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兰”号战列舰抖动了一下,把桔红色的火焰吐出去,把珍珠港的怨恨吐出去。十六英寸的弹丸在空中划开一条赤色弹道,落在贝蒂欧岛上。它舰身横侧,三座炮塔交替射击。炮弹出口声在海面上隆隆震荡。炮兵校正机给出正确的修正值后,它开始齐射,八门巨炮喷烟吐火。战列舰“田纳西”号和“科罗拉多”号的大炮也加入了合唱。重巡洋舰“印第安纳波利斯”和“波特兰”的八英寸炮、驱逐舰舰队的五英寸炮纷纷开火。无数钢铁的弹丸划过海面,落到珊瑚岛上,腾起猩红色的火光和烟团。没有多久,烟云就把贝蒂欧厚厚罩起来。
为了区分自己的弹着点,各舰使用了五颜六色的曳光弹,纷乱的彩色线条交织着,一头接着海上的舰队,另一头接着塔拉瓦,象夜间无数亮着彩灯的汽车,狂奔在一条高速公路上。
贝蒂欧上的巨大烟云越升越高。只是偶尔从烟团的缝隙中看到炮弹爆炸的闪光。景象蔚为壮观。突然,岛上亮起大爆炸的强烈闪光,那是打中了日军的弹药库。
日军的海岸炮并不示弱。那些八英寸的维克斯大炮投入了炮战。“亚兰·勃拉特”号的前后不断升起水柱。有些炮弹在空中爆炸,弹片纷飞,打在钢板上,发出刺耳的哨音。
忽然,惠特尼船附近的一艘重巡洋舰上发生了大爆炸,惊天动地。它的二号炮塔像玩具一样被掀到一百多米的空个。各种钢铁机件、人肉碎块、扯烂的海军服被崩到更高的地方,然后纷纷落下,有的就掉在亚历克斯船的甲板上。惠特尼扭过脸去,不忍心看。他听到亚历克斯的狗在叫,还传来船长的声音:“为什么战列舰不压制岛上的炮火?让我的薄皮船送死吗?”
休伊走到中校身边:“喂,中校,我早说过,‘马里兰’不大妙。它在等蒙哥马利的飞机轰炸,结果飞机没来,准是电台震坏了,没联络上。”
广播喇叭里响起希尔将军的加州口音:“陆战队登艇。”
惠特尼命令他的三个连队官兵翻过绳网,下到步兵登陆艇上。人群混乱,不时有东西掉到海里,咒骂声频频传来。他竟有闲心去看那艘负伤的军舰。几艘驱逐舰围着它,有的喷水灭火,有的张罗救人。巡洋舰严重倾斜,大火和浓烟从炸飞的炮塔基座上冒出来,黑压压抹乱了黎明的天空。油污的海面上漂着一些灰色的尸体。
他也上了登陆艇。
步兵的希金斯登陆艇、坦克登陆艇(只能载一辆谢尔曼坦克)、登陆指挥艇仿佛一群卿卿呱呱的水鸭子,在驱逐舰和扫雷艇引导下,驶向塔拉瓦环礁的缺口。那缺口在环礁西边和南边之间,紧挨着贝蒂欧岛。
运载着“海魔”师三个营的舰船共一百余艘。它们迫近环礁的时候,有一种森严逼人的气势,一股精神上的震骇,一种人和钢铁的压力。如同库尔斯克草原和阿拉曼沙漠上的大规模坦克军团,在他们面前,人会感到自己的渺小。
柴崎可决不是胆小鬼。
船队的前锋才开出三海里远,贝蒂欧岛上亮起了红光,日本人的炮火砍入了船队完美的队形,船队混乱了。登陆艇歪歪斜斜,指挥艇张惶失措,如疾风中的秋叶,发抖,掉落,消失在大海上。
四十三岁的维尔伯·希尔少将见形势突变,岛上的炮火很猛,下令登陆艇队撤回。象摸了红烫煤块的猫,艇队缩回来,退到战列舰和重巡洋舰的阴影中。
