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的冬日, 总是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院里的老槐树早已褪尽了繁华,枯枝如铁,在凛冽的北风里发出呜咽般的低吟。远处古城传来沉闷的鼓声, 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人心上。
江津屿坐在书桌前, 手中的钢笔无意识地转动着。
付立刚刚递来的资料显示, 苏却订的是红眼航班, 只是个超经舱。想到那个娇气的小姑娘要蜷缩在那种逼仄的座位里十几个小时,他光是想想就觉得不舒服。
这种事情, 原本不该发生在他的人身上。
私人飞机随时待命,或者直接给她换张头等舱的机票, 时间换到白天,都是一个电话的事。
脑海里一条条解决方案飞速划过,他眉头微蹙,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但很快,他又否定了这些想法。
不对。
她一定会生气的。苏却最讨厌别人插手她的事情, 上次在墨西哥的事就是个教训。她的底线他摸得清楚,随便越过只会适得其反。
但让他完全不闻不问,完全放手……还是太难了。
江津屿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对话框安静得过分,最后一条信息还是几天前她发的“谢谢你送我到机场”。
从那以后,她就没再联系他了。
江津屿的脸沉了下来, 指尖顿住了敲击桌面的动作。
本想等着她主动告知行程,自己再提换票的事。可日子一天天过去, 这只小麻雀似乎真的把自己抛诸脑后。
终于在某个深夜, 他编辑了一条信息:【什么时候回燕北?】
对面许久没回。
现在波士顿是上午八点,或许在睡懒觉。他不自觉地安慰着自己。
可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小时,依旧无人回复。
江津屿目光微敛, 耐心几乎被消磨殆尽。他单手撑着眉心,指尖轻轻揉按着太阳穴,心头的烦躁一丝丝往外泄。
“没良心的。”
索性,他再发了一条:【我安排车去接你,别又像上次被困机场。】
犹豫片刻,又飞快补了一句:【没别的意思,我姐想你了。】
可信息依旧石沉大海。
-
苏却这些天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小姑提到的那份工作机会,来自伦敦最顶尖的图书经纪人机构。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还以为是某个电影制片厂,毕竟它在行业内的声望已经高到可以和娱乐圈的顶级公司比肩。
“你知道,英国虽然图书市场不及北美大,但他们胜在丰富和底蕴深厚。”
小姑苏念说这话时,手里翻着一本厚厚的国际图书市场年报,“欧洲市场有多少图书奖项和沙龙,每年都在增加。更重要的是,英国出版行业有根基,有文化背景,图书出口量也不低。你如果能踏足欧洲市场,以后回北美发展会容易得多。”
苏却听着,点头如捣蒜。
小姑每提到一个点,她就记下一条,心里早就动摇了。
不是说这份工作不心动,而是心动得她甚至有点无所适从。
“更何况,这次机会很难得。他们特意安排了一位顶级翻译家带你,手把手指导。”
小姑顿了一下,抬头补充,“你记得《云端的尽头》和《无声的森林》吗?都是他翻译的。”
苏却的眼睛瞬间亮了。
那两本书可是她最喜欢的作品之一,荣获布洛克奖,还被时代周刊推荐为年度十佳图书。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能和这样的大师共事。
对方希望她能在明年第一季度入职,这意味着她需要在这学期结束、拿到毕业证后就去报道。
而且还希望尽快得到回复。
于是这些天,她一直在学校里跑前跑后,只为能尽早完成毕设。回燕北的动力也足了许多,恨不得马上就能拿到毕业证。
“所以,你真的要去英国?”Tracy趴在床上,咬着吸管问道。
“当然啊,”苏却头也不抬地收拾着桌上的资料,语气轻快,“多难得的机会。”
“我会想你的。”
苏却转过头来冲她做了个鬼脸。
“那你要是去伦敦了,以后还回来吗?”
“当然回来啊。欧洲和北美的行业不是对立的,积累到了一定程度,我可以继续跳回这边。未来还有很长的路。”
“那……”Tracy犹豫了一下,“你那位江津屿怎么办?”
听到这个名字,苏却手上的动作不禁顿了一下。
“他啊……”苏却没思考多久,耸了耸肩,“没事啦,我可以接受异地恋的。”
“是吗?”Tracy不信,“但你确定,他可以接受吗?”
“为什么不行?”
