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我居然还能见到齐藤。”
于爱国,谢彩玲口中的“老于”,路美南从小喊到大的“于叔”,今年刚刚五十四岁。没退休,还在刑警队干着,虽然因为年龄的原因转了二线,但他风风火火的作风却一直没有变过,说话如打雷,骂人像是机关枪,国字脸自带浩然正气,就像是他们局门口立着的狴犴石像一样顶天立地。
于叔是一个心理素质很好的人,他缉过毒、杀过人,肩膀上有拇指大的枪伤,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哪怕其他人都惊呆了、吓晕了,哪怕谢彩玲都慌了,于叔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于叔说过,好的心理素质是做一个优秀刑警的前提。他一直都是一个优秀的刑警。
路美南认识于叔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看到于叔这么地惊讶,惊讶到——他就像是见了鬼一样。
火车站标配的德克士快餐店里,一群人围着一张桌子,以及一盘为了占桌子的套餐。关婶不断地催着于叔吃点,因为他一路都没好好吃过饭,他说自己要到北京大吃一顿,不能为垃圾食品浪费胃容量。于叔答应了,但却只是吃了一根薯条便停下了。
于叔不肯吃食物,却也说不出话。牛奶在他的面前升腾,濡湿了他的络腮胡子,他抖了抖嘴唇,人们能听到的声音,却只有邻桌的说话声,以及那循环播放的魔力伴奏《爱的魔力转圈圈》。他不断地叹息着。
“南南?”谢彩玲注意到路美南的心不在焉,拍了拍她的腿,轻声道,“你想去找他吗?”
路美南将黏在窗外雨丝的视线收了回来:“不了,”她很勉强地勾出了一个笑容,“他已经和我分手了。”
“吵架的话哪儿能当真。”
“我已经把一切都毁了。”
“那就去再把他们粘起来。”
路美南摇摇头:“妈,于叔开始说话了,咱们都听着吧。”
……
……
“我以为……我永远都见不到他了。”
“那个时候,我记得我才三十出头吧,在边境缉毒锋芒太露,组织让我回内地避避风头。我当然不愿意,但也没办法,只能去摘叶市当刑警了,同时一直琢磨着要回前线继续干活。那里的同志们也知道我早晚是要回去的,对我也很客气。在那的一年多里,我基本没出过什么任务,大多数时间都是坐在办公室里,处理着一些文事工作,要么就是客串片儿警。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认识齐藤的。”
“说是认识,其实也很勉强,因为这只是我这边的情况,我想齐藤应该是不认识我的。”
“那个时候政企多不分家,铁路都有自己的学校、法院、医院、警察局,一般的重工业工厂那些零零碎碎的配套设施也不会少到哪儿去。我曾到第一工厂的厂区当过几个月的片警——唔,第一工厂就是顾怀雍的厂子,顾怀雍是现在很有名气的盘古集团的董事长——什么?已经是下台了吗?那太好了。真是苍天有眼啊。”
“继续说。厂区不只是第一工厂,摘叶市的重工业、轻工业……一大批的工厂都在那里配套呢。老工业区了。那个时候正值国企下岗改制潮,工厂们倒闭的倒闭,转产的转产,裁员的裁员。市场的冲击下,一批民营企业也倒闭了。摘叶市本就是三教九流都有的地方,平时也还好,这一下就捅了马蜂窝。那段时间社会风气非常不好,犯罪率高的很,还是一两年后经济逐渐稳了下来、工作又有了,加上严打,摘叶市这才逐渐恢复平静的。那个时候,只有顾怀雍的厂子还一枝独秀,机器日夜轰鸣,三班倒都赶不上订单量,外面的人羡慕着呢!那顾怀雍那段时间也挺懂事,知道市里情况不妙,主动扩产,吸收了一些无业工人,很是当了两天好人——当然,他也趁机又掠了一个富矿。而他收的工人,也主要是技术过硬、有丰富经验的老工人,普通的工人他是不要的。”