艾伦·李大骂舰炮无用,叫着要冒敌炮火硬冲。惠特尼心中一沉,不好,贝蒂欧不象想象中那么脆弱,今天会有一番苦战。“马里兰”号又开始打炮。每隔十分钟,舰队停止炮击,留出空间来让舰载机投弹。在塔拉瓦以北七十海里的洋面上,花环状排列着三艘航空母舰和护卫舰艇,三万吨的“埃塞克斯”号、“本克山”号和一万吨的“独立”号。骠悍的欧根·蒙哥马利少将指挥着SBD轰炸机、改挂炸弹的复仇者式鱼雷机和恶妇式战斗机,持续猛烈地轰炸贝蒂欧岛。飞行甲板上,地勤人员忙碌挂弹,加油,蒸汽弹射机丝丝响。在千疮百孔的贝蒂欧上,飞机又炸出新的弹坑,它们密密麻麻,鸟状的珊瑚岛成了被咬得残缺不全的荷兰馅儿饼。
各种口径的炮弹,各种重量的炸弹,各种引擎的摩托声,就这样在一个赤道的黎明时刻,在一个太平洋的无名荒岛上轰鸣。象被扭曲的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大鼓和铜锣、长笛和双簧管、喇叭和响板,演奏着不协调然而杀气腾腾的战争交响乐。
在这场演奏中,渐渐地,柴崎独特的维克斯203毫米海岸炮的声音低落下去,终于止住了。希尔少将重新下令,躲在巨舰背后的登陆艇,重新梳理羽毛,又向环礁的缺口水道扑去。
在重型水面舰艇掩护下,美国海军扫雷舰“追踪”号和“必需”号闯入礁湖。它们施放烟幕,扫出了两颗水雷,并且在浅水处设置了黄色浮标。两艘驱逐舰进入礁湖的时候,受到大量日军炮弹的迎接,一艘中弹起火,拖起烟尾。
在日本炮兵集中火力猛轰驱逐舰和扫雷舰的时候,一群登陆艇簇拥着一艘庞大的坦克登陆舰冲进了礁湖。
艾伦·李大声叫着:“里面真不赖呀!塔拉瓦算是让日本鬼挑对了。”
整个三角形的大咸水湖,七十平方公里,风平浪静。天亮了。湖水倒映出朝阳、蓝天、白云、珊瑚岛上的椰林,美丽如画,像休·莱恩的画。静静的调子,浓艳的色彩。这个平静的湖,如果不是打仗,艾伦会想起他家乡的穆尔特里湖。
怕误伤着湖中的美军登陆舰艇,希尔的舰队停止了炮击,只剩下一些F6F恶妇式战斗机,还在向贝蒂欧俯冲、扫射、投小炸弹。咸水湖的宁静很快被破坏了。从那艘坦克登陆舰——LST上,陆续吊下来一辆辆两栖输送车。有些车上坐满了陆战队员。绞盘吱吱响,水花四溅,泛水以后的两栖车开动引擎,在礁湖中排好阵列。
履带式两栖车是地道的美国式发明。一个佛罗里达的杂货商,独出心裁地想用它在浅滩区给海轮卸货。开战之初,他四出游说,想把它卖给海军。开头,没有人理睬他。瓜岛之战以后,尼米兹上将特别关注两栖登陆,两栖车立刻身价百倍,老板不消说,发了大财。但陆战队实在因之得益匪浅。它有三种型号,最早的叫“鳄鱼”,后来的叫“水牛”和“鸭子”。它们跑遍了太平洋。没有它们,真不知怎么打赢这场战争。
有些“鳄鱼”和“水牛”是空的。三名驾驶员把它开到登陆艇旁边,一个个陆战队员象猴子似的从吊绳上跃到车里。惠特尼也用这种方式上了车,柯尔也一样。他们坐稳以后,引擎又响了起来,车里弥漫着汽油味和臭气。第一波两栖车已经编好了队。惠特尼一声令下,它们就朝烽火连天的贝蒂欧开去。
水浪在车边飞旋,引擎呜叫,第一波两栖车头五十辆,载满了跃跃欲试的士兵。登陆时间H时虽然由于柴崎炮火的干扰,几次推迟,已经到了上午九点钟。然而查尔斯·惠特尼海军陆战队中校此刻觉得:“一切都还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