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一路上, 苏却都没再敢正眼看江津屿。
可她的目光却一次次不自觉地飘向后视镜,通过那方寸的倒影偷偷端详他。
阳光从云层后出来,落在他的侧脸上, 金漆画笔勾勒着轮廓,连眼睫的阴影都那么恰到好处。
老天真不公平, 竟然会给他这么挺的鼻梁。
苏却看着那张脸有点入迷。
突然, 江津屿的眼睛出现在后视镜里, 和她的目光精准地撞个正着。
“!!!”‘
苏却吓得一抖,瞬间条件反射般出声:“看什么看, 我没偷看你!”
属实贼喊抓贼了。
江津屿挑了挑眉,嘴角带着一抹无奈的笑:“开车要定期看盲点, 你驾照怎么考的?”
哦,他说的确实是对的。
苏却耳根泛红,急忙缩回脑袋,心虚地盯着窗外。
可从后视镜里,她还是能看到他的嘴角轻轻扬起, 低笑声伴着风声传入耳中。
“喂!”她低声抗议,“别笑了!”
突然头上有个轻柔的触碰。
江津屿揉了揉她的头。
指尖划过发丝,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温暖。
“好,你专心看风景吧。”
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改变。
像是一座天平,微小的重量一点点倾斜, 却已让整个平衡悄然失控。
隐秘的欢愉,如同汽水瓶里的气泡咕噜咕噜冒上来, 胸腔里隐隐发胀。
她不清楚那是什么。
下午三点, 他们抵达了瓜纳华托。
这个五彩缤纷的城市坐落在山谷中,房子如彩虹般层叠在山坡上,散发着童话般的梦幻色彩。
江津屿早就安排好了一栋独栋别墅, 位于高地,可以俯瞰整个老城区的风景。
这次的房子没有什么问题,总算可以实现一人一间,她终于可以和高凌鸥这个室友说再见。
亡灵节的氛围已经弥漫整个城镇。
墨西哥的亡灵节起源于阿兹特克文化,原住民认为死亡是生命的延续。在这一天,大家会盛装出行,戴着鲜花,画上骷髅妆。他们怀念逝者,也庆祝生者。
苏却和高凌鸥满怀兴致地精心打扮了一个多小时,可等到了大厅却发现只有史北鲲一人。
“津屿哥呢?”高凌鸥急切地开口。
“他说让我先带你们出门转转。”史北鲲答得含糊,目光却闪烁,似乎对高凌鸥眼里只有江津屿这件事颇有不满。
苏却的心底也有些隐隐失望,结果正巧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她瞥了一眼。
是江津屿的信息。
这是她下回微信后,收到的第一条信息。
坏人:【我和付立需要开一个视频会议,你先跟史北鲲好好玩。会议结束后,给我开位置定位,我来找你。】
苏却看着信息有些发懵。
他这是在报备吗?
江津屿的行踪向来莫测,甚至连珏姐都摸不清自己这个弟弟每天在干什么,包括史北鲲也只是接到指令而已。
可现在,他不仅主动向她报备行程,还许诺会来找她?
那一刻,她心里像被灌满了温暖的空气,膨胀得让胸腔有点发疼。
嘴角翘得压都压不下来。
高凌鸥正在烦闷中,看见她这个模样,没好气地来了一句,“你还挺高兴的?”
“过节嘛,我自然开心。”苏却声音轻快,眼神都没给她一个,迤迤然地出了门。
街上,亡灵节的装饰随处可见。到处都是颜色各异、盛放着的波斯菊和奇形怪状、表情幽默的骷髅头。她买了一束红色玫瑰的花冠戴在头上,又路过了街边负责画彩漆妆容的小摊,她和高凌鸥立马钻进了队伍里,也要给自己画一个漂亮的骷髅妆。
史北鲲拗不过她们俩,只得也加入队伍中。
高凌鸥画了一个非常华丽和哥特的妆容,两个眼睛涂成了松石绿,外面是一圈漂亮的波斯菊花瓣纹。
史北鲲被她们连拖带拽也拉去化妆,执意要求低调的结果是变成了一只“熊猫骷髅”。
“很好,到了墨西哥也宣传大熊猫文化。”苏却笑着吐槽。
而她自己则画得像是一朵盛放的花。靛蓝色的眼睛,向日葵色的唇彩,充满了饱满的生命力,远远地开起来像是一轮初升的太阳。
画完后,他们在老城区的街头穿行。
夜幕渐渐低垂,老城区的街道上铺满了万寿菊,烛火摇曳如繁星坠地。那些精心装扮的花车和雕塑在暮色中若隐若现,仿佛两个世界的界限在这一刻变得模糊。
百鬼夜行,你永远不知道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骷髅,是不是逝去的人。
在这个日子,他们终于可以和你再次相逢。
路上也有不少街头艺人正在表演,salsa舞曲欢愉充满律动感,苏却正要往前走,胳膊突然被人一拐。
她回头,看见几个画着骷髅妆的姑娘冲她笑着,眼睛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其中一个拽着她的手就往舞圈里带,用半生不熟的英语喊着:“Dance with us!”
