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色沉沉, 客厅里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苏庭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江津屿的车化成一个光点,消失在浓浓黑夜里。
她的眉头不由簇起。
“姐?”
苏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缓缓转身。
妹妹才刚进门,披着一件羊毛外套, 脸颊因冬夜的寒意更显得苍白, 眼尾微微上挑, 带着一丝晕染开的红。
苏庭看着她,沉默了一瞬, 才缓缓开口:“你什么时候搭上江家的人了?”
苏却原本因为错过会议的情绪还未平复,此刻听到这句话, 却忽然平静了下来。她顺手把包放在沙发上,拉开椅子坐下,抬头看着苏庭,直言不讳——
“我和江津屿在交往。”
苏庭的手指顿了一下,像琴键上一个突兀的停顿。她一向是个温婉的人, 连指甲都修得圆润,在月光下泛着珠贝般的光泽。
“多久了?”
“不到一个月。”
苏庭不禁回想起那日,她的婚礼结束后,江津屿给她发了条短信。
【方便见一面吗?】
第二天,他们在茶馆里见了面, 当苏庭踏入包厢的那一刻,第一个念头是:他和江图南, 真的一点都不像。
和江图南交往的十年里, 她听起他提起过这位讳莫如深的二叔。每次提起,他的语气里都带着复杂的情绪。
又畏惧,又艳羡。
“江津屿和我们不一样, ”江图南曾这样说,“他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甚至敢和爷爷对着干。或许是因为他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手段,他的强大就这样赤裸裸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而江图南不是没有野心,只是他不敢。他永远活在家族的阴影下,即使心有不甘,也只敢在深夜里对她倾诉。
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江津屿坐在那里,随手把玩着茶盖。他的面容生得极好,但那双眼睛里藏着的东西,却让人不敢直视。
不像江图南,即使穿着最贵的衣服,也像是披着一身不合身的铠甲。
江津屿开门见山,问了她关于江图南的事。
苏庭本能地回避,说自己很久没见过他了,她已经结婚,希望江家的人以后别再打扰她。
江津屿端着茶,垂着眼睫,像是没听见她的敷衍,缓缓抿了一口,才淡淡地笑了:“苏小姐的撒谎能力,看来也不是很好。”
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她身上,“如果不是我的人,您恐怕现在已经和江图南在同一班飞机上了。”
苏庭倏然变色,忽然意识到那天夜里,陌生女人的出现把自己救下,原来……与他有关。
但她忽略了江津屿话里的那个“也”。
还能有谁对他撒谎?
是她的妹妹,苏却吗?
思绪回转,她的目光重新落在苏却身上,隐隐透着不悦:“分手。”
早就预料姐姐会这样,如今真的面对了,苏却反倒觉得平静。
“为什么?”她直视着苏庭的眼睛。
“还能为什么?当然因为江家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苏庭的情绪隐隐激动起来,声音都不自觉抬高,“他们能让你嫁进去吗?我难道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早点断了,不要浪费时间。”
“谁说我和江津屿在一起,是为了嫁入豪门?”苏却眉梢微扬,似是无法理解苏庭提出的种种理由。
“我喜欢江津屿,愿意和他在一起。”她撑着下巴,字字掷地有声,“结不了婚就不结。婚姻难道是爱情的保险吗?有了结婚证,就注定能白头偕老?”
“我们可以一直谈恋爱,还爱就在一起,不爱了就分开。我有手有脚,没了他我还能活不下去了?”
苏庭看着妹妹自信到近乎天真的神情,不由发出轻笑。
那笑声像一声叹息,又像一声啜泣。
“你以为我当初不这么想吗?”
