢再向美国人动手!”
海上有磷火,岛上有火光,不知是日本人的还是菲律宾居民的。带神秘色彩的苏碌海之夜,令人神经紧张激动的航渡之夜。奥勃莱恩和亚历克斯就在聊天中熬过了。亚历克斯先生告诉奥勃莱恩,他的“亚伦·勃拉特”号自由轮,执行一次往冰岛的例行任务。编在一支慢速护航队里,被德国海军的潜艇击沉了。“他们用的是声制导自动鱼雷,从很远的地方发射。黑夜里,没办法躲。不过。我们也没饶过他们,干掉了三艘U艇。我原以为从四三年夏天之后,北大西洋一直是安全的呢。”
亚历克斯先生向奥勃莱恩引见了他的大狗布鲁斯。布鲁斯在那个恐怖的北大西洋鱼雷之夜话了下来,同亚历克斯先生一起获救。船长与狗有很深的情谊。在俾斯麦海的一次航行中,船遇大风暴,布鲁斯被刮到海中,亚历克斯不顾危险下令停船,花了四小时才捞上布鲁斯。人总要有精神寄托,寄托在什么东西上那东西就被神化,被赋予超凡脱俗的光彩,哪怕是一条普通的狗。
天蒙蒙亮,一切都笼罩在灰蒙蒙的雾里。雾幕一下子被风和阳光拉开,所有的美景都显露出来了。
一个被作家何塞·黎萨尔讴歌的菲律宾的黎明。
船队两侧不时出现几个海岛。奥勃莱恩接过亚历克斯先生的大型航海望远镜,对准海岛贪婪地看着:
翠绿的竹林中有一个红顶的天主教堂。农舍的茅草屋仿佛是一幅东方色彩的水墨画。篱笆里有乱窜的猪和鸡,小溪流上有快朽烂的木桥。树林间开着阿拉伯素馨和兰花。啊!还有一座爬满青藤的西班牙古堡,还有绞架和旗杆。
奥勃莱恩调整焦距。居然看到了一个神甫,几个瘦瘦的马来人。其中的一个叼着烟斗,腋下还夹了一只斗鸡。神极了,妙极了!西班牙人爱斗牛,把瘾传给了菲律宾人。菲律宾人穷,只好去斗鸡,也就迷上了斗鸡。斗鸡就是菲律宾的斗牛,其实本地自古以来就有斗鸡的传统。啊,一条缓缓流动的生满浮萍的小河,河边系着小篷船。哦,还有一个小镇,镇边泥泞的道路上停着双轮大车,瘦骨嶙峋的马啃着湿漉漉的青草。木棉树上有鸟巢,池塘中有睡莲和脏鸭子。一切都是那么宁静,那么质朴、那么协调,那么美。美得让人落泪。奥勃莱恩看到了一个凄哀的伊甸园,一种忍耐的韵味,一种大彻大悟的东方的哲理,一种内含的秀丽,一种懒洋洋的万古不变的宁静,令人玩昧,令人赞叹,和西方的一切迥然而异。它难道就是菲律宾么?果真如此,那么,奥勃莱恩似乎理解了麦克阿瑟为什么对菲律宾耿耿于怀了。
飞机引擎声划破了苏碌海上的静温。
高射炮手们紧张起来。各舰艇的对空射击指挥中心和情报中心接通。情报中心发出一连串信号和指令,反复校核着大量数据。所有高射炮和机关炮的炮口都指向天空。弹药手们根据命令手忙脚乱地调整引信的起爆高度。疲惫的陆军士兵和军官们匆匆穿上软木救生衣。有人在祈祷命运。
一批批蓝色机身的美国海军飞机飞临舰队上空。它们都是奥勃莱恩很熟悉的那些战斗机——F4U海盗机和F6F恶妇机。又过了一会儿,从莱特岛杜拉古机场和塔克洛班机场起飞的陆军战斗机也来了。它们是日本人最害怕的“双身魔鬼”P-38闪电机,F-39飞蛇机和P-40远程闪电机。它们各自按自己的章法在船队上空编好队,兜着圈于掩护民都洛航渡船队。看到它们,给人以虚假的安全感。其实天空很辽阔,敌机也很狡猾,并无真正的安全可言。
一架日本飞机一下子从云中冲下来。谁也没有精神准备。它恐怕是混在比翼编队的美国战斗机当中的。它俯冲下来,在海平面上把航向转成和LST-472号的纵轴方向成90度,对准舰桥从左舷冲来。几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它。从“托马湾”、“马尼拉湾”、“马努斯岛”、“卡达森湾”、“萨沃岛”等护航航空母舰上起飞的美围战斗机也没有盯住它,等奥勃莱恩和LST-472号上其他人看见它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它一下于在舰桥上撞得粉碎,所携带的炸弹也爆炸了。奥勃莱恩上校被气浪冲倒,头撞在舱壁上,昏了过去。
他很快醒来,揉揉眼睛,试着动了一下,伤不重。他四顾周围,横七竖八都是尸体和残肢,伤兵还在哼哼叫。
