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二十九片叶子

“……最近公司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

与顾母所构想的不同,顾父在将顾栩喊入书房之后,并没有谈联姻相关的事——至少刚开始是如此的。

这也是惯例了,基本上每隔一段时间,顾父就会将顾栩叫过去,问一下公司的状况,以及他这段时间的主要工作事项。其实这些信息量是根本不需要顾栩提供的,他虽远离公司长达五年之久,却自有手段时时监控盘古集团。叫顾栩来问,亦只是想看看对方会不会隐瞒或谎报任何信息,确认自己对顾栩仍然有着一言九鼎的掌控力。

当然,这一行为是不会减少任何顾父的狐疑的。这也是上位者的悲哀了——下属给上位者说了假话姑且不论,哪怕下属给上位者说的话被确认是实话,上位者也会怀疑下属是否只是抛出了一些诚实的诱饵,而隐瞒了更多可怕的东西。权力的游戏中是没有信任可言的。

顾栩不管顾父在想什么,他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细细地将顾父所需要的所有信息都传达出来,哪怕是顾父听了之后一定会不高兴的,他也绝不隐瞒。

“你辛苦了。”听完之后,顾父说道。他坐在老板椅上,看着笔直站在自己面前的顾栩,想要从对方的表情中看出一些额外的东西,但他就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失望了,“将公司交给你,果然是一项正确的决定。”

“顾先生谬赞了,都是我应该做的。”

顾父沉吟了一下:“栩栩,你已经很久没有喊我爸爸了。”

“……抱歉,是我的错。”

“没,不是你的错,”顾父摆了摆手,“之前是我不让你这样叫的。我承认,那个时候的我还因为公司的事,有些想不过来——我受你赵老师的影响有点深。她,你也知道,太溺爱顾鑫了……但那些都过去了,这些年,你的付出我都看在眼里。我们还是一家人——是吧?”

“是的爸爸,我们是一家人。”顾栩平静地说。

“你也不要和你赵老师计较,她毕竟是你妈,在你小时候也是经常带你的,只是这几年更年期,情绪有些不稳定。唉,你这孩子也不容易,有的时候我都有点受不了她了,哈哈。”顾父朗声笑道,站起来,拍了拍顾栩的肩膀,“我这些话,你可不要和你赵老师说啊,不然我这耳根子又要被念得疼了。”

“赵老师很好,我一直是将她当妈妈的。”

“你这孩子,真是……”顾父摇摇头,若真若假地说,“你像是没有脾气一样。有的时候我真的想知道,你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样的。”

“你们的养育之恩我都记在心里,这些都是我真实的想法。”顾栩只是说。

“行了,不说这个了,”顾父摇摇头,“继续说盘古集团吧——我听你刚才说,你打算全面调整公司的奖励机制?”

“是的。现在盘古集团养了太多闲人了,而且他们还都拿着不菲的收入,这是很伤士气的。如果这次改革顺利,那么盘古集团每年将节省下大量的资金。”

“那么,节省下的资金,你打算去做什么?”

“增加对一线员工的奖励力度,提高他们的基础工资。”

“你是指技术工人吗?”盘古集团是化工行业,对有经验的高级技工很依赖,顾父也能理解。

顾栩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只。当然,高级技术工人的绩效工资肯定是会提高的,毕竟这可以增强工人们的劳动积极性,鼓励工人们磨炼自己的技术,提高效率;但现在盘古集团的问题是,在工人群体内部,高级技工的工资和普通工人完全是断档的,差距大到已经严重伤害普通工人的积极性了;而对于整个工人群体来说,他们的工资与管理层又是断档的。我希望可以衔接一下。”

“你要提高高级技工的待遇,我没有意见。”顾父沉吟了一下,“但是普通技工,是否就没有必要了?他们没有不可替代性。他们如果没有积极性,那就换人,会有人愿意来干的——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

“中国不会永远不缺人的,如果我们不能提高待遇,那早晚有一天,我们将会面临无人可用的风险。”

“那就到海外设厂。”

“爸爸,”顾栩有些欲言又止,“海外重新建立一个工厂,投入不会比提高工人待遇少的。此外……”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在化工行业,无论生产设备如何先进,其基础生产过程中对工人身体的损耗都是不可逆的。在不能用机器代替所有危险操作之前,我们最好还是要对他们好点——这样做,在谋取政策倾斜上也是有好处的。”

“……”

顾父没有说话。他在书房里踱步了好几圈,突然又拿下了一本书,并没有仔细看,但却是翻着,一直翻过去。那本书,顾栩在抽出来的瞬间看到了书脊。是《资本论》。

“栩栩,”顾父突然开口道,“我很后悔,小的时候,我不该为了那一个亿的贷款,让你和顾鑫一起看这本书,”他晃了晃手里的书,笑了笑,又放回了书架里,“顾鑫天性没心没肺,看过也就算了;你却是妇人之仁了。”

“我可以发誓,我的调整是不会损耗公司的业绩的,请爸爸给我一次机会。”

顾父反问道:“我就算不给你一次机会,难道你就不会去做这件事了吗?”

