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打完枪, 心中烦躁依旧没有消去,苏却觉得喉咙干得发紧。
她走向休息区,想好好喝水缓口气。
甫一拧开休息室的门, 便看见江津屿和高凌鸥正面对面站在饮水机附近。
高凌鸥似在和他讨论什么,脸上还挂着笑。
见苏却进来, 江津屿止住了话头, 将手里一直拿着的矿泉水瓶递了过去。
“给。”
瓶口朝向自己, 苏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径直绕到饮水机另一边去接水。
一杯、两杯……灌得猛, 像要把胸腔里的那把火浇灭。
江津屿的手僵在半空,听见塑料杯被她捏得咯吱作响, 轻笑了一声,将矿泉水随手搁到桌上。
当众拂他面子,看起来还在置气呢。
气氛一下变得尴尬,谁都没有多话。
休息室的门再次被打开,付立匆匆赶来, 在江津屿耳边低语了几句。
“等会儿付立会载你们去市区吃饭。”江津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高凌鸥一愣:“那你呢?”
江津屿淡淡看她,“我有事。”
忽然他拔高了声音,像是故意让某个人听见:“我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反正——不受欢迎。”
水瞬间溢出杯沿,打湿了苏却的手指。
“那……好吧。”
高凌鸥有些失望, 又小心翼翼地试探,“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没必要。”江津屿依旧冷漠, “你们去就行。”
说完这句, 他懒得再多解释,转身带着付立一同离开休息区。
脚步声渐行渐远,留下一室沉闷的空气。
苏却没回头, 默默从一旁的纸巾筒里抽出纸巾擦干手指,喉咙间却泛出一阵涩意。
这混蛋……忽然来这么一下,又忽然走。到底想干嘛?
-
车窗外景象飞速掠过,苏却一路默默靠在车窗,兴致不高。
高凌鸥也心不在焉地刷手机,偶尔问一句“津屿哥那边怎么样”,也没人能给出答案。
付立开着车载着他们一路前往罗马区。
墨西哥的美食以丰富和鲜香闻名,如同这个热烈奔放的民族一般,每一口都充满层次,直接了当地刺激你的味蕾。这里有着数不清的米其林餐厅和World Top Bar,占了北美美食排行榜的半壁江山。
他们这次去的Rosetta就坐落在罗马区。
罗马区是墨西哥城知名的富人区和艺术区。殖民时期的老式建筑林立,街道两旁的紫藤花瀑布般垂下,那种鲜艳热烈的氛围扑面而来。
这家虽然只是米其林一星餐厅,但因之前出现在Netflix的美食纪录片上,人气暴增,据说至少提前一个月预定座位。
果不其然,到了这座西班牙建筑风格的白色别墅前,门口等位的人已经排成长龙。
“这地方可火爆得很,没预约能等一下午。”史北鲲来之前查过资料,对这有印象。
“江少早就订好包厢。”付立笑着回应,示意他们直接往里走。
踏入餐厅,立刻感受到另一个世界的舒适静谧。
几乎是被绿意包围着的餐厅,就连墙纸都是手绘鲜花纹样。柔和的黄铜吊灯之下,服务生款款走来,带他们进入二楼独立的小房间。
一落座,高凌鸥便盯着菜单眼睛转个不停。
“这个海鲜意面看起来不错,啊,这个黄油鳕鱼也......”
史北鲲不等她说完,已经在纸上写下这几道菜名,“不用纠结,和以前一样,我多点几道,你随便尝一点就好。”
“唉,可是我的营养师说……”
“我知道,所以配了一份Cabbage Taco,纤维质和好脂肪都有了。”他头也不抬,继续写着,“你最近训练量大,该补充点能量。”
高凌鸥眨眨眼,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
这一切落在苏却的眼里,总觉得有那么些许眼熟。
“苏小姐,您也可以随便点,不用怕浪费。”
苏却抬起头,看见付立带着善意的笑容,正看着自己。
“……好。”
她随手翻了翻,却什么都没有看进去。
“付先生,”苏却放下菜单,压低了声音,“江津屿去哪儿了?”
