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嘉的食中二指之间,夹着一枚剑穗。
剑穗用红缨编成,打了一个最简单的平安结,垂下长长的流苏。穗子做工粗糙,看起来似由新手编成,鲜红的红绳上也仿佛有被水浸泡过然后风干的痕迹。从红绳稍微褪色的情形来看,似乎编成已有一段日子,编绳的人还时常摩挲,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褪色指纹。
柴奉征还未从被她发现暗格的窘迫之中回过神来,两颊依然是一脸羞愧的涨红着,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那些画--都被主人看见了。
三年来他每每心里牵挂,手上便情不自禁的,一遍又一遍描绘她的样子。从最一开始那个记忆之中向光而行的女将军,到重逢之后一手软鞭撩拨着他每一根神经的冰山美人,还有只存在臆想之中,风情万种的主人,轻勾小指便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跪地为奴,只求她的风情唯对自己一人施予……
“嗯?”见他呆立不语,萧元嘉戏谑地挑眉,剑穗在他面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
主人看见了他的画,却显然对他的腌臜心思不感兴趣。
她只想知道这枚剑穗的来由。
柴奉征的视线随着剑穗左右摇摆,最终定在晃着剑穗的女子身上。
他静静注视着她半晌,才瓮声瓮气地开口:“三年前你离开之后,薛长史他们都说你不会回来了,可我不信。”
“主人给过我那么多的赏赐,让我在没有主人的日子里留个念想;所以我也想在你终有一日回来的时候,给你一件亲手做的礼物。”
“主人不在的这三年,我都是靠着这个念想撑过来的。”
萧元嘉透过那双明澈如镜的眸子,看到了平静的表象下自家小奴的欲语还休。
他或许只想听她说一声抱歉。又或者只想听她说一句她不会再弃他而去。
可是她说不出口。
一个对自己人生还没法完全掌握的人,不该对另一个没法完全掌控自己人生的人作出未必可以履行的承诺。
柴奉征眼中闪过显而易见的失落,却很快便找了一个给自己的下台阶,故作轻松地打趣:“我那时还不知道主人已经不使剑了,现在看来,这剑穗倒是没有用武之地。”
“怎会没有呢?”萧元嘉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伸手脱下了左耳上的耳坠子。
耳钉连着玉石的锁扣被轻松解开,然后被换上了本是挂在剑上的饰物。
柴奉征只觉口干舌燥,哑口无言地看着她一脸似笑非笑地,缓缓把自己亲手制成、伴着自己渡过多少个独自垂泪的夜晚的粗陋剑穗,挂在她的耳上。
长长的剑穗戴在耳上,绳结和流苏都比本来的耳坠要大得多,粗糙生涩的手工也和女郎身上的锦衣华服格格不入。
仿佛高高在上的天边明月被他这只卑贱丑陋的小兽打上了自己的印记。就将自己戴着属于主人的耳坠和项圈那样。
“好看吗?”她把垂下来的流苏捏在指间把玩,轻笑着问。
柴奉征喉结滚动,吞了吞口水。
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意识到自己的卑劣。本来就是他对主人有着逾越的欲望,主人的回应并非必然,他却还在妄想、还在奢求得到她一个白纸黑字的承诺。
本来不是他所能妄求的东西,他还是非要等来一个结果不可。萧元嘉清楚知道这一点,而她自然不会任他予取予求,却用了真真切切的行动来安抚他躁动不安的心。
“好……好看。”他听见自己的嗓音因情动而变得沙哑。
粗陋的穗子配不上她,但那就像是本来微贱的自己配不上她那样,她结果还是收下了礼--和人。
在他眼里,没有比这更好看的了。
萧元嘉不置可否,又状若不经意地问:“比你的那些画好看?”
柴奉征心下一沉。原来她对于他那些丑陋恶劣的小心思,并不是毫不介意,只是不比她的好奇心重要罢了。
他羞愧地低下头去:“对不起……我没有想要亵渎的意思。”
萧元嘉却是不以为然地笑笑。
“现在我人都好好地在你面前,你还画什么画呢?”