奥勃莱恩庆幸自己运气还好,早点儿看见了那架零式自杀飞机。他定了定神,开始往外搬伤员。等到他搬出第四个伤兵时,几名水手也进来帮着他搬。奥勃莱恩摇摇晃晃走到甲板上,开始呕吐。海风把他吹清醒了。他看到舰桥已被浓烟烈火所包围。他记起船长亚历克斯先生还在舰桥上。于是,他从一个损害控制队员手里抢过一套石棉服,匆忙穿上,直往火堆里闯。
烟熏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不得不依在发烫的钢壁上,未及定神,又挨了一击。LST-472号上的炸弹和炮弹终于被引爆,把整条船搅得天翻地复。
奥勃莱恩抓牢一根栏杆扶手。他的眼睛已被撞肿了,勉强能从眼缝中观察。人体、血糊糊的肉块、高射炮、机枪和船上的钢板。木块、帆布、吉普车都被炮弹爆炸的风暴掀到空中,又跃到海里。随着每一声爆炸,军舰摇憾,火愈烧愈烈,LST-472号完了。
奥勃莱恩已经穿了救生衣,他随时可以跳到海里,或者转移到停靠在LST-472号右舷的一艘救援驱逐舰上。但他是海军陆战队军官,他所受的全部教育和训练使他在危急时刻决不擅离职守。亚历克斯船长尚在烈火中,没有谁下达“弃船”命令。奥勃莱恩想找条消防龙头,龙头找到了,却没有水。他丢开龙头,同所剩无几的损害管制队员一起,用手压泵汲水向舰桥灭火。
一条被烈火封住的走廊终于打通了。许多被困在里面的官兵冲了出来。他们被烧得焦头烂额,狼狈不堪。其中还有些是奥勃莱恩一类的观察军官和随军记者,有陆军的、也有海军陆战队的,还有同登陆部队配合的第310轰炸机联队的空地联络军官。他们通宵工作,有人刚刚入睡,还穿着睡衣、戴着贝雷帽的英国军官。有人眼镜丢了,四处乱模;有人用所能找出的最肮脏的字眼骂娘。也许,这些“连珠妙语”立刻会被记者拣去发表在报纸上。
奥勃莱恩终于冲进了船长室。
船长室里血迹斑斑,到处是玻璃碎片,任何完整的东西都没有了。亚历克斯先生倒在血泊中,他的胸部和腹部都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大狗布鲁斯被严重烧伤,一只前腿断了,呜呜叫着,围着亚历克斯先生团团转。
奥勃莱恩上校跪下一条腿,双手小心翼翼地把亚历克斯先生托起来。船长发出痫苦的嚎叫,让人心碎。
亚历克斯睁眼认出了奥勃莱恩。他嘴唇一动:“上校,谢谢您。我伯是不行了。便宜了那个日本浑蛋。”
“没关系,”奥勃莱恩安慰他。“我这就把您抱出去。”
“别忘了救布鲁斯。它一直和我在一起。呃,LST-472号不行啦。传我的话弃船吧。我没照顾好这条船。战争嘛,没办法。”
奥勃莱恩挣扎着穿过炎热的走廊,他来不及把石棉服给亚历克斯盖上。布鲁斯一拐一拐路在后面,它的肉掌踩在滚烫的铁板上,叫得非常凄惨。
灼热的走廊终于走完了。烈火在他们身后重新封住了通道。烟更浓,火更烈,一定还有人负了伤呆在走廊那边。然而任何人也爱莫能助了。
海面上漂着油斑和死尸。天空中还在进行着激烈的空战。一架架自杀飞机被打下来,从云层中抱着长长的烟尾,企图最后“亲吻”一下它的目标舰。所有的美舰都在疯狂地射击。它们不是轰击一个海岛,甚至也不同于和敌舰炮战,自杀飞机对军舰来说,是生死存亡的致命威胁。只要被撞中,谁也难逃一死。(它们是一群有生命的活导弹。)军舰的127毫米炮、40毫米炮打得象机关枪一样密集。天空中布满了烟团,响彻着战斗机追逐时引擎刺耳的嚣声。舰队中不断有舰艇被自杀飞机撞中起火。
“达希尔”号驱逐舰缓慢地行驶在离LST-472号两链远的地方,防止坦克登陆舰上烧炸的炮弹误伤了自己。它是一艘二千一百吨的“本逊”级驱逐舰,一直在大西洋护航,抢救遇难船舶的经验丰富。它放下所有的救生艇、救生筏和汽艇,来回摆渡LST-472号上的人员和伤员。奥勃莱恩上校、亚历克斯船长、布鲁斯和其余人员都转移到“达希尔”号上,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可惜,许多人在爆炸和撞击个死去了。活着的人部份遭到严重烧伤。在热带,烧伤几乎会立刻化脓感染,最后痛苦地死去。
