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二,打开引擎,准备起飞。”“翔鹤”号塔台上那个公鸭嗓子航母引导员从扩音器中对他喊。他看见地勤机械师把蒸气弹射机的钢缆挂在机腹下的钩子上。他扬起一只手,立刻,一位信号手成V形举起两面黄旗。在黎明的昏暗中,他勉强能认出来。他拉上座舱盖,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把油路的节流阀越调越大。
他看见“翔鹤”号航空母舰主桅上的风向标,它的人形尾翼已经向后掠去,母舰迎风航行,他把操纵杆拉向怀中,○六二号战斗机翘起了它的副翼。
信号手把黄旗换成了红旗。他立刻把油门打到头。蒸气弹射机猛地一拉,他感到巨大的加速度,三十米跑道很快到头了。飞机往下一沉,他再次拉杆,飞机已经听话地冲向云天。
虽然早上无法确定全天的气象,但杉本预感到今天天气不好,云层厚,云底低,许多海域下着热带暴雨。一连十八天了,什么军舰也没见到。杉本瑞泽海军大尉连同整个快速打击舰队,一直在一片不大的洋面上兜圈子。自从丸山政男将军的仙台师团在瓜岛登陆以来,南云将军指挥联合舰队主力在圣克鲁斯群岛海域担任警戒。圣克鲁斯群岛距瓜岛三百海里,美军任何增援瓜岛的航线都在南云的控制之下。南云的任务是消灭一切瓜岛援军,保征丸山师团长一举攻克飞机场。
杉本大尉充满了复仇心。
他早不是那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了。他们从飞行学校刚毕业的时候,对前程都抱有十足的幻想。对他来讲,“雏鸡”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是一个粗暴的者家伙,一个能干的职业空中杀手。
杉本长得矮小,但相当精干。他的下颚坚固有力,胸很宽,棒球赛时常会打出很漂亮的本垒打(棒球术语)。他做小买卖的父亲脾气很坏,生意不好,喝醉了酒,就拳打脚踢。杉本从相貌到气质全像他父亲。杉本的家谱中没有武士,但他常常以自己的远亲——一位江户时代的贵族武士而自豪。父亲送他进了飞行操纵学校。这是杉本唯一感谢父亲的一件事。
杉木是第七十二期毕业生。刚离校,就奉命调到中国满洲。昭和十四年(1939年),关东军挑起诺门坎事件,杉本一伙人猛烈空袭了蒙古的达木斯克机场。他驾驶过各种飞机,同俄国飞行员、中国飞行员交道手,也轰炸过中国的城镇。他杀人的时候从未犹豫过,他同绝大多数日本军官和士兵一样,认为为天皇杀人是天经地义的。
昭和十七年(1942年)春,他同友永仗市大尉一起从烽火连天的中国战场上抽出来,直飞横须贺。在海军航空基地上进行了紧张的母舰训练以后,连人带机编入了日本海军第一机动部队。他的军舰是“飞龙”号航空母舰,偷袭珍珠港的大功臣。“飞龙”和姊妹舰“苍龙”编成第二航空母舰战队,由山口多闻少将指挥。杉本同友永是老朋友,他被山口的人格魅力所吸引,他们准备在中途岛战役中大干一番。
中途岛之战,杉本有生以来头一次被惨烈的战争场面所震骇。美国鱼雷机舍生忘死地猛扑南云的舰队,全部战死;最后,敌人的俯冲轰炸机炸毁了“赤城”、“加贺”和“苍龙”号航空母舰。当杉本他们袭击美国航空母舰“约克城”号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从未见过的凶猛炮火。机群返航“飞龙”舰,山口要求他们再作一次孤注一掷的攻击,务必击沉“约克城”号。友永的飞机左油箱已经被打坏,他的油是不够飞回来的,杉本要问他交换飞机,友永不让。他泰然自若,对地勤机械师含笑作别:“没关系,不必担心,左油箱让它去吧,把另一个油箱加满就行啦。”
友永在杉本掩护下,做了一生之中的最后一次战斗执勤。“约克城”号的防空炮火打成一堵无法穿越的火墙。杉水亲眼看到友永的最后一幕:他那架机尾涂成黄色的中岛九七式舰攻机中了炮弹,摇摇晃晃。友永的脸上溅满鲜血,头歪在一边,当他看到杉本的飞机,还挺起身来,对杉本招了招手,脸上留下了一丝永恒的苦笑。一秒钟后,友永的飞机就被“约克城”的炮弹撕成了碎片。
他还没有从痛苦的冲击中苏醒过来,“飞龙”舰已经被美国俯冲轰炸机炸中。杉本勉强把飞机降到飞行甲板上,甲板上早已经烈火熊熊。山口将军命令所有海军人员和飞行员撤到“风云”号驱逐舰上,但是自己却没有离开。杉本早已经心硬如石,还是为山口的人格所感动。有一次他患急性肠炎躺在病床上,山口亲自看望他,并且给他打开一听糖水梨罐头。山口从口音上听出杉本是秋田县人,就讲起了秋田的历史,讲起了那里的漆器、矿产和森林,使杉本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横手盆地的小桥和稻田。他感动得热泪横流。
山口同“飞龙”号一起沉没了。友永大尉死了,山口少将死了。杉本对人世本来就不留恋,现在就更无牵无挂。他的复仇欲,是狼对同伙的感情。他从来也不会去想,被他杀死的那些人的朋友,是不是会向整个日本复仇。
杉本瑞泽飞翔在圣克鲁斯群岛西北方的天空中,大团的乌云包围着他的飞机。云海中气流紊乱,零式战斗机上下翻腾。杉本既没有把飞机拉到云层上——那里有如洗的蓝天,也没有降到海面上——那里恶浪滔滔,正下着一场热带暴雨。他只是死板地注视着罗盘和地平仪,在乌云中飞行。他对零式机怀着一股日本人的骄傲。它那光滑的流线型胴体,一千二百马力的三菱引擎,真是一只不可思议的日本神鸟。瘦小的飞机设计师城越二郎那超群的头脑,竟然能把它构思出来,真是一个奇迹。它是彻头彻尾的日本货,三叶螺旋桨、引擎、机关枪、无线电台、金属桁架和蒙皮,拼成一个有生命的整体,没有任何一架盟国的飞机是它的对手!