他定定地凝视着她,一向冰冷而锋锐的目光此刻懒洋洋的,没有多么温柔,却也看不出怪罪之意。
柴奉征轻轻点了点头。
“不画了。”
“只要活生生的萧元嘉。”
×
幽王入京的事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建康府,乌衣巷中人都在议论纷纷,他们一边自命不凡地做出一副不屑与北人蛮子为伍的样子,一边又在试探水温,准备争相向对自己最为有利的一方靠拢。
在荆王府里待了一个上午,柴奉征毫不意外地被天子身边的内侍“请”入宫中,萧元嘉回到乌衣巷里,听见的便是这样的高谈阔论。
她第一次过家门而不入,径自来到了乌衣巷另一端的安乐公府。
这是在陈衍出降受封安乐公之后,她第一次来到这座安乐公府。府第是临时辟地而建,地段好像还是崔家的私产,规模莫说是柴奉征的荆王府,就连长公主府也要比它富丽堂皇得多。陈衍虽然挂着三品散官的闲职,南陈末帝的身份却也尴尬至极,在同僚之间自是没有什么友人,安乐公府可算是长年的门可罗雀。
正在打瞌睡的门房显然并不认得近年深居简出的宜阳郡主,看见拜帖上的名号却是倏地惊醒,连忙行礼:“世子说了,郡主来访的话直接入内即可--世子现在在书房里,小的带郡主前去。”
萧元嘉一怔。她在冬狩之前已有三年没有出过府门,对陈衍的态度也是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那样,今天她临时起意前来安乐公府也是出了自己的意料之外;陈子安为什么会对门房下那样的一个命令?
她正心下疑惑,却已跟着门房的脚步走到了陈子安的书房。
陈子安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家居常服,一副悠闲的模样,却不减身为南朝太子二十多年浸淫出来的清俊贵气。
“嘉嘉?”
看见来人,他也是吓了一跳,儿时互相昵称的小字不经大脑的冲口而出。
萧元嘉也是一呆,还未反应过来,陈子安已干咳两声,尴尬之色一闪即逝。 “元嘉怎么来了?”
萧元嘉神情淡淡,轻叹:“我这小字,就连父母亲也有很多年没有喊过了。”
就在柴兆言的一纸和亲国书送到大陈之后。
她曾经以为一向对她百般纵容、鼓励她建功立业的父亲是要以此提醒她如今长大了,便要履行那些所谓宗室女子必须履行的责任。却不
知她的父亲是明知前路必死,借此把她推开,逼她走上自己为她准备的一条生路。
见她神色黯然,陈子安想要上前安慰,举步欲行的时候她的神色却已恢复平静。
“大表兄。”萧元嘉嘴上唤得亲切,却是有意无意地保持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我想知道当今天下的形势:各方都有些什么势力,他们的目的又是如何,而我们这些南朝旧人还有什么值得当今朝廷忌惮的倚仗。”
“我和这乌衣巷里的人别说亲近,他们大概都对我避之不及--除了你之外,我已经不知道还能找谁相询。”
陈子安认真地听着,直到她连珠炮似的说完一大番话,沉吟半晌,才缓缓开口:“元嘉忽然造访,问我这一大串你从前为将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在意过的朝堂权谋之事,是为了荆王吗?”
萧元嘉这才想起,那日在覆舟山上,陈子安听见了柴奉征高声唤她主人,也不知他有没有看见柴奉征当时眼里的杀气,知不知道她当时有意无意地挡住了他的视线。打那之后她一直没有见过陈子安,也没有向他解释过那日他看见了的情景。
她一边想着该如何向他解释,一边说着:“我的确欠大表兄一个解释。”
“我和柴奉征的关系……”
一向端方君子的陈子安竟是抬手打断了她。 “我知道父亲一心想要你和荆王成亲,我也知道你并不愿。”
他微微一笑,笑意温润:“元嘉不用向我解释,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不是父亲或者这条乌衣巷里的人想的那样。你和荆王之间,不过是有着十年前的救命之恩和旧日的主奴情谊罢了。”
萧元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们之间岂止旧日情谊,就在两日之前他们还在屋外无遮无掩的亭子里肉帛相见,柴奉征的脖子上还戴着她用来束缚他的双手那条缎带改成的铃铛项圈,她的左耳上环挂着他亲手制成的红缨剑穗--
不过陈子安似乎对她耳上的奇异耳饰视而不见,就像他为她辩解她和柴奉征两人之间的关系和外人所想的不同,也不知道是在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不过既然陈子安送给她一个解释,她也懒得详细阐述,安然受下这个解释便是。
她便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他的解释,顿了顿然后正色道:“我开始在意起这些事来,不是为了荆王。”
“从前的我可以毫不在意,是父亲和陈衍把我保护得太好,让我可以心无旁骛地追逐我的理想。”
“但是天地之间的自然运行,不会因为我的不闻不问而停止。庙堂之上的政治斗争,也不会因为我在江湖之远而与我无关。”
“幽王回京不只是柴奉征和柴家的事,女子书院的背后是当今皇后,她的背后是外戚杨阀,也是幽王背后李阀的眼中钉、肉中刺;我要确保女子书院的安全和顺畅,就必须了解皇后名下的书院将会面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