亚历克斯先生被安顿到急救室里做手术,经上校和船长的恳求,伤犬布鲁斯也受了治疗。上校受了些外伤,敷上药,又回到甲板上,同LST-472号上那些没受伤的人一起观战。他想到麦帅“观战”的邀请信,几乎变成了死神的请柬。
日本的零式机、九七式舰载轰炸机、九七式陆基战斗机还在发疯地进行自杀式的撞击。除非把飞行员在空中击毙,没有办法阻止他们。民都洛航渡船队仿佛一条巨龙,在毒蜂的攻击下级动、痉挛、怒吼。它一边作战,一边顽强地在苏碌海上航行。
一架日机从一艘LST上掠过,机翼切断了天线,在距离坦克登陆舰十五英尺的地方钻入水中,激起了高大的水柱。飞行员显然没有把握好俯仰角。另一架日本双引擎轰炸机扑向巨大的“西弗吉尼亚”号战列舰,居然被它的280毫米大炮命中,立即化成碎粉,宛如一个被击中的氢气球。一架日本慧星式战斗机在撞上“哈拉顿”号驱逐舰的最后一秒钟时,舰长机智地打了右满舵,神风队员来不及做最后一次校正,或许他早已闭上双目,等待着升天成为军神了——正常人的神经实在坚持不到这个时候——它从“哈拉顿”号的舰桥上斜划过去,右翼划上了舰桥建筑物,机身一拐,撞上了救生艇,左翼把探照灯划到海里去了。它携带的那枚炸弹轰然爆炸,掀掉了“哈拉顿”号的烟囱。机身油箱撕裂后,汽油泼溅到上层甲板上,忽地腾起了一片火海。浑身起火的水兵不顾一切地跳入海中。缺少了烟囱的“哈拉顿”号被洁白的大团高压蒸汽罩住,一切都看不清了。
民都洛航渡舰队旗舰“纳希维尔”号巡洋舰未能躲过神风队员的眼睛。大西泷治郎中将和福留繁中将专门叮嘱了这艘大名鼎鼎的旗舰,它也是麦克阿瑟元帅——十月二十四日他刚同艾森豪成尔和马歇尔一起获得这一新军衔——的座舰,务必歼灭之。
“纳希维尔”号被撞中,幸亏麦克阿瑟不在舰上。它现在是登陆总指挥斯特鲁布尔少将的旗舰。斯特鲁布尔的参谋长、突击队司令登克尔准将的参谋长和大批高级将校均被撞毙,大批人员负伤。“纳希维尔”号和“哈拉顿”号不得不返回莱特湾。空战打得天昏地暗。
斯特鲁布尔少将移旗“达希尔”号驱逐舰,坚持指挥战斗。美军调整了防空指挥。斯特鲁布尔少将根据各舰火炮的口径、射速和位置,把防空区域划分成二十四个天区,一度混乱的从未做过防空配合的舰艇都接到了严厉的命令,每门火炮必须听从统一招挥;向规定方向射击,不得违抗。护航航空母舰上的舰载战斗机也同军舰进行了密切而有效的协调,构成多层次多方向的防空网。斯特鲁布尔还未及布置完,大批日军自杀机就蜂拥而来,并且有同样数量的日军战斗机来掩护神风机。美军战斗机在舰队航向轴线首尾120度扇面内作战,舰队两舷各60度区域由舰炮封锁,果然效率大增,神风机被打得如残花败叶,纷纷坠海。
黄昏时分,美国陆基战斗机纷纷归巢。美国海军舰载机也全部降落在护航母舰上。金凯德的飞行员无法同哈尔西、米切尔的飞行员比,他们所受的训练较少,几乎都不能夜航作战。在莱特岛基地的陆基夜间战斗机前来值班之前,大约有两小时舰队真空没有战斗机掩护。平时,日本飞机很会利用这段“空档”,十二月十三日黄昏他们却没来,可能是白天空战中它们损失太大了。
航渡中第二夜同前一夜不同,虽然敌人未及久爱小说,人们的心绪却坏透了。奥勃莱恩刚刚认识的几个熟人非死即伤。昨天白天他们还在一起喝酒,谈一九四四年圣诞节和火鸡宴,玩惠斯登,算命,聊女人和轻歌剧。其中,登克耳将军的参谋长艺术修养很深,不单讲起尼德兰画派和法兰德斯画派头头是道,对东方艺术和古董也颇有一套,他还准备在马尼拉古玩市场上施展身手:“听说马尼拉能搞到印度戈尔康达矿的大钻石,还有中国的翡翠雕刻古玩,我准备了一笔钱去碰运气。”这位亚拉巴马州口音的上校丝毫也没有死的念头。他对别人开的那句拉丁文玩笑嗤之以鼻。“Inimanus tuas Commendo spiritummeum。什么话!我还没玩够呢。我这辈子西方的什么样的女郎都见识过了。qui multum probat,东方的姑娘我还想尝尝味儿呢。”