没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被拉进了欢乐的漩涡里。
那些陌生的姑娘们手挽着手,踩着鼓点转圈,裙摆在风中飞扬。每个人的脸上都画着骷髅妆,却都笑得那么肆意,那么生动。
苏却被感染得忍不住大笑地加入其中。
在这个只有死神才会跳舞的夜晚,她们是一群不知来处的灵魂,在音乐里相遇、拥抱,又在下一个转身时分别。她们跳着,跳着,仿佛要把所有的生命力都倾注在这一刻。
生命的热切感,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实质。
一曲毕,大家的手都放开,气喘吁吁地笑着。
她们拥抱,用不同的语言道别,仿佛刚才那支舞已经让她们成为了生命中独特的过客。
那种陌生又亲密的感觉,大概只有在亡灵节才能体会。
苏却回过头,却发现高凌鸥和史北鲲早已不知去向。
亡灵节的人流量实在太大,摩肩接踵,再加上大家都画着彩绘漆妆,主打一个面对面可能都认不出来。苏却在群里发了消息,结果却因为人流量过大,网络连接不佳,小气泡在屏幕里转了好几圈,也没发送出去。
看样子给江津屿发送实时位置也没有可能了。
她挫败地妥协了。
只不过她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总不能因为找不到人而放弃享受这么奇幻而美妙的夜晚吧?
她一路随性而走,和漂亮的游行演员拍照,也会因为好听的音乐驻足,购买好吃的小吃大快朵颐。
一个人只是独自,而不是孤独。
她的心里有着满满的自我。
直到她走进一个广场。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花海,无数支蜡烛在花朵间闪烁。
像是一个花海墓场。
人们静静地为逝去的亲人点亮烛火,期待他们能在今夜归来,说说未尽的话。
苏却从摊贩手中接过一支蜡烛,白色的蜡身上缠绕着金色的纹路。她在花海中找了个空处跪下,小心地护着火苗。
“爸爸,”她轻声说,“我又想你了。”
记忆里的爸爸永远带着笑容,即使生命的最后几天也是如此。他总说人生苦短,要学会享受每一刻的快乐。那时候的她还不懂,为什么明知道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却还能笑得那么释然。
蜡烛的光在她眼前晃动,突然被一阵风吹得摇曳。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挡,却看见另一只手也探了过来,替她挡住了风。
她抬头,看见一张只画了一半骷髅妆的脸。
那些精致的黑白线条勾勒出死神的轮廓,却衬得另外一半的脸愈发生动。
江津屿就这样站在她面前,目光穿过烛火落在她脸上。
他们谁都没说话,仿佛早就知道会在这里重逢。
苏却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江津屿在她身边跪下,从衣袋里掏出一支蜡烛。火焰在他手中跳跃,映照出他眼底深藏的思绪。
几小时前,他们终于在墨西哥城抓到了江图南。
“我们做个交易如何,小叔?”
视频里,江图南坐在镜头对面,嘴角挂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
江津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嘲弄道:“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交易,我的好侄儿。”
这是他们许久以来的第一次正式对话。
“你想要江津恒的车祸真相,不是吗?”
江图南将一枚存储卡推到镜头前,语气轻飘飘的:“这里有当年车里的录音,还有一些你应该感兴趣的东西。”
那一刻,江津屿第一次感觉有人扼住了他的喉咙。
“我只有一个条件,”江图南眯起眼睛,“放过我。”
江津屿没有回答,而是看着那个储存卡,冰冷得像是某种禁忌的钥匙。
结束通话前,江图南的声音带着戏谑,在他的脑中盘旋。
“其实我很好奇,你会不会打开这段录音呢?小叔,你真的能接受真相吗?”
“你应该一直知道吧,恒叔的死,和你脱不开干系。”
他突然想起江津恒死的那天。
车窗外的雨拍打着车顶,他不顾一切地赶到现场,却只看见一片狼藉,和一个被压得破败的礼物盒。
那是江津恒要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因为那天两人不欢而散,没能送出。
打开礼物盒的那一刻,一个精美的打火机躺在里面,角落还刻着他的名字。
如果不是自己,哥哥是不是就不会在雨夜里狂奔?那场意外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那个压扁的礼物盒、那些无法挽回的遗憾,像一场永远不会停歇的暴雨,至今仍在他心里下着。
到现在,他还没有勇气打开那个录音。
哥哥离开那天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苏却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她轻轻覆上他的手,感受到那里传来的温度。
在这个庆祝记忆的节日里,在这片点亮思念的花海中,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同。两支蜡烛并排燃烧,火光交织,在夜风中相互依偎。
Death is not the end of life.
Forgetting is.
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江津屿低头看着跳动的火焰,第一次感觉心里那场绵延不绝的雨,似乎小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