付立神色一滞,脸上有些为难。
“呃……少爷有别的安排。”
他只得暧昧搪塞一句。
摆明了是知道却不说。
苏却随手将菜单丢到一旁,嘴里带着冷嘲,“果然,他想怎么安排就得怎么安排,让我来墨西哥城,我就得来。可他自己却什么都不说。”
“真是霸道不讲理。”
她越说越气,指尖攥着水杯,像是要把所有委屈都倾注在这小小的玻璃杯上。
付立察觉到她的怒火,可少爷去找江图南的事情又不能透露,只能看着她眼底蒙上的一层阴影,欲言又止。
“抱歉。”
苏却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冷静了下来。
“我不该冲你发火。错不在你,混账的是他。”
手里的力道放松,她垂下肩膀,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里,弥漫着一片看得见的失落。
方才还倔强的小姑娘,此刻像是被雨打湿的木棉花,蓬勃的生命力被抽走,只剩下一地颓败。
“其实……”付立轻咳了一声,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有些事,我也不知该不该说。但您问起,我只能告诉您一点。”
“少爷本该直接飞墨西哥城,这里有件非常重要的事,需要他亲自出面。那是我们追踪了好几年的线索,最近才有了重大突破。”
付立顿了顿,清明的眼睛看着她。
“可他却突然改道去了美国。”
“您知道吗?本来他行程上没有‘美国’这一站。”
苏却猛地抬头。
脑海里闪过江津屿在宴会门口出现时的样子:领口被扯得松散、头发也不如以前那般一丝不苟,眼底布着疲倦的阴云。
仿佛一路奔波赶来。
“他来美国是因为……我?”
她难以置信。
付立并没点破,只是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少爷做事,一向条理分明,又极有掌控欲。他不会去做没有意义的事,也没有什么非做不可。”
“除了,他自己‘愿意’,或‘想要’。”
苏却咬紧嘴唇,没再说话。
心口那股气和莫名的酸涩,好像随着付立这番话,更加翻涌不休。
Rosetta的午餐并没有让她胃口大开,反倒加了一层说不清的沉闷。
午后,付立带他们来到了科约阿坎区的蓝房子。这座被涂成靛蓝色的房子,是墨西哥最伟大的女画家Frida Kahlo的家。
蓝房子里到处都能看到Frida的痕迹。
她是墨西哥艺术史上不可替代的灵魂,用最浓烈的色彩表达身体与灵魂的挣扎。
苏却一直很喜欢Frida的作品。
她曾在哈佛的选修课上研究过Frida的自画像。那些画作里,弗里达总是直视着观众,眉心紧蹙,目光坚定。她从不掩饰自己的伤痛,反而以一种近乎残酷的诚实,将痛苦化作艺术的养分。
这位女艺术家经历了三十五次脊柱手术,与Diego Rivera的婚姻破裂又复合,可她始终没有停止去爱、去燃烧。
蓝房子里的每个转角都经过特别设计,方便轮椅通行。苏却看着墙上的照片,那些记录着弗里达戴着石膏支架作画的画面,似乎生命越痛,色彩就越鲜活。
尤其是她生命最后的那一幅《Viva La Vida (生命万岁)》,那几片饱满的西瓜,热烈得几乎要从画面里溢出。
即使生活对她如此折磨,但看清了这一切后,她依旧选择深爱它。
花园里,热带植物在蓝色的墙面前肆意生长。
露台一侧,正播放一段珍贵的老录像。
苏却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挤到小投影仪前,恰好看见Frida坐在轮椅上,微微抬头。
镜头另一端是Diego——那个让她爱恨交织了一辈子的男人。
画面是黑白的,略带斑驳的老旧质感。
可Frida眼中的光却让人无法忽视。
她仿佛带着全世界的温柔,轻轻抬起脸,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对方。
Diego把手掌伸向她,手指微张,等待着她的回应。
Frida将脸慢慢贴到他掌心,细细地摩挲他掌纹的凹凸。
似乎想把自己的面容烙进对方的手心,让他记住,也让她确认彼此的连接。
镜头里,她的眼神那么专注,那么毫无保留。
像一朵主动垂下的花,柔软地依托在爱人的指尖。
就连坐在轮椅上的局限,也无法阻止那份热烈与渴望——她将最脆弱的部分交给他,宛如递上了自己的心脏。
苏却突然在此刻想到那日在姐姐的婚礼,江津屿站在庭院里抽烟的身影。
逆着光,只有他指尖的猩红火光闪烁,眼神深不可测。
她曾觉得他是个带着湿冷气息的人,像在漫长夜雨中奔波了许久,身上沾满了潮气和疲惫。
那种柔软的、让人想要触碰的感觉,像一根蛛丝,牵动着她的心。
所以那天,她吻了他。
