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花朝

花朝节,满城灯火。

陆府的人丁并不算兴旺,陆老夫人只有一个嫡子,便是战死沙场的陆子越父亲,除此之外,便只剩一位庶子伯父,以及嫁到江南的一位庶女姑姑。陆伯父的母亲生下他后便病去,他从小养在陆老夫人名下,品行端正,十分孝顺。他如今是朝堂四品官员,膝下只有一位儿子,如今已经娶妻,还未生子。

其实到了陆子越这一辈,陆府的血脉可谓是稀薄。

奈何陆子越已经二十有二,却从未对京中任何一家的闺秀有过意。陆老夫人每每逼他去相看,他也总有千万个法子搪塞。

他说他不爱那些闺秀,看她们就像看石头。

陆老夫人说石头好,石头不会打扰你,索性娶回来算了。

陆子越却说他平时没事最爱拿石头练剑。

陆老夫人被气得没话说。

是日,一家人白日里一起折了花,如今正坐在庭中的宽阔廊亭下小聚,城中不断有烟火升腾而起,在长空中绽放。

陆老夫人坐在正首,看着这一家子人,除了陆廷正夫妇并独子陆子盛,就剩陆子越了,除此之外,还有投奔而来的苏浅浅姐弟。

她幽幽叹了口气。

放眼望去,连个牌桌都凑不齐。

陆廷正夫妇都是端正内敛的人,陆子盛正在苦读的年纪,苏浅浅倒是会打,但也不够啊!

至于陆子越……

陆老夫人没好气地瞥了眼正盯着月色看的陆子越,他今日穿了一身月锦色云纹长袍,腰束淡青色玉带,打扮得倒是人模人样的……

可那有什么用呢!

反正他也不会出门。

往年花朝节,陆老夫人总劝陆子越出门走走,兴许就碰见哪位有缘的姑娘了,可他从来不去。

他说缘分虚无缥缈,他命随他不随缘。

所以今年陆老夫人已经“摆烂”了。

她看了看陆子越,淡淡道:“你要是嫌无趣便回书阁吧,等过一会儿,让子盛带浅浅和致儿出去逛逛,就不劳烦你了。”

苏浅浅和苏致初来京城,还没见过花朝节,陆老夫人怜惜她们姐弟二人身世可怜,便想寻个人带他们去走动走动。

陆老夫人没指望陆子越管这个闲事。

然而陆子越轻轻点头,顺理成章道:“此事确实不能劳烦我。”

“你……”

陆老夫人历经沧桑,却也没能忍住翻个白眼。

没礼貌得这么理直气壮!

谁知陆子越拂了拂袖,起身行了个礼,语气似随意道:“我今日约了人看灯,正要去赴约,不能相陪,还请祖母见谅了。”

此话一落,满堂寂静。

原本在池边放莲灯的陆廷正夫妇忽然止住了动作,在案前看书的陆子盛书页翻到了一半忽然不翻了,苏浅浅拾着一颗糖正要喂给苏致,此刻手停在了半空。

唯有苏致眨巴着水润润的眼眸,见姐姐不动,主动凑上去,张开小嘴吃下了糖。

好吃。

“……”

陆老夫人恍惚了一瞬,以为自己幻听了,惊疑不定地看着陆子越。

这个冷漠无情的人竟然约了人去看灯?

一时间没人说话。

陆子越挑了挑眉,环顾四周,发现竟没一个人出声询问,心里少了些些许乐趣。但又转念一想——

罢了,他们不曾有人约着看灯,想必是不懂其中乐趣的。

陆子越神色依旧平静,众人却仿佛从他那淡漠的眼眸中看出些许同情。

……同情?

还未等他们反应,陆子越就已经走出了庭中,步履稳健而快,仿佛怕去晚了一般。

等他走后。

陆老夫人才倒吸一口气:“老身刚刚……没听错吧?”

……

灵姝和陆子越约好在听风楼下相见。

听风楼拔地而起,有数丈之高,坐落在京中最繁华的东街中央,此刻挂满流光溢彩的花灯,十分醒目。

陆子越一眼便看见了在楼下等着的灵姝。

她一身海棠流仙裙,捧着个木盒立在灯下,容颜比灯还明亮,引得许多人驻足观看。若不是她身后远远守着的赤金卫气势汹汹,只怕已有无数人上前搭话了。

“陆大人!”

灵姝看见了陆子越,开心地挥了挥手。

“殿下。”

陆子越几步走上前去,神色难得和善,问道:“可是久等了?”

