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好的顾栩，这是最坏的顾栩；这是脸红了的顾栩，这是脸又黑了的顾栩；这是如同石化的顾栩，这是不变但是万变的顾栩，这是……算了不扯犊子了。
路美南眼睁睁地看着顾栩的脸色从红变成黑，又从黑变成红，再变成……
“我突然想起公司还有一点事，我先走了。”顾栩猛地说。
“回来回来！”路美南拉住他的衣袖，忍笑着说，“总裁，这都几点了？”
“我开车回去。”
“别啊，太晚了，真的不安全。那啥，”路美南挠挠头，“你要不……”
“我回家了。”顾栩忽然说，“我家就在附近，再见。”
“回来！”路美南拉住了即将离开的顾栩，“附近什么啊我的总裁大人！我给你写了那么久的地址，我还不知道你家在市中心离这里八丈远吗？”路美南手掌在顾栩面前猛晃，因为身高不够，还偷偷踮了脚，“总裁醒醒！你已经掉马了！”
“我早就搬家了！”
路美南根本不信。现在已经快一点半了，疲劳驾驶真的不行，顾栩又习惯早睡，他现在眼底都有青黑色了，这怎么行？
然而路美南住的地方也是相当的二不挂五，当时为了便宜，专门找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方圆五百米都没太多的人烟，更别提什么酒店了。倒是有那种一百一晚的地下室旅馆，连身份证都不用，但路美南想，让腰缠万贯的顾总裁去那儿住，其安全程度不会比深夜飙车直接回家高太多的。
或许更低。
“总裁，”路美南一边往沙发上铺厚厚的毛绒褥子，一边说，“我专门买的超大沙发，别的好处没有，就是舒服。”
“我看出它大了，”顾栩还是站在门口不肯进来，“你这所谓的一室一厅房子的一室，也就只有这个沙发了。”
“浴室在那里，我去给你拿新毛巾和牙刷。”
“我要回家。”
“洗澡水是现成的，已经烧好了。你几点上班？跟我差不多的话，我就一个点喊你。”
“我想回家。”
“你早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吧，我做饭很好吃的。”
“我回家了……”
话音还未落，一道来自忍无可忍的邻居的愤怒长啸划破了长空：“哪儿来的小夫妻大晚上叽叽歪歪！丫的大晚上的要办事就快点，不办事就滚！他妈的回家回家回家，丫的不回就别回了！到底是谁？出来溜溜！看我不打你他妈的办事都办不麻利！”
“……”
路美南尴尬地说：“那啥，我们房子隔音效果不好。”
顾栩脸色变换数次，最终屈服。
……
顾栩已经躺在了沙发上，身下是层层的褥子。路美南没骗他，这个旧货市场淘来的沙发真的很大，也真的很舒服。
路美南关了一室一厅之间隔断的那道门。因为门锁坏了，所以并不能完全合上，只能虚掩着。
灯被全部关了，一片黑暗中，除了窗外不时传来的猫叫，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了——隔得那么远，能听得到就有鬼了。
也是在没入这样的黑暗之中，在门板所提供的安全感下，路美南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她之前也只是强装镇定罢了。
她和顾栩，认识但是不熟；她和总裁，熟悉但从未见面。这两者合在一起之后，关系一下子就尴尬得要命了。她也尴尬，但是……但是她那时是真的害怕顾栩出事了。
因为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慌张的顾栩。
恐惧、焦虑、紧张……所有的情绪都投射在他的眼底，就像是最宝贵的东西要从他那里离开了一样，而他一定想要将那东西拿回来，为此愿意不惜一切代价。
“路编剧？”
有一道轻微的声音打破了静谧的海：“你还醒着吗？”
路美南翻了个身：“嗯。”
“对不起。”隔着门板，顾栩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带着毛边的电波一样，有点闷，“我应该早点告诉你。”
“你……”
“什么？”顾栩听到了她轻忽的那个字。
路美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本来有很多想问的。比如他为什么要隐瞒这么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他和王菁菁之前到底是怎么回事，比如他那个朋友是谁、是不是就是王菁菁欲言又止的那个哥哥，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可是她突然不想问了。
黑夜中，顾栩叹了口气，很轻，但还是被路美南捕捉到了。那口气在这样凝重的氛围中，就像是西西弗斯望着那块石头一样，宛然就是命运了。
“我想问的是，”不忍心让气氛如此凝重，路美南还是将之前问了一个字的问题补足了，“总裁，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这个问题其实也是她一直好奇的。只是在那么多疑问中，这个问题显得太无关痛痒了。然而，正因为它无关痛痒，所以安全。就像是在人与人的聚会中，大家往往会一直聊星座、明星、化妆品、游戏，有时并不是因为这些话题有意思，而只是单纯因为它们安全罢了。
严肃的事情往往会被搁置，而在心怀鬼胎的时候，多讨论讨论细节，至少不会出错。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自己和总裁居然有一天也会到交深言浅的地步。