似亲手抚平那夜雨的潮湿。
此刻她突然理解了那日毫无保留的冲动。
-
一天奔波后,他们决定去墨西哥城最负盛名的酒吧之一——Handshake。
这家世界排名第一的酒吧,由荷兰人创立、却注入大量亚洲茶元素,在这些年来风头无两。
酒吧设计得充满上个世纪老钱的味道,吧台区人声鼎沸,各式杯盏和调酒器具交织出五彩缤纷的霓虹幻影。
付立因为要开车,只能在外头等候。
高凌鸥和史北鲲则热络地坐在一起,或许是因为青梅竹马多年情谊,这两人聊天仿佛自带领域屏障,别人根本融不进去。
苏却独自倚在吧台边,昏暗的灯光映得她眉眼带着微醺。
面前突然多了一杯没点过的饮品。
抬起头,一个容貌帅气、气质爽朗的女酒保正用调酒壶打出最后的节奏。
她朝苏却眨了眨眼睛,神秘一笑:“我们这里,不准有伤心人。喝了它,希望你能快乐。”
苏却低头,发现这杯酒上写着“White Palace”。
伏特加做基酒,却带着几分蒜香。
最醒目的是杯口置放的生蚝壳,壳里盛了几粒鹰嘴豆。
一口下去,辛辣的感觉在口腔里碰撞,刺喉的痛感呛得她眼眶发热。
忍不住连灌了几口水,等到冷静下来后,她拿起那枚生蚝壳,对着灯光端详。
坚硬的外壳泛着莹润的光。
Frank的声音似乎从远处飘来——“希望你有一天能打开自己的牡蛎壳,展露那颗柔软的心。”
可她此刻只觉得脑子发晕,心里又堵又酸。
“我才不要当什么牡蛎……”
脑子越发昏沉。
她支撑着吧台,摇了摇头,起身问女酒保洗手间在哪。
对方指了指外面的走廊,苏却脚步踉跄地走出去。
大理石的地面光滑得反光,她只觉得脚下虚软,像是浮在云上。
突然,脚跟一歪,她预感自己要狠狠摔到地板上,却意外地撞进一个带着皮革清香的怀抱里。
金属扣擦过空气,男人沉稳的呼吸就在耳畔。
“怎么又喝成这样。”
江津屿伸手撑住她的腰,让她没摔下去,语气里尽是无奈。
苏却迷糊地抬头,对上江津屿那双幽深的眼睛,让她的情绪瞬间爆发。
委屈、怨愤、嫉妒、不甘,一切都在酒精的催化下摧枯拉朽地涌出。
她用力挥开他的手,想要推开,反倒被他拉得更稳。
苏却干脆猛捶他的胸口,声音里带着哭腔与怒意:“江津屿你混账!我讨厌你!讨厌你霸道,凭什么不问我的意见就把我带来这里?来了又把我一个人丢着!高凌鸥黏着你的时候,你也不拒绝,简直王八蛋!”
“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她抽噎着,越说越难过,鼻尖带着止不住的酸涩,“但我告诉你,我不要再喜欢你了!我就是个倔驴脾气的生蚝,不再听从Frank的话了。他说什么要打开壳,可是打开壳太痛了,我受不了了,我不要了!”
“江津屿,我不喜欢你了,我最讨厌你了!”
最后一句话带着撕心裂肺的嘶喊。
她终于完全失去力气,挥下的拳头落在他胸口,无力而绝望。
“咔嚓——”
酒吧门把手从里面被拧开,女酒保探头出来,好奇地四下张望。
“咦?明明听到这边有动静,怎么没人?”
走廊的灯光若隐若现,她四处搜索未果,摇头又退回了酒吧。
门重新被关上,拐角的黑暗里,两个人影正纠缠在一起。
江津屿将她抵在墙上,手紧紧扣着她的腰,禁锢在自己和墙壁之间。他的手指插在她的发间,扣着后脑,吻得又深又急,像是要把她刚才说的每一个“讨厌”都吞进肚子里。
苏却还在发抖,那满腔的恨意和委屈,全被他炽热的唇缄封。
呼吸被强势地掠夺,舌尖撬开她的唇齿,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后,覆盖上自己的味道和气息。
火辣与苦涩激烈交织,酒精和檀香木的味道在黑暗里发酵。
有泪滴浸在两人唇间,带着咸涩的甜。
苏却的身体从僵硬到渐渐放软,腿软得几乎站不稳,只能挂在他身上,后背则被牢牢地钉在墙上。
不知过了多久,江津屿才缓缓松开她。
他轻喘,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逗她:“呼吸。”
苏却迷蒙地张口,一连猛吸好几口空气,睫毛上还有泪珠,红着眼睛楚楚可怜。
像只被欺负惨了的小兔子。
江津屿忍不住笑了,低头吻走她眼角的湿意,声音变得柔和:“还讨不讨厌我了?”
“讨厌。”几乎是毫不犹豫。
江津屿听到她的回答,嘴角弯了弯,眼底是一派纵容。
他重新俯身,唇尖轻啄她的额角,手指抚摸着她的脊骨,一节一节,挑起阵阵战栗。
“嗯。那你还要不要?”
苏却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他,良久,她小心地伸手抓住他衣襟。
紧紧不肯放手。
“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