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醉酒

是夜,三千在床榻上辗转难眠,冰冷的床铺一如既往,却在今晚显得如此令人难以忍受。

姬兰玉临走前的那一幕一直在他心中反反复复,她靠近时无意间扫过他脸庞的发丝,她口中喷吐出的芬芳热气,她挑过他下巴的微凉指尖……所有这些细枝末节,都在这寂静的黑夜中被无限放大,灼热地流淌于他的脑海中,令他全身被灼烧得无法入眠。

三千吐出一口热气,猛然将自己的袖子掀开,露出手臂上一道道深深浅浅的伤痕。

有几道伤痕甚至还没有完全愈合,在他的动作下渗出几丝血痕来,他却犹嫌不足,自己狠狠地掐了上去,让那伤口处传出加倍的刺痛感。

三千经常在夜深人静时这么做,为了在想起姬兰玉的时候脑子清醒点,他只能用这种自虐式的手段提醒自己。

疼痛能短暂地打断他心里的旖旎情丝,唤起他的理智,让他不至于太快地沉沦于名为姬兰玉的泥沼之中。

可这次,就连这一招都不管用了,手臂上的刺痛并没能引起三千的注意,三千的脑子里依然在想着姬兰玉,无休无止。

今夜她邀请他一同去潇湘居,是他自己执意拒绝了,却又在她离开后独自躺在床榻上思念着她的一颦一笑,想得快要发疯。

当时他还保持着一丝清醒,想着自己所背负的血海深仇,想着自己不应该沉沦于她的诱惑,想他应该拒绝他、必须拒绝——

——可此时此刻他的身边只有黑夜,无人能知道他的心思,也无人能揭穿他用尽全力做出来的伪装,这时候的他是最诚实的,他的脑子与身体都忠诚于本能地渴望着姬兰玉,在浓稠的夜色中一遍又一遍无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姬兰玉……”

“兰玉……”

“玉儿……”

在同样的夜晚里,睡不着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住在楚国公府的平阳长公主。

而平阳长公主睡不着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她的丈夫还未回来。

平阳长公主的丈夫马广平生得人模狗样,性子却实在风流,在成亲之前他的身边就有好些通房丫鬟了,外面的红颜知己也是数不胜数,尚了长公主之后,他原本安分了一段时间,后来发现平阳长公主是个好糊弄的,便故态复萌,又开始出去喝花酒了。

像马广平今日这种情况,这个时辰还会回府的,多半就是在外醉生梦死了,于他来说,彻夜不归也是常事。

原本平阳长公主都已经习惯了,可是今日姬兰玉的一席话令她多想了些,对于丈夫的彻夜不归,她的心里忽然就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触。

以前她总是纵容丈夫的风流,一味地安慰自己男人本就是如此,劝说自己要顾全大局,不要因为一点小事伤了楚国公府和皇室的颜面,要有容人之量。

可今日姬兰玉告诉她,她们本就是大魏朝最为尊贵的皇室长公主,她们应该有长公主的威严,不能任由旁人欺辱。

姬兰玉说,她一直在自轻自贱、委曲求全,分明姬兰玉只是个和离之妇,可对方言语间却是那样看不起她。

难道她真的做错了吗?她一直以来的装聋作哑、保持体面、顾全大局、体恤丈夫,真的就是给皇室丢脸了吗?

平阳长公主不愿意这样去否定自己,可她的心里却有一个诚实的声音在叫嚣,在嘲讽着她自己。

看吧,你的丈夫又是彻夜不归,这就是你一直以来维持体面的结果?你给他留了体面,但他可曾顾虑过你的体面?

平阳长公主的手无意间攥紧了,将手里的帕子捏得皱巴巴,想到马广平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无故在外过夜,她的手上又是一紧,薄薄的丝帕不堪重负,“嘶拉”一声被她撕成了两半。

看看这丝帕,它贵重华美的料子看起来是那么体面,但实际上这帕子却承受不住她双手的一个拉扯,再光鲜的外表也掩盖不了它脆弱的本质。

——就像她的婚姻,外表风光而平和,内里却早已腐朽不堪,蠕动着令人作呕的蛆虫。

“长公主,姑爷回来了!”耳边传来侍女惊喜的声音,平阳长公主这才回过神。

马广平回来了,他没在外面过夜,这对平阳长公主来说本是一个好消息,但此时此刻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丈夫夜不归宿已经成了常态,好不容易回来睡一次,她居然就要感恩戴德,欢天喜地。

这个家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时,几个丫鬟扶着醉醺醺的马广平进了院子,此时的他已经满脸通红、不省人事了,全身上下还散发着难闻的酒臭味。

平阳长公主用帕子掩了口鼻,眼底闪过一丝嫌弃。

马广平他平时不爱宿在妻子这里,就爱在外头花楼里过夜,或是自己找借口宿在前院,让几个美貌的丫鬟陪着。但每次他喝醉了,他就喜欢让妻子陪着,其他任何人伺候都不行。

以往马广平每次喝醉了来找平阳长公主,平阳长公主都会感到一阵欣慰,觉得丈夫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因此她总是会让丫鬟把丈夫扶到床上,亲自为丈夫宽衣,轻柔地帮他擦拭脸和身体,温柔小意,无微不至,丝毫不嫌弃丈夫身上的酒臭味。

但今天她看见丈夫醉醺醺的脸庞,却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厌烦。

他总是喝醉了来找她,深更半夜的还让她忙前忙后地围着他打转,伺候他宽衣睡觉,那他平时没喝酒的时候怎么不来呢?

