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秘原名不叫杜秘,只是他当秘书当太久了,大家都这么尊称他罢了。
在杜秘还是大家口中的杜柯的时候,他就认识了顾栩。那个时候,他才刚升入总部秘书处,顾栩刚结束了他那短命的创业生活,在盘古集团工作。许是老总裁想要锻炼他,又许是老总裁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让顾栩位居要位,杜秘不知道,总之,这个顾家的长子在一两年的时间里,一直都在各个车间蹉跎,干的全是最基础的工作。
但他干得很认真。
他知道顾栩,是因为这个人无论换哪个车间,哪个车间的业绩就会在那段时间具有压倒性的优势。而且,最为可怕的时候,哪怕顾栩离开了,这个车间的业绩也不会回到原状。上面的人发现了这个奇迹,便物尽其用,不停地给顾栩换岗——也是后来杜秘才知道,换岗的命令大多是老总裁下的。
是怕他建立自己的威望阵地吗?杜秘也不知道。不过如果真是这样,那老总裁应该是失策了。正是因为他总给顾栩换岗位,才使得顾栩将几乎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基层部门都变成了自己的铁杆。和业绩一样,那些车间对顾栩的尊重与信任也是不会恢复原状的。
第一次见顾栩,是在那场董事会上,他作为记录秘书在现场,亲眼看着狼狈的老总裁将权柄交给这个沉默的青年。而在正式接过权柄之后,顾栩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了秘书处一个小册子,让他整理之后发给各个部门,供大家工作参考。
这个册子是顾栩这一年中对各个部门的特点、风格、人事的总结,简洁有力,没有花哨的措辞,却针针见血。他这一年没有一天是浪费的,而这个很实用的小册子,在未来的五年间无数次地发挥着作用。也是在看完这个册子之后,工作了这么久的杜秘才第一次对庞大到冗杂的盘古集团有了一个全方位的印象。
但他之前也没有拿出来过,在老总裁下台之前。那个时候他只是默默地工作着,除了工作能力比较强,别的无甚特别。一朝被蛇咬的董事会会不加阻拦地让顾栩接任,也是因为这个顾家青年看上去太无害了,只是无萍之木,没有任何威胁。
没有任何人知道,在不知不觉之间,这个青年对整个公司的了解与掌控力,已经达到了一个惊人的高度。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就是杜秘对顾栩的第一印象。
又是五年过去,这么多年之中,他成为了秘书长,是人尽皆知的顾栩铁杆。于襄羡慕他,同行瞩目他,他也经手过无数的机密文件。很多人都相信,他是顾栩的心腹,一定和顾栩有很深的私交。
但他知道,他和顾栩并无私交。
他也知道顾栩不信任他。
这个隐忍的青年,最擅长的就是一力降十会。他很坦荡地工作,对所有人都很好。他上任之后,盘古集团的平均加班时间降低到了历史最低值,哪怕在同行中也已经是人人称羡的水平了。他是一个很温和的人,人们都想亲近他,但只有在深入接触之后,那些极少数的人才会知道,他并不亲近人。
他不信任人,也不亲近人。他骨子里是多疑的。他拒绝一切过深的接触,他是一个套中人。
他会给杜秘看机密的文件,但那是在他检查后确认“哪怕泄露之后也无所谓”的时候。或许正因为如此,他从来不会交代杜秘“不要泄露”之类的。他无所谓是否泄露,因为他早已经将最深的秘密藏在了心里。
这些措施,当然让他是绝对安全的,但也让他很辛苦。有的时候,杜秘陪顾栩出差,飞机上看到他一瞬而露的疲倦面容时,总会有些替他难过。
他知道,顾栩不是针对他,他只是没有能力信任任何人。而在盘古集团干久了、尤其是隐约知道了一些密辛之后,杜秘更是心疼他。
但顾栩拒绝这些。他将旁人的好意与恶意一起打包赶走,像一个过激的免疫系统一样全部问斩。他的确为绝大多数人做了很多的好事,但在做这些的时候,他总是忧郁的。不像正常人一样,在付出之后会自然而然地希望得到一些回报,他不要回报。他仿佛料定了所有人最后都会背叛他,他做这些,只是做这些罢了。
正是因为这样,杜秘才会在看到那些文件的时候这么激动。
这是顾栩第一次交代他“不要给别人看”,而给文件的时间点,无论怎么看,也绝对不是“绝对安全的时候”。这证明,顾栩开始信任他了。他开始想要让他帮助他了。他终于同意自己不再孤军奋战了。
不知不觉之间,这个青年已经改变。
杜秘不知道是谁让他改变的,但杜秘由衷地感谢这个人。谢谢你,他想。
而他也一定会为这份信任付出自己的一切,就像他早就决定的那样。
……
“MO是一个可以改变整个行业的项目。它潜力很大,无论是减少原料的需求、降低对劳力的要求,乃至使用途径,都有着很大的提高空间。”顾栩平静地说着,“这种提高空间可以持续几十年。可以说,一旦MO成功,未来几十年,盘古集团都将高枕无忧。”
“这么好的东西,当然是短短五年难以实现的。再多的资金也不可能。如果这么好完成,其他公司为什么不做呢?MO的原理早就不是秘密了。那是早就发过论文的,是现成的。”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撒谎了——MO根本就不可能在五年时间内完成。欧珉博士不是违约,他已经尽力了。能有现在的成果,我已经很欣慰了。”
“……”
杜秘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真相。
他想起之前在无数次的董事会上,顾栩都一直在为MO四处奔走。在MO一再延期的情况下,他也是一力扛下。他说得笃定,并且给出了很多准确的数据,定期还拿出一些阶段性成果,让董事会也都相信了他。
结果……都是假的吗?