她在沙发上坐下,月光从她肩头滑落,“你还年轻,觉得现在的坚定就是永恒,但是任何东西在无尽的时间里都会被磋磨。”
“等你工作以后就会明白,人是会累的。等你连续熬夜加班,深夜回家,家里一片漆黑,连热饭都没有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你需要一个安稳的关系,让你在社会的浮沉中,安稳下来。”
“所以,你是因为熬不过孤独,才选择结婚?”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根极细的银针,扎在苏庭心口。
心弦仿佛被人猛然拨动了一下。
她想说不是。她的婚姻不是将就,不是因为恐惧而选择。
可她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苏却看着她,覆上她的手,“姐姐,你不是我,江津屿也未必会重蹈覆辙。”
苏庭抬眸看着她,眸色沉了沉,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片刻后,她猛然将手甩开。
“是,我不是你。”
“我不像你,随时都能一走了之。”
苏庭脸上那层温婉的假面终于碎裂。
“你很快就会回美国,到时候和江津屿怎么办?”
“异地恋?”
“他会答应?”
苏却移开视线。
她一直不敢和江津屿坦白,就是害怕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潜意识里,她早已笃定江津屿不会答应,所以只要不问,就这个答案就不会落地。
所以,逃避就好了,但如今,苏庭却拉着她直面这个现实。
苏庭看着她的表情,猜想得到了验证,语气变得更加刻薄,似乎终于抢占了争吵的高地。
“江家在京城里是什么地位,你真以为,他这个继承人能放下这里的一切,陪你去国外?”
“还是说,你要为了他留下?”
苏却本能地摇了摇头。
她的未来,她的事业,她的理想,她的自由。
她不会为了任何人,放弃她的路。
“那你去告诉他啊,”苏庭的声音像碎玉般锋利,“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和我不一样。”
忽然一阵大风,将半掩的窗猛地吹开,呼啦啦作响,如同一盏破碎的灯笼。
苏却在光影朦胧间抬起头,“姐姐,你就那么希望我重蹈你的覆辙吗?”
“就因为当初妈妈选了你,你就觉得我永远都不会被选择是吗?”
空气像一块玻璃般碎掉了。
这件事,她们姐妹俩重逢后,谁都没有直面提起过。苏庭曾经庆幸过,因为她是那个被选中的人,所以对于没有被偏爱的妹妹,心怀愧疚。
但后来,妹妹去了美国,她听说她在另一个国度里肆意地活着,她开始嫉妒,开始不甘,开始后悔。
屋里的大象,终于发出了声音。
门砰地一声被甩上,玻璃微微震颤。
苏庭独自一人站在原地。一辆车从楼下驶过,前灯的光斜斜地扫过她的脸,照亮了她眼角未干的泪痕。
-
冬日的晨光透过落地窗洒进屋里,室内温暖如春。
苏却窝在丁溯薇的房间里,整个人沉在松软的羽绒枕里,一动不动。
她昨晚没回家。
从苏庭家里摔门出来后,她便直接打车到了丁溯薇家。丁溯薇还没睡,一看她眼眶发红的模样,什么也没问,直接把她塞进被窝里,拍着她的背,轻声哄道:“睡吧睡吧,醒来就好了。”
苏却确实累了,闭上眼便沉沉睡去。
直到第二天早晨,她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苏却?”
门外传来丁旭尧的声音。
她没应声,只是翻了个身,把自己裹得更紧。
可丁旭尧没那么好打发,继续不依不饶地敲:“我知道你醒了。开门吧。”
苏却叹了口气,懒洋洋地踢开被子,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拖着步子去开门。
门刚拉开,丁旭尧就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看了几秒,眼神微妙。
“你哭了?”他语气夸张,“你们不会是——分手了吧?”
苏却瞪了他一眼,“你想多了。”
丁旭尧叹了口气,一脸惋惜:“啧,还没分啊。”
苏却:“……”
她懒得理他,转身回房继续缩进被子里。
丁旭尧倒是不死心,凑上来靠着门框,一脸认真的模样:“不过,虽然我打不过江津屿,但如果你想跑,我这边随时欢迎。”
说完,他还十分豪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露出一个骚包得要命的笑:“哥的胸肌,你随便靠。”
苏却着他的胸口砸了一拳,没好气地道:“丁旭尧,你是不是有病?”