“不曾。”

灵姝笑着摇了摇头:“我才来一会会,你便来了。”

那是自然。

其实他早来了。

陆子越在心中暗道,早在一刻钟前,他就在此等候,只是不想让灵姝发现自己在等她,便故意藏了起来,等她来了才现身。

两军相接,先发者势先去。

灵姝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今日心情不错,于是笑道:“对了,在外边我们便不行那些虚礼了罢,我叫你陆子越,你叫我陈灵姝,如何?”

“灵姝。”

陆子越却略去了姓,直呼她名,他语气如玉清然,又轻缓柔和,极其自然,仿佛二人相识已久,本该如此一般。

灵姝愣了愣,不自觉扣了扣手中的木盒。

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紧张。

可她跟陆子越紧张什么?他们两个人在这之前……可是死敌啊!

灵姝双眸闪烁,唇畔动了动,欲言又止,显得有些慌张。

“呵呵。”

陆子越却忽然轻轻一笑,语气里几分随意:“天子之姓,我不便称呼,便叫你灵姝吧。”

“噢,哦。”

原来如此……

灵姝反应过来,人家只说了两个字,她便自乱阵脚,胡思乱想了这么久,实在是有些丢人。

只不过,怎么觉得陆子越在故意捉弄她呢?

算了。

灵姝心里想着大人不记小人过,将手中扣了又扣的木盒递给陆子越,眨眼道:“送你,陆子越。”

此刻她十分庆幸这木盒质地坚硬,否则陆子越就能看见自己的指甲印出现在上边。

“这是……”

陆子越神色微讶,轻轻打开盒子,发现里面静静躺着一枝白蕊粉重瓣的春海棠。

他无言,眼中动容,看着灵姝。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灵姝轻轻念了一句,指着春海棠,笑意浅浅:“这是我今日祈福时亲自折的花,送给你了。我折它时向上苍祈祷了你平安康顺,长命百岁,你不喜欢金银珠宝,古典字画,总不能连祝福也不喜欢吧?”

“我很喜欢。”

陆子越轻轻抚了抚海棠花,想象着眼前人折花时的虔诚模样,便觉得想笑:“想我死于非命的人很多,祝我长命百岁的人却很少。”

平日里他跟那些大臣打交道,每一次都暗流涌动,勾心斗角,甚至互相暗杀的时刻也不少,他已经很久没像此刻这般平静过了。

“哎呀。”

灵姝忽然撇了撇嘴,故作骄傲道:“那岂不是说明我不与世俗同流合污,遗世而独立了?”

陆子越微微笑道:“这两句话是这么用的吗?”

“嗯,我夫子教我的。”

灵姝忽然想到了什么,眉眼弯弯,语气悠然:“而且夫子还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所以……”

陆子越似笑非笑地瞥她。

“咳咳。”

灵姝立即点到为止,收回笑容,话锋一转:“所以夫子你送我什么礼物呀?”

陆子越挑眉:“我还要送你?”

灵姝瞪眼:“自然了,这叫礼尚往来!”

陆子越沉吟一声,眉间微蹙,似是有些为难。

“哼哼。”

灵姝本来也只想逗逗他,哪真想着陆子越会给自己送礼,于是正要说道:“既然没有礼物,那便拿黄金百两来……”

“喏。”

陆子越却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枚玉盒,递到她的面前。

“嗯……”

这么快就备好黄金百两了?

不对……

灵姝眨了眨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玉色盒子:“嗯?”

这是什么?

灵姝抬了抬眼,觑了陆子越一眼,又觑了盒子一眼,终于回过神来。

陆子越真的给她备了礼物!

灵姝有些恍神,在陆子越的注视下将信将疑地接过玉盒,打开一瞧,里面静静躺着一根修直翠绿的竹节。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陆子越淡淡笑道:“灵姝真是与我想到一起去了。”

这亦是他今日祈福时亲自折下的竹枝,其实他本没有送礼的习惯,只是折枝时莫名想到了灵姝,便鬼使神差地将竹枝装到了盒子里。

谁知竟和她做了一样的事。

灵姝捏着竹枝,终于回过神来,心里百感交集,闪过很多个念头,却只干巴巴问出一句:“怎么是枝竹子,不是花呢?”

因为他的院子里只有竹子。

这话自然不能明说,陆子越斟酌了一瞬,便自然而然道:“世人都爱将女子比作花,我却觉得你像这竹枝一般,心中有股韧劲,即便在风雨中亦能破土而出,不屈不挠。”

“……”

灵姝恍然,眼中动摇,随后缓缓低下了头。

从未有人这般说过她。

陆子越只能看见她的小脑袋,片刻后,见她还不出声,便问道:“你在想什么?”

是他说的话有破绽吗?

下一秒,灵姝慢吞吞地抬起脑袋,一脸遗憾道:“我在想,我收了你的礼,便不能再要黄金百两了,实在是可惜。”

“……”

陆子越:“……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