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入城后,伊尔玛就带着她那三名好姐妹离开了,很快融入人群不见了身影。
青古踮起脚看着她们的背影,不满道:“王女,不拦着她们吗?”
凤禾摇头。
伊尔玛她们千里迢迢来到大彧,身上必然带着任务,现在她们既然要离去,便由着她们,何况伊尔玛是敌是友还分不清,离远一点反而可以避免很多麻烦。
夜幕落了下来,街道上亮起灯火,京城里的繁华是外面比不上的,人流如织,酒肆铺子林立,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商豪绅处处可见,就算是普通百姓也穿的干净整洁,一派花团锦簇,跟其他地方有很明显的差别。
邱氏走过来,声音温厚道:“王女,夜已经黑了,不如您先跟我们回府休息一夜,待明日我们再送您入宫觐见。”
凤禾略一沉吟,点头答应下来,迎她和送她的队伍都已经没了,如今想进皇宫只能由凌老将军一家带她去。
众人一路来到凌府,凤禾还未下车,便听到两道清脆的孩童声音传了过来。
“爹、娘!”
“祖父、祖母!”
沈韵柔不好意思的对凤禾笑了笑,“是我家大郎和二郎,一个七岁,一个五岁,现在正是顽皮捣蛋的时候,我一路要照顾袅袅,就提前派人把他们送回来了。”
凤禾有些惊讶,没想到沈韵柔已经是三位孩子的母亲了,原来袅袅是幺女,外面那两个是她的兄长们。
凤禾见沈韵柔顾及着礼数没有先下车,莞尔道:“快去吧,别让二位小公子等急了。”
沈韵柔微微颔首,这才下了车。
宁芷姚坐在车门口,讪讪的往旁边让了让,凤禾注意到她眼中闪过一抹别扭的黯然,微微垂了下眸,目光似乎不经意的扫了眼自己的腹部。
凤禾目露了然,凌见庭夫妇俩已经育有两子一女,而凌见霄和宁芷姚似乎也成婚多年,却至今尚未有子嗣,宁芷姚难免会有些焦急。
凤禾和邱氏互相搀扶着下了马车。
大郎和二郎长得虎头虎脑,正围在沈韵柔身边撒娇,张着手让沈韵柔抱,他们都如此大了,沈韵柔哪里还抱得动,无奈地站在原地。
凌见彻翻身下马,一手一个把他们打横夹在胳膊底下,率先进了府。
大郎和二郎一阵吱哇乱叫。
“三叔!放开!”
“我要让娘亲抱!”
袅袅见到两位哥哥的窘况,笑倒在祖母的怀里。
凌伯宗摇头直叹气,“胡闹!一点规矩都没有!”
邱氏横了他一眼,“今天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我看谁敢说我儿子。”
凌伯宗胡子颤了颤,气哼哼的迈步走了进去。
“别搭理他。”邱氏笑着拍了拍凤禾的手,“快进去吧,晚饭应当已经准备好了,等饭后我带您在宅子里四处走走,这宅子我也许久没回来过了,想到处看看。”
凤禾扶着她往里走,柔声道:“夫人,您唤我的名字即可,我是小辈,您随意就好。”
“好,阿禾。”邱氏笑容满面的答应下来。
凌府内灯火通明,婢女仆人们见家主回来了,全都欢欣不已,很快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了上来。
大家围坐一桌,凤禾坐在邱氏旁边。
邱氏笑了笑,对凤禾和凌见彻道:“你们之间有些误会,还是要快些解开,少凛,那支箭是你行事冲动了,王女如今是咱们家的客人,你要好好招待,不可以再那般莽撞。”
“好啊。”凌见彻嘴角扬起,拿起筷箸在盘子里扒了扒,挑出一根姜丝夹到凤禾的碗里,“王女,我们家厨子手艺不错,你多吃点。”
凤禾皮笑肉不笑地给他夹了几片葱花,又夹了几块花椒,温柔至极道:“凌三公子好胃口,就把这盘子里的葱姜蒜都吃了吧,对身体好。”
众人:“……”
邱氏瞪了凌见彻一眼,无奈让大家开始开席。
凌家吃饭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饭桌上连筷子碰碗碟的声音都很小,凤禾低头安静用饭,嫌弃的把那根姜丝挑了出去。
唯有凌见彻三两下就把一碗饭吃干净了,筷子一撂,“我吃完了!”
凌伯宗忍了忍,到底是没忍住,出声训斥:“没规矩!父母兄嫂都没吃完,你急什么?!”
“什么规矩说过父母兄嫂没吃完我就不能放筷子?若是有这条规矩您就只管找来给我看,我必定遵守。”
凌伯宗干瞪着眼睛,气得说不出话来。
凌见彻吊儿郎当的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先走了,你们‘规规矩矩’的多吃点。”
凌伯宗怒道:“你给我站住!”
凌见彻捏了一把大郎的脸,像没听见一样,踱步走了出去。
凤禾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莫名觉得他像一匹暗夜里行走的孤狼,如今忽然回到狼群里,还有些不适应。
凌见庭和凌见霄小心翼翼觑了凌伯宗一眼,抓紧时间往嘴里扒饭,就怕等会他们爹气得把桌子掀了。
邱氏给凤禾夹了一筷子菜,笑道:“别搭理他们,天生的父子仇,都不会好好说话。”
“是他目无尊长!”凌伯宗憋着气,“我们好不容易回来,他连句话都不跟我们说。”
“谁让你三过家门而不入?回京三次都不知道回府看看儿子,你以为你是治水的大禹?”邱氏怼起丈夫来丝毫不留情面,“你这个做亲爹的连自己儿子都认不出来,如果我是少凛,我也不认你这个爹!”