顾栩没有说话,但他抬起了头,平静而坚定地看向了顾父。

“我就知道,”顾父哂笑了一声,转而又恢复到了严肃的表情,“你既然读过《资本论》,那你就该知道剩余利润的计算公式。你应该知道,如果不在工人那里拼命地榨取,那你的利润空间就会非常有限。现在化工行业已经太发达了,指望技术进步带来利润飞跃,已经太难了,你真的有信心做到吗?——还是说,你要用欺骗的手段,去割消费者的韭菜来肥自己的工人?恕我直言,栩栩,你是在掩耳盗铃了。”顾父近乎嘲讽地说,“为商不仁,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你这就是伪善。”

“我不会去欺骗消费者,也不会哄抬价格。我不会损耗工人的利益,而我会提高公司的业绩,”顾栩倔强地说,“就像之前五年里我做到的那样。”

顾父走到顾栩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栩。顾栩很高,但顾父甚至比顾栩还高,哪怕已经老了,他的脊背也挺得笔直,浑浊的眼睛狠狠地望向近在咫尺的顾栩,就像是一只桀骜的老山羊。

顾栩不屈服地回望着顾父。

“那行,”不知道过了多久,顾父忽然开口道,“你想这样,那就去做吧,就像你之前五年那样。我也很想知道你的潜力到底在哪里,栩栩。”

“谢谢爸爸。”

“你确定要清理那些老东西吗?”顾父话锋一转,“他们都是盘古集团的开山元老,连我在的时候都动不得的。而且,动功臣,这在任何行业都是大忌。后来者会心有戚戚的。”

顾栩淡淡地说:“盘古集团给过他们的,已经足够报答了。”

顾父想,自己真的看不懂顾栩了。

他有的时候是那么的心慈手软,有的时候又是那么冷酷无情。他的理智超出了常人,可是有的时候他做出的事,又是那么的疯狂,疯狂到任何一个有基本理智的人都不会去做,而他奋不顾身。

他是精打细算的守财奴,也是不顾一切的赌徒。

一瞬间,顾父有些后悔地想,命运是何等的不公,如果他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就好了。但这种惜才的想法只存在了一瞬,下一刻就又被顾父果断地抛弃了——他心知肚明,他与顾栩关系的症结,与血缘无关。

无论如何,顾栩清理老臣的决定,对他顾怀雍百利而无一害。既然他一定要趟雷,他还要拦着吗?

清了清嗓子,顾父开口道:“我没有问题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顾栩微微颔首,跟随着顾父一同走出书房。

门外,顾母正在织毛衣,看上去很是和颜悦色:“小栩,你这就要走了吗?”

“是的,赵老师,”尽管他根本没有开口说要离开,“给您和爸带的东西在玄关,您有空可以吃吃,是补身体的。”

“好的,小栩你路上小心。”

顾母一边应下,一边心里悚然一惊。

他喊顾怀雍爸!那个老东西不是禁止他这样喊很多年了吗?

“我去送送他。”顾怀雍一边在玄关处换鞋一边回头看向顾母,“玄关的东西你收拾收拾,明天让老李做给我们吃。”

他们和解了!

老东西到底和他在里面谈了什么!

顾母惊疑不定地看着门在自己面前落下,指甲深深掐进了毛衣的缝隙。咔哒一声,毛线跑针了。

***

顾家离主城区很远,所以顾栩当然是开车来的。顾怀雍所说的送送,自然也只是送到停车场。

车子正在预热的时候,顾怀雍忽然敲了敲车窗。顾栩拉下车窗,将车熄了火:“爸爸,还有什么事吗?”

“莫家的三丫头半个月之后就要过生日了,她的生日宴,你去一下吧。”

“……”

“我已经帮你接受那边的邀请了,你到时候别迟到,”顾怀雍笑道,“你也是的,你又没有喜欢的人,也没有对象,年纪又到了,去见见别的年轻人,开拓开拓眼界,有什么不好的呢?莫家的三丫头可是天天念叨着你呢。”

顾栩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顾怀雍就打断他:“行了,你不用解释了,我知道,那个在饭局上跟你传绯闻的姑娘,跟你根本就没有关系,对不对?你放心,你妈那里我给你解释。”

“……好的。”

顾栩低低地说。

“你妈也是,都说女人的直觉,结果呢?她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懂啊,”顾怀雍悠然叹道,“她老觉得你跟那姑娘有什么,要我看,应该是顾鑫和那姑娘有什么吧。我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

“……”

“说太多了。你快走吧,要不太晚了,”顾怀雍挥手道,“路上小心,栩栩。”

“……谢谢爸爸。”

车灯一闪,提供了短暂的光明,而在转过拐角之后,黑色的车身便须臾没于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