丁旭尧“哎呦”了一声,揉了揉被她砸到的地方,嘀咕:“靠,这墙角还真难撬。”
到了十一点,苏却的手机一震,是江津屿的信息,约她吃午餐。
她盯着这条信息看了一会儿,心情有些复杂。
昨天和苏庭的争执,像是把她所有情绪的阀门都打开了。她曾经不愿意思考的事情,被苏庭赤/裸/裸地摆在了面前。
想起昨天江津屿那句“我最讨厌有人瞒着我”,他或许已经有所察觉,倒不如索性坦白。
苏却拍了拍自己的脸,坐在梳妆台前认真画了个全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点点恢复往日的光彩,她的心情也更加坚定。
“喂,你干嘛去?”丁旭尧听到开门的动静,探头出来。
苏却笑了笑,声音轻快,“去摊牌。”
-
江津屿约的地点,是燕北二环内的一家官府菜。
这座餐馆隐匿于胡同深处,门面低调,内里却别有洞天。最妙的是,二楼的临窗座位能将不远处的宫殿尽收眼底,晨钟暮鼓的余音仿佛都能透过窗棂传来。
苏却跟着旗袍少女穿过回廊,转进最里侧的一个半封闭包间。
屋内,江津屿坐在临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壶温着的普洱茶,而在他对面,还坐着另一位年长许多的男人,两人似乎正在闲聊。
江津屿见到她,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苏却微微一愣,随即走过去,在两人之间落座。
“这位是上信出版社的主编,季先生。”江津屿介绍道,“季主编,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苏却。”
“久仰大名。”
对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伸出手来,笑容颇为和煦。
苏却虽然诧异,但还是礼貌地伸手与他相握。
上信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型出版社,旗下的外国文学出版部门在业界极有影响力,许多经典译作都出自他们之手。她从未想过,会在这种场合见到对方。
更没想到的是,季主编对她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苏小姐的翻译我早有耳闻,年轻有为啊。”
“江少和我提到过你的成绩,我原以为他是在夸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其实我们上信一直在找精通中英双语、又有国际出版经验的译者,尤其是在外国文学板块,急需像你这样的新鲜血液……”
苏却一开始是真诚地回应着,交流了一些行业内的事情。可渐渐地,她察觉到哪里不对。
这个主编的态度,过于殷勤了。
从一开始的恭维,到后来的推崇,甚至在谈到她的未来规划时,直接向她抛出了橄榄枝:“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上信,外国文学的板块可以交由你全权负责。”
苏却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虽不谙世事,但也不是傻子。
像上信这样的出版社,内部竞争激烈,就算她能力再强,也不过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一进来就能坐镇核心,直接掌控一个部门。
这待遇,怎么看都不单纯。
苏却的笑容渐渐冷下来。
这时江津屿正好起身:“你们聊,我去趟洗手间。”
等他一走,苏却放下茶盏,平静道,“季主编,您说实话吧。”
-
江津屿推门进来,目光扫了一圈,包厢里只剩下苏却一人,目光冷淡地看向窗外。
“人呢?”
“江津屿,”她头都不回,“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得意?”
江津屿微微挑眉。
怎么的,他才出去这一会儿,小姑娘又炸毛了?是聊得不愉快吗?
他本来打算哄一哄,可手还没碰上,就被她躲开。
“我们谈谈吧。”
这是他第一次从苏却身上看到这样的神情——不再是撒娇、玩笑,也不是他们平日里那些带着暧昧试探的拉扯。
而是难得的强硬和决绝。
“好啊。”
他敛眉,靠着椅背,“你想谈什么?”
“上信的事,是不是你安排的?”
还当是什么事,江津屿扯了扯领口,“怎么了?你不是一直想做这个?”
可苏却的声音却冷了下来,“我的事业,我自己找。我需要你插手吗?”
又是把关系撇得干净,搞得像是陌生人。
江津屿没来由地觉得烦躁,直接怼了回去,“我不帮你这一手,要进上信,你觉得容易?”
苏却看着他,眼底的失望终于浮上水面:“所以在你眼里,我就是个需要你扶持的弱者?江少爷在京城翻云覆雨,随手就能替人安排前程。我们这些普通人的奋斗,在你看来,是不是特别可笑?”
江津屿蹙眉,语气也冷下来:“你在胡说什么?”