凌伯宗提起此事还有些心虚,噎的说不出话来,最后悻悻放下筷子。
邱氏笑道:“你当年没有遇到我的时候,不也是一副不服天不服地的德行,我看老三是随了你……”
凌伯宗面色一窘,燥的老脸通红,甩着袖子一言不发的走了。
邱氏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面不改色道:“我们吃,不用理他们。”
用过饭后,邱氏带着凤禾在府里闲逛。
邱氏边走边说:“让你看笑话了。”
凤禾摇头,“你们家人多热闹,我很羡慕。”
从小到大,她一直跟母亲生活在那个偏处的帐篷里,从来没有这种一大家子人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饭的经历,凌伯宗刚才虽然一直沉着一张脸,但凤禾能看出来,他只是不会跟儿子沟通,其实是希望凌见彻能留下来陪他说说话。
邱氏叹了一口气,觉得跟凤禾投缘,便不自觉多说了些,“说来都怪我们,少凛七岁那年,陛下让我们挑个儿子送回京城给前太子做陪读,当时老大年纪大了,老二身子弱,我们就把最结实的少凛送了回来,这一别就是十二年,边关距离京城遥远,我和他两位兄长偶尔还能回来看看他,他爹平时公事繁忙,担负着戍守边关的重任,不得皇上诏令不得回京,两父子这么多年也难得见上一面。”
凤禾想起凌见彻那一身桀骜不驯的逆鳞,不知为何脑海里浮现起一个七岁孩童的小小身影,当时凌见彻也就大郎现在那么大,他孤身一人离家时也会思念远在边关的亲人吧。
不过凤禾很快就把这个想法从脑海里驱逐出去了,她可还没忘那一箭之仇,断断不会怜惜一个差点害死她的混账。
两人绕着府邸走,来到一处垣墙边,墙中间塌了一块,隔壁传来闹哄哄的吵闹声,似乎隔壁院子里有很多人,在争执什么。
邱氏看着塌陷的墙壁,哎哟了一声:“这墙怎么塌了?明天得赶紧找人修缮,家里没有女主人照看就是不行,这些年我们不在家,少凛又常住在卫所,这院子都有些荒废了。”
凤禾侧耳听着,隔壁的吵闹声越来越大,竟然渐渐传来刀枪相接的声音。
“夫人,隔壁住着何人?”
“隔壁是赵阁老一家,赵阁老是历经三朝的老臣子,家风极正,明日我还得带着两位媳妇亲自过去拜访他家老夫人呢。”邱氏年纪大了,耳力稍微差一点,直到隔壁传来一声哭嚎,她才察觉到不对劲,声音猛的一滞。
哭声越来越大,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喊声,在夜里听起来格外渗人。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邱氏喃喃着往前走,想带着凤禾从倒塌的墙壁处穿过去。
凌见彻倏地从旁边的海棠树上跳下来,拦住她们的去路,低声道:“是刑部在捉拿嫌犯,别去。”
“嫌犯?”邱氏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赵家怎么会有嫌犯?”
“……赵家涉嫌通敌卖国,判抄家流放,赵阁老已经在狱中自尽了,他的几个儿子也都死在了狱中。”
“赵阁老一生刚正不阿,他是忠臣啊!怎会……”邱氏难以接受。
凌见彻打断她的话,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低沉,“此事是太子提交的证据,陛下亲口判的,没有转圜的余地。”
邱氏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神色有片刻的怔愣。
夜风呼啸着,树影婆娑,隔壁灯火通明,杀声阵阵,冷风穿透衣襟,凉意流入四肢百骸。
凌见彻看了凤禾一眼,用身体挡住墙壁的裂痕,低声道:“我送你们回去。”
他们先把邱氏送回去,邱氏一路神色恹恹的,进门前长长叹了一口气。
凌见彻目送邱氏进门,吩咐丫鬟给他送碗安神茶,一言不发的引着凤禾往客房的方向走。
凤禾不想跟他待在一处,想也不想就道:“我自己过去即可,你不用送我。”
凌见彻挑了下眉梢,当真停住脚步,“行吧,阿禾姑娘聪慧过人,第一次来凌府就知道客房在哪,那我就不送了。”
凤禾:“……”忘了这一茬。
凌见彻靠到旁边的朱漆柱子上,慢悠悠说:“你怎么还不走?”
凤禾觉得这人好生讨厌。
两人僵持不动。
一般的院子里都喜欢种花,凌家院子里却种了很多树,月色融融,风把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少女立在廊下,乌眸半垂,脸颊微微羞红,夜风拂面,吹动少女柔软的青丝,檐下的灯笼轻轻摇晃,烛光映得少女娇靥细滑柔嫩,如羊脂白玉,给沉寂的夜色增添了一份温柔。
凌见彻见她半天都不肯服软,低低笑了一声,迈步往前走,“走吧。”
凤禾没想到他会妥协,抬眸飞快看了他一眼,对上凌见彻含笑的目光,神色微微晃了一下,飞快敛下眸子。
她抬手抚了下鬓发,掩饰那一丝丝微妙的尴尬,跟上了他的脚步。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上遇到凌见庭和凌见霄两兄弟,他们都是听到隔壁的声响才出来的,被凌见彻拦住,把他们堵回房间。
月色清冷如霜华,斑驳树影落在空地上,寂静的庭院里蒙着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凤禾从未见过赵阁老,却能从众人拧紧的眉心中窥见出一二,赵阁老应该是一位好官,也许是受大家情绪的影响,她心里也有些堵,在进门前忍不住问:“赵阁老既然是忠臣,为何会落得这个下场。”
凌见彻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中原有句话叫‘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
凤禾怔然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