“你的网名是‘叫我美男’，而你叫‘路美南’。不过这不是主要原因，”顾栩说，“事实上，我是在剧本会上，你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确定的。”
“哪句？”路美南想不起了。
“‘归根到底，这里面完全没有什么幸福可言’——你说了我的原句。”
路美南想起往事，一时有些怔忡。
时间像是凝固了。小虫子不叫了，连深夜飙车的人也不闹了。她困了，她已经很困了，可是她还是舍不得睡去，就好像一旦睡去一切就会回不去一样。她知道顾栩也没睡，她听不到对方的呼吸，但她就是知道。
“晚安，路编剧。”
在长久的空白之后，路美南终于等到了答案。
这就是她不去追问哪些问题的原因了，因为“大佬”会亲密地喊她“美南”，而疏离的“顾栩”只会使用无限客套的“路编剧”。
——这个人，在身份合二为一之后，在与路美南来往时是“成为顾栩”还是“成为给大佬买包”的分支选项中，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叫她“路编剧”。
当然，无论是“顾栩”还是“大佬”，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真诚。路美南也相信，以上问题，如果她真的开口问的话，顾栩是会告诉她的。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顾栩不愿意，那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晚安，顾总。”路美南轻轻地说。她也做出了选择。
薛定谔的猫终于还是死了。
***
生活总是要继续的，就好像他们都要上班一样，一天又一天，比日历还要精确。
没有意外，第二天早上，严重缺乏睡眠的两个人都没有迟到，甚至起得颇早。路美南做了早餐，是煎鸡蛋、面包配牛奶，顾栩一一吃完并表示味道不错，而在这之前和之后，他都一直帮路美南打着下手。饭后顾栩开车送路美南去了单位，一件比较倒霉的事或许是，由于顾栩昨天来得太急车停得太随意，一大早就被贴了一张条，回头还得去交罚金。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那些作为“给大佬买包”和“叫我美男”时说的话题没有再聊，那些作为“顾栩”和“路美南”的随意也不再。虽然没有人明言，但两个人都感受到了那种别扭，于是也就只能这么不尴不尬地走着。
开车的时候，顾栩问：“路编剧，这两天在单位呆得怎么样？”
“还行。”路美南不想再麻烦他了，“大家对我都挺好的。”
“是吗？钱所长怎么样？我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呃……”
这个问题就有点难回答了。
因为路美南总共也没见过钱所长几面，他基本上要么不在单位，要么就在办公室里关着。而且这个问题钱所长是给过标准答案的，在她在单位呆的那一个多星期里，钱所长不断地派不少的人给她耳提面命，教她标准答案，学习强度堪比洗脑。
所以在顾栩的提问下，标准答案就像是肌肉反应一样不过大脑地出来了：“钱所长对我很好，他爱岗敬业、明礼诚信、带下有力。在他的带领下，第一所上下员工万众一心，共创辉煌！”
“……”顾栩一打方向盘，“我明白了。”
完成了钱所长交代的任务，路美南松了一口气。她对钱所长无感，觉得这个人过于懒散，但一所的很多员工还是不错的。虽然混子很多，但是也有梦想家还在努力，路美南就经常看到一些同事下班之后还在画设计稿，没有要求，就是自主地去做。路美南觉得这些人虽然倒霉被分到了一所，但这并不是他们的错。
只是他们都告诉她，钱所长要是倒了，一所也就没了，他们也就没工作了。路美南也就只能昧着良心跟顾栩夸了钱所长一番。
路美南趁机把那些她观察出的好同事跟顾栩安利了一通，有实例有细节，生动翔实。
顾栩点点头，一直没说话，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到了离一所还差一个红绿灯的时候，顾栩忽然开口：“路编剧，等过了这个红绿灯你就下车，然后辛苦走一截吧。”
离单位本来就没多远了，路美南当然不会拒绝。客气地道别之后，路美南就下车了。她下车之后，顾栩一打方向盘，朝着笔直的前方绝尘而去，留下路美南望着车的背影心情复杂。
她之前以为顾栩提前放她下来，是因为他要在前面的十字路口转向。可是现在看来，他上班的路和去一所的路明明是顺路的。那他为什么不肯让她再多坐那几十米呢？
她不是计较这几十米。她就是忍不住想，为什么呢？是了，多坐几十米在门口下，很可能会被别的上班的同事看到、然后误会，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之前的顾栩将她送进一所的时候，也从来没在乎过这些啊。
在昨晚有了预感之后，现在实感也出现了。路美南能清楚地感觉到，顾栩想要远离她了。
他要删除“给大佬买包”的角色，将它像一个过期的梦一样扔掉。
路美南往上抖了抖包，垂头丧气地推开了单位楼下的大门。
而这一幕，也毫不意外地被该看到的人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