“你姑姑那天说的话,”苏却缓缓吐出一口气,扯唇冷笑,“你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你们江家的人,果然一个想法。”
江津屿脸上的淡笑彻底敛去,目光沉了下来。
苏却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但这一刻,所有被压抑的情绪都翻涌了出来。
她气得心脏发疼,像是一把尖刀在反复剜着自己。
她一直以为江津屿是懂她的,他会支持她,而不是像所有人一样,觉得她的人生需要依附于谁。
可他也一样。
江津屿看着她微红的眼角,眸色深了深。
他不是想轻视她的事业。
如果他不在乎,又怎么会亲自查阅资料,问过无数人脉,确认燕北哪家出版社最适合她?
那天,她站在舞台上,灯光将她的脸映得熠熠生辉。她侃侃而谈,全场掌声雷动。
整个世界的星光似乎都落在她的身上,明明身躯小小的,却感觉能装得下全世界。
那一刻,他心里满满的,像是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填充。
她真棒。
那是他的小姑娘。
所以他想要留住她——想让她的光芒继续照耀在他身边。
燕北的出版社资源不逊色欧美,她可以得到最好的发展,她能够继续追寻自己爱的事业,发挥所长。
而她身边,会一直有他。
但现在,好像他搞砸了一切。
江津屿不觉放软了声音,“苏却,我也只是想帮你……”
“帮我?”苏却打断他,“你从来都不把我当自己人。什么事都瞒着我,替我做决定。你以为你是谁?我的监护人吗?”
空气冷得如同刚结了浮冰的水面,风一吹,就要碎了。
江津屿沉默了一瞬,忽然笑了一声,眼神幽冷:“那你呢?”
“你要离开,也没和我说一句。”
他直直地盯着她,薄唇微抿,眼底风暴骤起。
“你要去欧洲发展,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苏却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被人攥住了。
他知道了?他怎么知道的?脑袋里闪过纷纭的想法,令她一时僵在当场。
江津屿的眼神沉沉的,看着她的沉默,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怎么,不打算承认?”
苏却张了张嘴,自知理亏,“我早晚会告诉你的。”
“早晚?”他重复了一遍,轻蔑一笑,“是等你都签好合约,行李都收拾好了,要上飞机了,再通知我?”
苏却想说不是,可连她自己都觉得这话站不住脚。
因为事实就是,她本打算先把事情定下来,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他——合适的时机,换句话说,就是等一切都尘埃落定,她才愿意面对他的反应。
她从没想过和江津屿商量。
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不会同意。
“没话说了?”江津屿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苏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骗?是啊,你都要跑了,我还这里费劲给你铺路,想把你留下来,让你回头看看我,别抛弃我?”
“我如果想,你真觉得自己能够离开燕北吗?”
苏却的下颌骤然被捏住,逼着她抬头看他。
那双眼睛里的温度消失了,压迫感如影随形,像是耐心终于消磨殆尽,露出掌控者最原始的锋利。
“看来,我还是太纵着你了。”
他的气息覆下来,毫不温柔地碾过她的唇,如同在她唇齿间狠狠碾碎所有反抗的余地。
他在惩罚她。
苏却像是被电了一般,努力推搡着,但她的挣扎没有任何意义,江津屿轻松就能钳制住她。
手掌也丝毫不安分,粗鲁地挑起她的衣摆,狠狠地揉按。
她第一次感觉到深深的恐惧。
“唔——”
她狠狠咬了下去。
唇齿间传来一阵急促的疼,血腥味在口腔内弥漫开来,江津屿皱了皱眉,稍微松开了一些。
他舔了舔被咬破的地方,眸光幽暗,却在抬眼间怔忪。
她在哭。
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住地从她发红的眼眶里溢出来。刚才那些升腾的怒意顿时间消散了,只剩下空洞洞的懊悔。
他又惹她哭了,他到底在做些什么?
江津屿的手忍不住覆上她的眼睛,可那眼泪却始终停不下来,令他一阵阵心慌。
就在他想要道歉的时候,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打断——
江津屿看着苏却手里破碎的茶杯,她的掌心被瓷片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缓缓渗出,可她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疼。
他的意识在一点点抽离,世界变得晦暗不清。
在昏倒前,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的手在流血……
……她痛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