“按理来说,第一工厂有工开、有饭吃,这一片的治安应该是最好的,但情况恰恰相反,甚至于第一工厂越红火、厂区的治安也就越差。你想啊,那外人看你这么红火,心里该怎么想?那犯罪分子该馋了!我找不到饭吃,你又抱着金元宝,那我抢你的不就行了吗?于是今天丢了根电缆,明天有人失踪了,厂区反而成了整个摘叶市的风暴眼。我会去那边支援,也是厂区那边的领导看重我有缉毒经验,觉得我去能帮忙镇镇场子。”
“经济不景气不时一两天就能解决的,我们虽然加强了警力支援,但只有千日做贼,哪儿有千日防贼的?厂区还是越来越乱,有人就盯上了顾怀雍,准备去搞他。谣言越传越离谱,甚至有人说顾怀雍偷藏了金矿在开,结果好了,云省、金三角那边都来人了,顾怀雍看情况不妙,就风紧扯呼,准备回双流老家躲两天。”
“顾怀雍有两个孩子,一个是收养的,也就是齐藤,一个是亲生的,名字我已经记不清了。小的那个比大的那个小五岁,他们感情不太好,很多厂区的老工人都看到过小的欺负大的的场景。老工人给我说,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都是顾怀雍的老婆挑唆的,她经常给小的的说大的那个的坏话,小的要是欺负了大的,她还会给零花钱奖励。那大的也懂事,家就在旁边也主动住校,加上那时的顾怀雍也还算拎得清,很是疼爱这大儿子,于是日子也就凑合过得去。顾怀雍跑路的时候正好大儿子要期末考试,还是升初中的关键时候,于是最后的结果是,顾怀雍带着老婆和小孩子跑了,大儿子留在厂区学校继续考试,等考完了再回老家。就是这么一留,这就出事了。”
“什么?不是,齐藤不是因为他留在厂区才出事的。这个孩子虽然沉默寡言,但很精,人都是能跳级的,聪明着呢。他连校门都不出。从来不单独行动,尽可能待在人多的地方,怎么可能出事呢?齐藤原本是不会出事的。那伙后来被击毙的匪徒,是双流来的。”
“他们本来抓到的是小儿子。”
“小儿子淘气,和小朋友们一起玩捉迷藏,躲到了很偏僻的地方,被劫匪给拎走了。其他小朋友没找到他,也没在意,还以为他是太会藏了。直到当天晚上顾怀雍的老婆找小儿子吃饭,问遍了孩子家长也没问到,这才发现问题不对头了。”
“就在顾怀雍的老婆决定报警的时候,小儿子回来了,背着一个小书包,书包里有劫匪的信。他一回来就晕倒了。醒来后,小儿子说,劫匪带着他一路往南走,到了摘叶市,逼小儿子出面,将刚考完试的齐藤喊了出来,将齐藤也抓走了。”
“齐藤很聪明,被抓走之后不哭也不闹,而是和劫匪谈判。他告诉劫匪,你们的最终目的并不是杀人,而是要钱。要钱需要有人报信,但是邮局不太安全;打电话很容易被监听,然后按图索骥。如果是派你们自己人去,且不说你们本身人数就不够,双流市的警力比摘叶市强多了,你们能出来已经是万幸,何必再冒死回去呢?他只是说到这里,而那些劫匪则自动把后面的事情给全部想完了。这个孩子多聪明啊。”
“他们决定派一个孩子回去报信要钱。”
“选哪个孩子的时候,劫匪们又开始争执了。齐藤使他们相信,自己虽然不是顾怀雍亲生的,但顾怀雍最爱的就是他。他说顾怀雍和老婆感情很不好,而且他一直怀疑小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那个时候可还没有亲子鉴定呢,小儿子也确实长得更像顾怀雍的老婆。如果留小儿子的话,他们不一定能拿到钱。那个唯一被抓到的劫匪说,他们本身也是半信半疑的,但他们发现顾怀雍曾经散尽家财就为了给他治病,于是劫匪们也就信了。小儿子被扔上了一辆回双流的大巴,大概在半夜的时候到了双流市,带回了所有的信息。”
“小儿子回去了,劫匪开始要钱了,他们要求顾怀雍不报警——说真的,我虽然是个警察,我也知道,让警察来解决这种绑架勒索的问题是最程序正当的,可是私底下,我真觉得顾怀雍不应该报警。那劫匪要的钱不多,不过是一两百万的现金,那对于顾怀雍这种有这么大产业的富翁来说,真的是九牛一毛——是,我知道,搞实业的商人们钱都在厂子里,他没有那么多的现金流。我知道,当时顾怀雍正是扩张的关键时期。我也知道,在那个年代,一两百万确实不是个小数目。可是所以呢?劫匪说的很清楚,你报警我就杀人——那劫匪可是真敢杀人的!那小儿子的小书包里,有一整片齐藤的肉,还有五个血淋淋的指甲盖!”
