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美南和顾栩已经很熟了,她非常明白,这个人很擅长在常人面前隐藏情绪,无论心里有多么的翻江倒海,他都可以克制住,不在人前表现出来。但这个人的情绪底色是偏暗的。当他突然开始微笑、并且笑得停不下来时,这往往并不意味着他很开心——恰恰相反,这是他崩坏的前兆。
情绪太浓烈,以至于连他已经无法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常人了。他只有用相反的情绪来对冲,以一种“以毒攻毒”的方式进行强力镇压,才能克制住那种狂怒的冲动。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早上出来的时候,顾栩明明心情还是很轻松的啊,为什么突然之间,他就变成了这样?仔细想想,开始笑的时间点,好像是在机场接到谢彩玲和路高远的时候。
难道是因为……
“心事重重地在想什么呢呢?小小年纪,眉头皱得跟个老头似的。”
谢彩玲的声音,将路美南从沉思中拉了出来:“不,没什么。”
谢彩玲正想说什么,可后面一波人已经涌了过来,加上后面的楼梯越发陡峭,强悍如谢彩玲女士也有些吃不消,便打消了问询的念头,专心爬起山来,心想一会儿上去之后还有时间问的。
另一边。
下山容易上山难,虽然人还是很多,但在顾栩的帮助下,路高远还是有惊无险地挤开了人群,坐在了路边的花台上休息。
“伯父,票已经买好了,我们去那边上车就行了。”
一边用手帕擦着汗,一边接过顾栩递过来的水,路高远感慨道:“谢谢啊,小顾,你辛苦了。”瓶盖也已经拧开了,真是贴心啊。
“没事,都是应该做的——您慢点喝。”
不过是不到半个小时的下山,路高远对自己这个准女婿的好感度却已经高到了max级别——不说别的,就说下山时那贴心的搀扶,那宛如铜墙铁壁一样隔绝周围人流的举动,还有那在稍微前面两个台阶的位置提前探路的行为,自己那个粗心大意的女儿是肯定想不到的。
他甚至有一瞬都忍不住觉得自己的女儿才是那只小猪,而顾栩则是那凄风苦雨的小白菜。
缆车实行一车数人的方式,即到即走,不停留。顾栩这节车刚好赶上了前后都是完整的一家人,眼看着后面没有人愿意过来拼缆车,工作人员就让路高远和顾栩直接上去了。
顾栩与路高远相对而坐,在这半空之中,稍微有点尴尬。路高远紧紧地握着屁股下的椅子,一言不发。
顾栩发现了路高远的异样:“伯父,您恐高吗?”
“还好,还好。”路高远干笑道,不想在小辈面前承认自己是真的恐高,他于是转移话题,想通过说话减轻一下自己那种失重的眩晕感,“对了,小栩啊,你是盘古集团的老板吗?我刚才在网上看到一个和你同名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你。”
顾栩很轻柔地说:“不是我。”
“果然啊。”路高远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我没有盘古集团的股份,我只是执行总裁而已……伯父!您怎么了!”顾栩眼疾手快,将差点快顺着座位滑下去的路高远给稳住,“是不舒服么?”
“没,我就是那口气松早了……”
果然是同一个人,唉。
缆车开得非常慢,给人一种坐不到头的错觉。窗外万枝破败,下方就是深渊,路高远望了一眼就晕得不行,赶快收回视线。
“伯父。”
“小栩,你有什么事吗?”路高远马上热情地给予回应。再不说话,他真得晕过去了。
沉吟了一会儿,顾栩若有所思地说:“我有个问题,可以问问您吗?”
“你说,伯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美南是不是,从来没向你们提过我?”
“怎么可能呢!”路高远立马反驳,“绝对子虚乌有的事!”
“那么为什么,你们在机场看到我的时候,会那么的惊讶,又为什么,”顾栩勾起唇,露出了一个极清淡的微笑。“您会连我是盘古集团的执行总裁都不知道呢?”
阳光打在顾栩身上,让他本来就偏白的皮肤变得几乎要透明了。他像是要消融在空气中一般,只有他的笑容,如此的温暖,像是圣母在看着芸芸众生一样,充满慈悲与伤感。这样的笑容,在九霄之上,在这完全无法脚踏实地的时刻,显得是如此的蛊惑人心。
“我……”
“南南,你在干什么?”
终于到了顶峰,强悍如谢彩玲女士都吃不消了。她找到了缆车的出口,在那附近寻了块石头坐了下来,一边等老伴和顾栩,一边看着自己去买水的女儿一边递给自己一瓶水,另一只手还牢牢地举着手机,“你再打电话吗?”