现在,他人已去,船已沉,战争就是如此。活下来的就算幸运儿。苏碌海上风很强劲,浪头摇撼着驱逐舰,很不好受。奥勃莱恩渐渐同情起海军官兵们,在风雨如晦的格劳斯特角和烈日如焚的琉帛,他真没少骂他们。他认为海军的少爷们舒舒服服,于干净净,白天唱咱圣歌,做做早操,升旗仪式,清洗甲板。中午有奶酪烧子鸡,晚上有果子冻。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很少能捞上打一炮,几乎挨不上一炮。现在看,海军也冒着风险作战。他们也是伟大的军人。
奥勃莱恩勉强打了个盹,就去看亚历克斯船长。船长浑身上下裹着纱布,象一具埃及木乃伊。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奥勃莱恩认识船长的时间也不过两夜一天,此时此刻,却深深为他担忧。船长粗犷豪放的性格魅力,使他成了《漂泊的荷兰人》中的那个船长达兰特。华格纳在这出歌剧中把达兰特描写成一个以船为家的挪威老水手。亚历克斯先生的一生是平凡而壮丽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许多船长都同亚历克斯一样,坚守在他们危机四伏的岗位上,大海是他的家园,也是他的归宿。
亚历克斯醒过来,认出了奥勃莱恩:“好上校,谢谢您救了我。布鲁斯在哪里?噢,布鲁斯,你怎么样?我连累了你,真抱歉。上校,我知道自己不行了。我只有一个愿望:天亮以后,把我放到甲板上去,我再看一眼海。他妈的,本来我打算把472号船系到东京湾的码头上去。仗打完,我买一条自己的船,爱上哪儿就上那儿。唉……”他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上校,告诉查尔斯·惠特尼先生,我本来打算把他的‘海魔’送到日本本土登陆。现在不行啦。这场该死的战争要了多少人的命!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您多保重吧,别忘了我;逢年过节,别忘了替亚历克斯先生祈祷。呃,先生,您再给我唱一曲苏格兰小调吧。”
奥勃莱恩没有唱苏格兰民歌,他唱了另一首激昂的曲子:
透过稠密的雾,隐约望见对岸,顽敌正在酣睡,四周沉寂夜阑珊,
微风断断续续,吹过峻崖之巅,你说那是什么,风中半隐半现?
现在它的身上,映着朝霞烂漫,凌空照在水面,瞬时红光一片。
这是星条旗,但愿它永远飘扬,在这自由国家,勇士的家乡。
奥勃莱恩唱着《星条旗永不落》。它是任何一个陆海军士兵都熟悉的歌,也是任何一个美国儿童都熟悉的歌。整整一百三十年前,弗朗西斯·凯律师创作了它的词,使它成了美利坚合众国国歌。在一个菲律宾的黎明之前,对一个垂死者唱起它,整个歌词都仿佛越过历史的烟尘,降落在苏碌海上。它的战斗激情,会使每一个美军士兵和水手得到鼓舞,仿佛凯本身就站在他的身边。
亚历克斯满意地微笑了。他又昏迷过去。
船长未能熬到天亮,他的灵魂在痛苦之中离开了他的躯壳。
早晨,“达希尔”号驱逐舰为亚历克斯和其他十三名死者举行了海军正式葬礼。当裹着尸布的亚历克斯尸体从翘板上翻到海里去的时候,布鲁斯拖着一条伤腿,翻过船舷,跃入海中,随它的主人而去了。在场的人都为它的忠诚而感动。
十二月十五日,斯特鲁布尔少将的航渡编队在民都洛岛南岸的圣约瑟镇附近登陆。一切顺利,无一伤亡。迎接他们的是菲律宾特有的含着一脉哀愁的甜蜜的田园,水牛、红花绿树、竹林和戴斗笠的农夫。没有一个日本人!
日本占领军认为民都洛岛是“最坏的一个岛。”它上面丘陵起伏,遍地泥浆。早在本间雅晴中将占领菲律宾的时候,就企图在民都洛修飞机场,一连修了八个,全废弃了。日本的测量专家告诉过山下奉文大将:民都洛不宜修建飞机场。山下低估了美军“海蜂”的能力,也错误地估计了麦克阿瑟的日标。他猜遍了维塞亚群岛的每一个岛,就是忘了民都洛,虽然民都洛面积达三千七百六十平方英里,比莱特岛还大,却只驻了区区二百个日本兵。
麦克阿瑟的水晶球又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