“苏却,你真觉得他是个可以接受异地恋的人吗?”Tracy的语气带着点挑衅,“你只是离开一两周,他就直接追到北美来。江津屿是那种把人牢牢抓在手心里才放心的人吧。”
苏却被这句话戳了一下心,突然觉得心底那点轻松的笃定裂开了些微缝隙。
出发的前一天,苏却正在整理行李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您好,这里是航空公司。”对方的声音十分礼貌,“我们有一位客人紧急需要飞往燕北,请问您是否愿意让座?作为补偿,我们将为您提供明日头等舱机票,且免除一切费用。”
苏却几乎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
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只会是诈骗。
可几分钟后,邮箱的提示音响了起来。
她点开一看,果然是航班更改的通知。原本的超经红眼航班被换成了第二天的头等舱,所有细节都妥帖到位,连选好的座位都挨着窗。
她盯着那封邮件,狐疑地皱了皱眉。这是什么操作?
直到落地燕北那一刻,她都还在思索这件莫名其妙的事。
过了海关,苏却推着行李穿过长长的到达通道。两侧高大的玻璃幕墙外,夜色如墨,燕北城的万家灯火在暮色中璀璨生辉。前方人潮涌动,形色匆匆的旅客在她眼前交错而过。
忽然,她的脚步一顿。
在人群缝隙间,她看见了他。
那道颀长的身影如同一棵青松,在纷扰中岿然不动。一身手工定制的黑色大衣勾勒出挺拔的轮廓,手里却意外地捧着一束紫罗兰。在机场冷白的灯光下,那抹淡紫色衬得他周身的气场都柔和了几分。
周围的嘈杂在一瞬间消失,目光所及,只剩下他一个焦点。
“江津屿?”她不敢相信地喊了一声。
他回过头,目光平静,却在看见她的瞬间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柔软。
苏却拉着行李箱跑了过去,脸上的惊讶未褪,“你怎么在这?”
“送个合作伙伴。”
“哦?”苏却挑眉,故意指了指那束紫罗兰,“那花,也是给合作伙伴的?”
江津屿的手微微一顿,却依然保持着从容,他将花束随意地放在旁边的座椅上,语气淡然:“付立买的。嗯……搭配衣服。”
苏却哪里会信他这套说辞,眉梢轻挑:“你这‘搭配’还真讲究。”
他没有接话,只是微微侧过脸,避开了她略带打趣的目光。
燕北城里人人敬畏的江二少,撒起谎来倒是意外的青涩。
苏却早已猜到这家伙多半是特意来的,心里有些不忍拆穿,干脆配合他继续往下演。
“我饿了,”她仰起头,装作无辜地眨了眨眼,“江津屿,你带我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江津屿表面装作不耐烦,眼底却隐约浮出些纵容:“好吧,反正顺路。”
顺路?
顺路能特地捧着花站在国际航站楼等着?
真当她信他这套呢?
江津屿接过她的行李箱,动作流畅自然,像是做过千百次。苏却在后面快步跟上,盯着他的背影,唇角微扬。
“江津屿,”她轻声唤他,声音里带着甜腻的笑意,“想我了吗?”
他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沉默了片刻,他低低地“嗯”了一声,从喉咙深处挤出。
苏却一愣,随即抿唇笑得眉眼弯弯。
哼,她就知道。
车子一路开往燕北老区,直到一条胡同口。
胡同深处飘着零星的雪花。青砖黛瓦间,光秃的老槐树伸展着枝桠,在昏黄的路灯下投下斑驳的影子。
“到了。”
他领着苏却拐过几道弯。砖墙上结着薄冰,墙角处有几株腊梅傲然绽放,暗香浮动。
在一扇漆朱的门前停下,门上只挂着一块被岁月打磨得温润的木牌,上书“暖玉轩”三个字。
“这是……”
话音未落,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从后厨迎了出来。他穿着一身素色长衫,外罩一件厚实的棉袍,面容和蔼。见到江津屿时,他顿时喜上眉梢:“二少爷,好久不见。”
江津屿微微颔首,语气熟稔:“福叔,临时过来,今天能方便吗?”
“您来就是最大的荣幸。”福叔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苏却身上,笑意深了几分,“这位是?”
江津屿笑了笑,没多做解释,只是轻轻拍了拍苏却的肩膀,“我带她来尝尝你的手艺。”
推门入内,苏却不觉惊叹。庭院深处,一泓小池已经结了薄冰,池边的太湖石上落了一层新雪。修竹含霜,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响声。小径两旁点着莲花灯,将这方天地映照得如诗如画。
“这里平时很难订的。”江津屿轻声说,呼出的白气在灯下氤氲,“不过我从小就在这吃到大。”
穿过回廊,掀开厚重的绣花帘子,扑面而来一股暖意。雕花的紫檀木桌椅,墙上挂着名家字画,青铜香炉里袅袅升起一缕沉香。
处处考究,却不显奢靡。
“二少爷,您坐这儿。”福叔引他们到炭火边的位置,“还是老规矩?”