“南南——你别激动啊,别、别这样……南南,你别哭了,你哭得于叔心都碎了……是我的错,我不该讲这个的……老婆你别再说我了,我讲快点,几句话讲完。我保证……南南你别哭了。”
“顾怀雍决定报警。”
“报警之后,警方就行动了起来。警方的调动很快就被劫匪发现了,那些躲在山洞的劫匪们震怒之下,决定杀了齐藤泄愤。但这个时候齐藤已经不见了——他偷跑了。他走了一整夜的山路,饿晕在了山脚见到的第一家农家前。醒来之后他说,劫匪从小儿子离开的那一刻起就没给他吃过饭……”
“劫匪们?后来,按照醒来的齐藤给的线索,警方找到了那个山洞,攻上了山。一片混乱之中,劫匪们藏在山洞里的□□着火了,引起的殉爆将劫匪们都轰上了天。他们都死了。”
“齐藤回来之后,案子也就结了。而这个时候,顾怀雍找到了我们,他让我们不要告诉齐藤,是他主动要求报警的。他让我们给齐藤讲故事,怎么说都行,只要不说他是主动报警的。他让我们告诉齐藤,他本来是想给劫匪钱的。”
“我当时不想同意——为什么要同意呢!这个伪君子!他可是连先付钱稳住对方都不愿意!我们警方自己一下子又拿不出现金,去银行凑钱的时候就被发现了!又不是不给他了,人救出来了,九成九钱就回来了,他连这点风险都不愿意冒,算个什么人!但我当时只是一个文职人员,进山都没有参与,侦破也全程只是负责后勤,当然没有决策权。而其他的同志们考虑到齐藤以后还要在这个家生活下去,如果说了真相,孩子一定会寒心,于是就同意了。他们给病床上的齐藤说了故事,齐藤说好的。他表现得很好,而顾怀雍也顺势表演了父爱如山。场面一度非常感人。”
“但那很可能只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谎言。”
“我们在检查山洞废墟的时候,在里面看到了一个窃听器的残骸。那个窃听器很先进,能听到几十公里外的动静。窃听器的对接器,我们在顾怀雍的公文包夹层里找到了。据他说,他总是随身带着那个公文包。”
“我们不知道齐藤是否听到了所有的一切。我们所有人都心虚了,没人敢问,在这一刻,我们都成为了懦夫。”
“那是大概几个月后的事了,我已经办好了手续,准备回云省一线了。我正在收拾东西,突然有人走进了警局。是齐藤,他说他是来给我们说谢谢的。他说他已经完全好了,而他要去外地上学了,以后都不回来了。”
“我们都很热情地接待了他。我们叫他小英雄。他很羞涩地摇了摇头,然后坚持给每个人都鞠了躬。我们都很喜欢他。”
“他也给我鞠了躬。我挺不好意思的。”
“那天下班了之后,同事们都走了。我留在最后,收拾完东西,关上了警局的门,也准备离开了。就在我走出警局大院的那一刻,我看到一个小孩坐在路边的花台上正在看花。他还没走。我走过去,问他为什么还不回家呢,他说再玩会儿,不急着回去。他说以后就再也看不到这些花了——但我觉得他只是不想回家。他坐在那里的样子有点落寞。”
“鬼使神差地,我问出来了。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我问他,齐藤,我们在劫匪那里找到了一个窃听器,你有听过里面播放的内容吗?我知道我的问题很烂,但我——但我真的想不出来别的提问方式了。齐藤听了之后摇摇头,他说叔叔,我之前在录口供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了这个问题呀。是的,他说过,他当时刚醒来,说自己一直被关在山洞的最后面,什么都听不见。要不是他离山洞后程太近而又乏人看守,他也不能琢磨出逃出去的方法。”
“我说那个山洞不大,回声强,前面的声音后面不应该听不见。你可以告诉我,我以警察的名誉起誓,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你的话不用负任何责任。”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
“他笑了笑,说了一句话,然后就离开了。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我永远记得他说那句话的样子。他是那么的瘦小,穿着长袖的T恤,脖子上还有逃跑时被荆棘刮出的伤。他瘦得可怕,看上去糟糕透了,简直就像一个大头娃娃一样。他的眼窝深陷着,眼睛却亮得惊人。有一瞬间我甚至以为他会看透我的灵魂。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这么奇怪的小孩。又绝望,又倔强,又淡漠,又疯狂。所有矛盾的词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但他说话的语气却又那么平静,简直不像个他那个年龄的孩子会表现的样子。那已经不是少年老成了,那是……就像他从来就没有活过一样。”
“他说:叔叔,我真的什么都没听见。”
“他到底听到了没有呢?这个问题一直折磨着我。他是真的什么都没听见吗?那为何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浑身蒸腾的是悲伤的气息呢?如果他什么都听见了的话,为什么他却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呢?他在医院里的时候,看上去是真的很感激他的父亲啊!那是很真实的!——那么,他到底听到了没有呢?”
“没人知道真相,而这件事也永远地埋在了我的心底。我永远心疼他,发自内心地希望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因为那将使他永远背负着知晓的痛苦活下去,他救了养父的亲生儿子,但那被他寄予厚望的养父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他。他好运地活了下来,并将永远痛苦。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个世界太让人难过了。他最好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应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吧。”
于叔用一声浑浊的叹息结束了整场倾诉。
……
……
“妈妈,能求你一件事吗?”
“你能和于叔他们打车回酒店吗?我现在必须要去找他了。我想开那辆车,这样会快一点。”
“你去吧——你不是早就想去找他了吗?孩子,去吧,做你一切想做的,妈妈永远支持你。”
“我也是。”
“谢谢爸妈,谢谢于叔,谢谢关婶。”
路美南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抓起桌上的车钥匙,迈开腿,转身飞奔出了快餐店的大门,奔向了那无尽的黑暗中无尽的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