他究竟是依赖自己,还是故意想折腾自己?

这个想法从平阳长公主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莫名觉得这个想法虽然荒谬,但还挺合理的。

在这样的想法之下,被丫鬟扶到床上醉醺醺的马广平突然就显得那样的可恨,那样的令人厌烦。

自他进屋之后,平阳长公主原本馨香宜人的房间就一下子变得臭烘烘,有酒肉的味道,也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女子脂粉的味道,可想而知他今晚是在哪里喝的酒。

去了那样肮脏龌龊的地方,回来就睡她的床,还想让她照顾,凭什么?

平阳长公主的心里冒出来一把无名火,她瞪着躺在床上的丈夫,大声唤道:“来人啊,把他给我丢出府去,既然他喜欢住在外面,那就别回来了。”

平阳长公主的几个贴身侍女面面相觑,惊讶于自家长公主突如其来的怨气。姑爷也不是第一天如此了,长公主怎么就突然发了怒,要把姑爷丢出去了?

但不管怎么样,主子吩咐了,她们照做就是了。

几个贴身丫鬟其实也不喜欢伺候醉酒的姑爷,实在是现在这个时间点早该歇息了,姑爷每每这样醉着酒回来,她们就算已经睡下了都要重新爬起来忙里忙外地伺候,整晚都不能好好休息,这样的活计是很熬人的。

现在平阳长公主吩咐她们把姑爷丢出去,她们疑惑的同时也觉得有些痛快。

这种酒鬼就应该去睡大街!

此时早已经是深夜,楚国公府里的下人们早已睡下了,就有那么一两个值夜的也是昏昏欲睡,无人在意平阳长公主的几个丫鬟丢出去了个什么东西。

马广平身边本来伺候的那几个下人也都各自回去歇息了,因为以往就是这样子,她们只要把主子带到平阳长公主的院子里,长公主就会带着自己手下的人照顾好主子,根本不用他们多操心。

谁也没想到,平阳长公主会突然看不惯丈夫,无情地把他丢出去睡大街。

于是,马广平就这么在大街上睡了一晚上,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只觉得头昏脑胀,全身发疼,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他很想起身,但不知是受了凉还是撞到了哪里,他的手脚有些不听使唤,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法独立起身。

他只有尝试着喊人,可此时街上已经有了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看着马广平躺在那里,都对他投来一个异样的眼神,让他觉得难堪极了。

终于,楚国公府出来一个下人路过此处,看见府中的少爷躺在地上,连忙帮着把马广平扶起,搀着他进了府中。

马广平回去躺在床上,感觉全身上下还是很难受,便吩咐人去叫了府中的大夫过来诊治。

大夫为马广平把了脉,诊断道:“少爷觉得头疼脑热应当是因为吹了寒风,受了风寒所致,这病应好好将养,需一日三顿汤药喝上一周,切忌再吹风。至于全身上下疼痛……应当是睡姿不当,或者是睡到了过于冷硬的地方,养一养就好了。”

马广平听了大夫的话,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一觉醒来躺在地上,这才弄了一身的伤病。

只是不知道他为何会睡在那里,昨日他喝醉之前分明吩咐过身边的丫鬟,让她们将自己送到妻子那里去安置,难道她们并没有照做?

马广平心中疑惑,将身边的丫鬟叫来问话,这才知道昨日她们确实将他送到平阳长公主的院子里去了,却不知他竟没在长公主处睡下。

马广平思考了一会儿,让人去请长公主。

等待了许久,平阳长公主才扬着头颅款款而来,进屋看见马广平躺在床上也没露出担忧的神色,只漠然问道:“你叫我来有何事?”

“夫人,我病了。”马广平没有注意到妻子语气里的漠然,“我听说昨晚她们把我扶到了你的院子里,可我一觉醒来却躺在了府门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平阳长公主一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昨日你喝醉了为什么让她们把你送到我那里?当时已经是半夜三更,我早已歇息下了。”

妻子这么问,马广平心下纳罕,随口答道:“啊,咱们是夫妻,我本就该陪着你住嘛。我昨晚想夫人了,一直惦记着要回来陪你,没想到喝得太醉了……我可是打扰了夫人?”

“确实打扰到我了。”平阳长公主淡淡地说道,“所以我让人把你丢出去了,让你一个人在大街上冷静冷静。”

马广平:“……”

……居然是妻子让人把他丢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