“嗯,再加两个应季的。”
不多时,清粥小菜便被一一端上了桌。
一碗热气腾腾的虾仁粥,清香四溢;小菜是腌黄瓜、清炒的冬笋、腊味萝卜丝,还有一道看似普通的蒸蛋,却隐约透着一股独特的鲜香。
苏却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蒸蛋,立刻瞪大了眼睛:“天哪,这也太好吃了吧!”
“慢点吃,小心烫。”江津屿轻声提醒。
苏却吃得兴奋,忍不住和福叔聊了起来,询问菜品的用料和做法。福叔显然也很高兴,滔滔不绝地分享着:“我们这用的都是上等的食材,这虾是今早刚送来的河虾,蒸蛋里用的汤,是熬了八个小时的老母鸡汤底,再配了点鱼骨精华……”
江津屿撑着下巴,安静地看着她。
她兴奋时眉眼弯弯,说话时带着点孩子气的语调,每次笑起来,仿佛整个四合院都亮了几分。
他突然觉得,这种热闹的烟火气,好像很久没有靠近过自己了。
那些个灰色的日子,似乎正一点点被染上色彩。
这颜色鲜活,温暖,甚至带着一种让人心跳加速的冲击力。
清脆的高跟鞋声突兀地划破了庭院的宁静。
“哟,这不是津屿吗?”
声音像是带着某种刻意的尖锐,敲击在寂静古朴的庭院里,显得格外突兀。苏却抬头朝门口看去,一位穿着貂皮大衣的中年女人踩着细高跟款款走来。
她手腕上挂着一只喜马拉雅皮的爱马仕铂金包,浓艳的妆容在暖玉轩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突兀,眉梢眼角都透着刻薄。
苏却下意识地挺直了背,眼神飞快地瞥向江津屿。江津屿原本慵懒的神态收敛了几分,脸上的笑意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疏离的淡漠。
“小姑。”他站起身,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情绪,“怎么今天有空来这里?”
“怎么,这里是你江少的专属地盘,我不能来了?”江秉珊声音轻飘飘的,但每个字都透着居高临下的味道。
她的目光便落在苏却身上,微微眯起眼睛打量起来。
“这位是……”江秉珊眉梢一挑,目光里透着一种轻蔑的兴趣,显然并不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是在试探。
“朋友。”江津屿淡淡开口,挡在了苏却面前,语气没有一丝温度。
江秉珊笑了笑,像是看出了什么,但并没有深究:“朋友?我还以为能让我家津屿带到这里来吃饭的,至少该是个订婚对象吧。”
她看向苏却,“你叫什么啊?”
“苏却,”苏却虽然不喜欢这个看起来刻薄高傲的女人,但还是保持着对长辈的尊重,补充道,“在念书,快毕业了。”
“大学生啊。”江秉珊点点头,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唇角一弯,轻轻啧了一声,“我还以为津屿带来的人起码是个圈里人,没想到还是个大学生。”
苏却微微一怔,听出了话里的不屑。
“那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啊?投行?咨询?”
“我未来想做图书翻译和版权经纪。”
“哦?图书翻译?”江秉珊拖长了尾音,目光扫了一圈,仿佛在评估这个答案的重量,随后讥讽地笑了一声,“就是那种翻翻小说,编编故事的工作?”
江津屿放下茶杯,眸色渐冷。
“津屿啊,”江秉珊没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依旧自顾自地说着,“你要是觉得这孩子有意思,直接让秘书给她开个工作室好了。”
她又看向苏却,“你搭上我们家津屿,未来事情简单多了。你要想印几本书,他出钱,随便印上几百万本,也没人拦着。”
“小姑,”江津屿抬眸,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江秉珊抬眼看向侄子,发现他目光凌厉,脸上的神情已经沉了几分。她收了几分嚣张的姿态,但嘴角还是勾着笑:“津屿,我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逗逗小姑娘而已。”
“是吗?”江津屿端起茶盏,似笑非笑,“那江图南那边追回来的资金,我看也不用划到小姑账上了。”
江秉珊脸色瞬间变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轻描淡写地抿了口茶,语气里带着讽刺,“不过是逗逗小姑而已。我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