大片的乌云飞完了,下面是碧水粼粼的热带海洋,大清早,海面上一无所有,像当午麦哲伦横渡时代那样空荡和寂寞。
离圣克鲁斯群岛北端的努帕尼岛七十海里的时候,杉本钻入云中,他突然感觉到好像有一个人在盯着他。确实有一个人,可是杉本暂时还不知他是谁,在哪儿。
他扫了一眼仪表,油足够,飞机得心应手。他猛拉操纵杆,零式机钻出云层。立刻,他看见一架美国的野猫式战斗机咬住他的机尾。
“美国鬼子。”他骂了一声。对付这种格鲁曼飞机,他信心十足。野猫机的速度、火力和低速盘旋性能都不及零式机。它的唯一优点是机身坚固。“挨打的蠢货!”杉本击落过五架F-4F野猫机,他的座机上漆了五个被箭射穿了的白色五角星。
杉本拉向初升的太阳,企图让阳光耀花美国飞行员的眼睛,然后连续飞了好几个横滚。他回过头,野猫机仍在身后。敌人不是新手,他一点儿也不慌,改成了平飞,曳光弹从他的翼下飞过。美国佬都是急性子。他突然转了一个半径很小的急弯,野猫机刹不住车,一下子冲到他前面。杉本按下炮钮,野猫机轻盈一闪,躲掉了杉本的一击,杉本死死逼住了野猫机,无论它怎样横滚、侧滑、俯冲、翻筋斗,一点儿也不放松。单独的日本飞机同单独的美国飞机,在大海和高天上搏杀,同样地凶狠,同样地灵活,同样拼出全部心智,像一对骑士在决斗。
F-4F伤佛预感到自己的末日,疯狂地翻滚,整个飞机抖动得像一只台湾凤尾蝶。杉本逼得如此之近,他看到了美国飞行员那张惊慌失措的孩子脸。美国飞行员拼命狂喊,也许想减轻死亡前的恐怖。杉本听不到他的声音,只看见野猫机的机身上游了一个蓝色的小魔鬼。他原来是“蓝魔队”的人。
“蓝魔”是美国空军第五联队433中队的标志。433中队在太平洋战区是战斗力最强的飞行中队,外号“撤拉丁天使”。日本飞行员中流传着一句话:“杀死蓝魔队的人可以永保平安。”
杉本屏住一口气,他绝对不会放过到手的机会。他瞄准了野猫机,按动炮钮,零式机的机枪和二十毫米机炮刮风般地扑向野猫机。野猫机抖了一下,歪歪斜斜地滑向海面。杉本早知道它相当结实,他决不会饶恕“蓝魔”队员的。
他现在飞到格鲁曼F-4F机一侧,在二十米的距离上瞅着那个美国小伙子。美国佬浑身都是血,脸被浓烟熏黑,座舱中火焰四起,他吃力地用一只手提起灭火器灭火。野猫机已经不行了。杉本开了最后一炮,他感到满足,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感。野猫机炸得四分五裂,掉入海中。那小伙子算是完啦。
杉本不知为何突然产生了一丝怜悯,仿佛击败了对手的武士。这种杀人者的忏悔一闪而过,他记起了友永和山口。血战把他铸成了一把自动手枪,他的作用是扣扳机,打谁都无所谓。
他还是没发现美国人的舰队。但是有F-4F这种舰载机,附近肯定有航空母舰特混群。他报告了南云,继续搜索。
他胡思乱想,很想知道“蓝魔”队那“孩子”叫什么名字。(其实他自己才二十七岁。)那人也许上过杉本听说的什么“常春藤”名牌大学,谈过恋爱,或者同女人调过情,甚至在床上也颇有一番身手。他长得满俊嘛。他也许有许多钱,有别墅,有股票,去过世界上许许多多的地方。如果不是打仗,他到日本来,会受到隆重的接待。他会穿上夜礼服,戴上白手套,把日本姑娘勾引得神魂颠倒。
这所有一切,杉本全没有。他没上过大学,也没有钱,从来也没有正经接触过女人,也没有谁把他当作贵宾看待,除了妓女,除了一个名叫美奈子的艺妓,她并不爱他,可他却害着单相思。然而他毕竟杀死了那个飞行员。那个小伙子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别看他在自己的飞机上画着花里狐哨的撒拉丁魔鬼。
他钻出云层,往下一看,什么女人啦,钱啦,贵宾啦,全吓跑了。在云层的边缘,出现了一艘美国航空母舰。杉本在中途岛战役中,就已经很熟悉它们了。五艘巡洋舰和驱逐舰呈花环形包围着它。“‘大黄蜂’号!”杉本叫出声来。自从中途岛海战之后,日美两军的特混舰队还从未见过面呢。“干吧,总算找到啦。”他再次向南云发了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