“资金早就不够用了,”顾栩说,站起来,给杜秘倒了一杯水,“我自己贴了一些。”
“您什么时候开始……”
“一直都在贴。”顾栩靠着书柜。从外面看上去,他们就像是在聊家常一样,“一直都不够。当然,”顾栩耸耸肩,“这一年尤其不够。”
杜秘想起这一年在老总裁挑唆下董事会变本加厉的责难,以及无数次变相克扣专项资金的事,敛下了眼眸。他黯然道:“您为什么一开始不找董事会就多要一点呢?大家都是往高了报的。”
“如果我不撒谎,”顾栩转过身,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觉得董事会会同意我开启MO项目吗?”
当然不会。
那些人只在乎自己的利益是否可以落地为安,谁会在乎盘古集团长久的未来呢?谁又愿意牺牲这么多的利益,只为了搏一个公家的虚无缥缈的未来呢?
MO的前景,也是在这几年做得差不多的时候才明晰的。只存在于理论上的东西不值钱,那不过是一些思路罢了。
杜秘无话可说。
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如果照我的性子的话,”顾栩若有所思地说,“我会将盘古集团重新私有化。在公司的转折期,乱哄哄的市场只会扰乱决策者的决定。在我看来,公司绝大多数的股东,都不过是投机者罢了。让他们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太难。我有信心让盘古集团持续盈利,我们不需要从市场上吸筹。或者,拆分盘古集团,将部分产业上市,也就差不多了。”
但是你没有股份。
杜秘没有说出来,但顾栩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轻笑了一声:“但既然现状无法改变,那也无所谓。好在现在情况还不错,欧珉告诉我,再有两个月,MO就可以投入市场了。我让他仔细为上,给了他三个月的时间。我等得及。”
“可是……”杜秘忍不住提醒他,“董事会还有一个月就开了。”
当时顾栩是立下了军令状的。再加上现在董事会对顾栩的不满几乎已经是公开的了,如果MO不能在一个月后如期完工,百分之九十九,顾栩会被就地免职——他本来就没有股份,免职很容易。
更残忍的事情不止于此。
MO的前景现在已经在盘古集团算是妇孺皆知了。现在MO虽然延期,但早晚会完成的,这个大家也知道。如果这个时候将顾栩赶走,只要稍微花些钱推一把,MO的功劳就相当于是白捡的了!
而一手促成这个的顾栩将什么都没有!
“不要管董事会,”顾栩单手撑在桌子上,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的情绪,“在乎他们只会让我们什么都做不成。我有办法解决。”
“您刚刚……说的‘我们’……”
“是的,我们,”顾栩拍了拍他的肩膀,“因为我需要你帮我。你会帮我吗?”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语气又有点飘忽了起来,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能组成句一般。
“我会帮您的。”杜秘坚定地说,“我会永远站在您这边。”
顾栩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靠在书柜上,看向书桌的桌面。好一会儿,他忽然近乎自言自语地低语了:“你不要有压力。就算失败了,我也无所谓。”他有些神经质地抿唇笑了,“因为我的继任者,一定会把MO给做完。”
“可是,如果是那样,”杜秘不忍心地说,“你五年的心血、连带着你的所有私人积蓄,全部都打水漂了!你在为他人做嫁衣!”
“那又怎样呢?”顾栩冷淡地说,“我只知道,这对盘古集团的数万人好,这就够了。”
“……”
“不,也不只是这数万员工。上游、下游……和MO有关的一切都将被改变。这不是挺好的吗?杜柯,”顾栩目光灼灼地望向杜秘,这是杜秘见过的顾栩最有野心的一刻——不再是刻意的隐忍,也不再是那种格格不入的静默,这一刻的顾栩,前所未有的入世,前所未有的狂热,“就算我出局了,我损失的也不过只是我个人的前途;而无论我是否出局,数万人、数十万人、数百万人……他们都一定会得到他们的光明未来。这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生意了。”
“这一局,我已经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