“我给表哥打个电话。”路美南心不在焉地说,电话里反复出现的忙音让她有些烦躁,“这个表哥是怎么回事,怎么死活不接我电话。”
“别人不是说了下午再联系你吗,肯定上午是有重要的事,不接也正常,你别打扰他了。”
“唉,这个顾鑫也不接电话,一个二个都在搞什么。”路美南没招了。她大学不是在这个城市上的,家里又在南方,在这个城市属于举目无亲。顾鑫已经是他的最后绝招,顾鑫不理她她就算是彻底和于襄失联了,“这是周末,他们单位不像是周末会忙的那种啊,再说了,于叔叔要来,于襄那么孝顺,肯定是提前请好了年假的,不应该啊。”
“哎我说你这姑娘急什么,人家给你说了下午就是下午,现在都十点半了,你非要赶那一两个小时给别人打电话干什么。”
“你懂什么。”路美南心里烦,一句话就怼了回去。
她现在急着联系于襄,最关键的是她要去和对方确认一下,到底对方有没有把那件事给两家父母说。这家伙之前大包大揽的样子,看上去很是靠谱,路美南就信了他。但是现在看这个情况,似乎她还是太高估于襄了……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啊!简直害死她了!
刚说完,路美南就心道不好,怎么一不留神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然而她反应得太晚了。
“嘿!你这孩子,怎么跟你妈说话呢!”
谢彩玲一炸毛,那是喷遍天下无敌手,说个一两个小时绝对不带重样,路美南这种初级喷子在她手下绝对的手下败将。还好谢彩玲心里装着事,也就训了个五分钟,要不然一直到顾栩他们到山顶,谢彩玲都不会停的:“对了,我有事问你。”
“您说,您快说。”路美南如释重负。
“那个……”谢彩玲看了看周围,然后将自己那不争气的闺女给搂近了说道,“你什么时候换的男朋友?”
路美南脱口而出:“男朋友?我没换啊。”
“什么没换!”谢彩玲那天生多眼皮的杏眼一瞪,“你没换,那小襄是什么?”
“……我说错了,我是说,我最近没换。”路美南咬咬牙,将这个话题续了下去,“我最近一直都是这一个男朋友。”
“那小襄呢?”
“我们……我们已经分手了。”
“不是,南南啊,”谢彩玲难得的语重心长了起来,“我们做人呢,要讲道义。你为什么从来都没有给家里讲过呢?你在电话里说,你会和男朋友一起来接我们,我们都以为你是和小襄一起来的。”
辣鸡表哥!丫的你果然没给家里讲!
路美南在心里把猪队友于襄骂了一万遍,表面上还得应下来:“知道了。”她不情不愿地说。
“你知道吗?你于叔叔,这次来可是把他们家老祖祖的全套首饰都带来了。那首饰你见过,就是他们供在龛前的那套。”
路美南一愣:“你的意思是……”
“是啊,你于叔叔已经彻底把你当成准儿媳妇了,”谢彩玲叹了口气,“我们本来想着,这次来北京,一是玩,二也是敦促你们早点结婚。于襄也老大不小了,于叔叔一直想要抱孙子呢。你于叔叔对你一直不错,现在你搞这么一出,我看你怎么跟他交代!”
路美南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她张了张嘴,半天话都没说出来。
“小栩吧,看得出是个好人,对你好,条件也比于襄好。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从你们的相处,我看得出来,他比于襄更适合你——可是闺女啊,事情不能这样办啊。我看他的态度,他是不是完全不知道于襄的存在?”
“他知道啊……”路美南心虚地说,“表哥是他的前下属……”
“那么,你和于襄的恋情,你有告诉过他吗?”
“……”
“你觉得这样合适吗?你觉得这样负责吗?南南啊,妈妈不想说你,但妈妈这次是真的对你有点失望了。年轻人谈恋爱,分分合合是常事,我们也从来没说非要你们永永远远,可是你总得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好了吧?”
“不是你想的这样,”路美南很烦躁,偏巧她还没法说。她答应了于襄要替他保密,尤其是向长辈们保密,这导致她现在处于一种进退维谷之地,“我……”
“小栩?”
谢彩玲的声音在耳边炸开,让路美南一下子呆住了。
她浑身像是筛糠一样抖了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摄住了她的心脏。冷静,她告诉自己,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她回过头。
顾栩正站在她们身后,漠漠地望着她。他的嘴角噙着一丝笑容,那是路美南认识顾栩以来,见过的最有亲和力的一个笑容,几乎能将观者融化了。
但他的眼睛,是冰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