郯阴位于大彧之北,群山莽莽,千里冰封,积雪终年不化。
郯阴王庭占地面积极大,帐篷一顶连着一顶,阿滕王的帐篷在最中央,周围守卫森严,护卫四处巡逻,凛冽寒风将四周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
王庭偏远的角落里有一顶不起眼的小帐篷,灰蒙蒙的,破旧而狭小,冷风吹过,里面骤然响起一道压抑的哭声,裹夹着寒风断断续续的传出来。
凤禾趴在床边,握紧母亲变凉的手,泪如雨下,“娘……”
朵兰塔抱着她的肩膀,红着眼眶低声安慰:“阿缇雅,可敦身体一直不好,现在去了也是一种解脱,你别太难过。”
凤禾握着母亲的手泣不成声,喉咙里是压抑不住的哽咽,道理她都明白,可母亲走的太突然,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她实在难掩心中的难过,哭得将近昏厥。
帐篷帘布骤然被掀开,霜雪吹拂进来,夹杂着一阵阵寒意,羿旌踏着大步走进来,看了一眼帐中的情况,不由分说的将凤禾拽了起来,声音急迫而简洁地道:“父汗要送你去大彧做质女,你快跟我走。”
凤禾懵了一瞬,诧异的抬起头,露出一张足以令任何人惊艳的绝色面庞,香腮挂泪,容色倾城。
……做质女?
最近母亲病重,她一直在床前照顾,对外面发生的事所知不多,只知道最近边境一直在打仗,阿滕王还曾经亲自带兵出征。
这些年来郯阴一向有送质子去大彧的习惯,只是阿滕王养子众多,历来都是送养子过去,怎么会轮到送她做质女?
凤禾脸上泪痕未干,还未从巨大的悲痛中缓过来,就这样被羿旌拽出了帐篷。
朵兰塔慌慌张张追出去,只看到羿旌带着凤禾向北面的方向逃去,风雪弥漫,她很快就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寒风萧瑟,阿滕王受了重伤,王庭里一片兵荒马乱,暂时没有人留意到他们。
羿旌把骆驼绑在王庭外的歪脖子树上,他解下绳索,将凤禾扶到骆驼上,牵着骆驼往边境的方向逃,粗喘着气说:“只要离开郯阴,我们就安全了。”
凤禾思绪混乱,低头思索着,努力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是阿滕王唯一的女儿,是郯阴唯一的王女,如果要送一位质女去大彧,她的确是不二人选。
霜雪肆虐吹拂着,道路湿滑,骆驼寸步难行,两人往前行了一段路,雪越下越大,骆驼渐渐走不动了,羿旌只能把凤禾扶下来,步履艰难的带着她往前走。
风雪打在脸上,冰凉又刺痛。
凤禾抬眸眺望,雪域高原,落雪纷纷,山脉雪峰连绵不绝,举目皆白。
除了炎夏外,郯阴境内常年如此,冰山雪域,想要靠两条腿跑出去简直难如登天。
脸上的泪水已经被风吹干,眼睛干涩的疼着,凤禾混沌的脑袋清醒了几分,她呼出一口白气,停下了脚步。
羿旌气喘吁吁的回头看她,见她面色苍白,不由目露担心,“累了么?”
凤禾抿唇不言,眼中带着两分决绝。
羿旌四处张望,看到附近有一处隐蔽的山洞,连忙带着凤禾躲了进去,在周围找了些树枝,点燃火堆给她取暖。
凤禾抱膝坐在石头上,眼睛仍然红肿着,神思不属地望着火堆,最后目光落到羿旌身上。
火光映照着少年的面庞,羿旌皮肤黝黑,眼睛极大,睫毛卷翘,梳着发辫,发辫上挂着银饰,头发带着些微的自然卷,脸被冷风吹得泛红,耳朵上的狼牙耳环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周身都是蓬勃的朝气,他活的像光,是郯阴最英俊的少年。
一只苍鹰在天上翱翔,嘶鸣声划破寂静。
凤禾看它俯冲而下,乌黑的眼珠紧紧盯着她,目光像它的主人一样带着掠夺的光,然后直飞离去。
“不好!是史尔驯养的海东青,我们被他发现了。”羿旌一下子站了起来,面色紧绷,紧紧握着手里的弓箭,嗓音里带着一丝绝望:“他们怎么这么快就追来……”
凤禾坐着没动,目光定定看着面前逐渐熄灭的火堆,沉声道:“我们跑不掉,我也不想跑。”
母亲尸骨未寒,她不可能抛下母亲离开。
羿旌张嘴想要劝她,却没有机会了,纷乱的马蹄声转眼间便踏踏而来。
羿旌咬紧牙关,抽出腰间佩刀,沉步往外走,大有孤注一掷的决心。
凤禾站起身,抬头看向他,“羿旌,谢谢你,不过不必为我再动干戈。”
羿旌侧头望来,眼神闪了闪,嗓音沙哑,“阿缇雅,如果我们能够离开,我有话想对你说。”
他回过身,往凤禾手里塞了一块玉佩,深邃的眼眸深深的望着她,仿佛要将她看进心里一般,不等凤禾反应,已经拎着佩刀大步走了出去。
山洞外很快响起了刀剑厮杀声。
凤禾低头看着手里的苍鹰玉佩。
少年的心意都写在眼睛里,即使他不说,也已经昭然若揭。
凤禾踩灭火堆,抬脚走出去,外面风雪依旧,她才走出洞口,身上积攒的热度就瞬间消散,只余一身寒意。
史尔骑在高高的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粗壮的汉子们将整个洞口团团围住,羿旌一个人抬着刀艰难的抵挡着。
“朵兰塔说你们往这个方向逃了,果然没错。”史尔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目光牢牢盯着凤禾,“你们不愧是最好的姐妹。”
凤禾看向站在他身侧的朵兰塔,这个她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姐妹。
朵兰塔穿着一身湛蓝短裙,脖颈上戴着银项圈,头上盘着漂亮的辫子,她深深看了凤禾一眼,抬着下巴道:“阿缇雅,大家都说你是郯阴最漂亮的姑娘,只有你离开,我才是最漂亮的姑娘,我要嫁给羿旌。”
凤禾垂眸,淡淡一笑。
史尔麾下的两名奴隶走过来,按住凤禾的肩膀。
史尔翻身下马,一步步逼近,嘴角带着邪肆的笑容,“阿缇雅,你是自己跟我走,还是让我绑你?”
“阿缇雅!”羿旌见状,一刀挥退对手,抬脚就要跑过来。
凤禾看向他身后,瞬间变了面色,惊叫一声:“羿旌!”
一根木棍敲在羿旌的后脑勺,羿旌高高举起的刀一顿,他眨了下眼睛,身体软倒下去,脑袋咚的一声摔在石头上,彻底晕了过去。
凤禾用力挣扎想到扑过去,却被史尔一把拉上马,声音比冰雪还要寒冷。
“阿缇雅,你逃不掉。”
最后一眼,凤禾只看到鲜红的血染湿了羿旌的面庞。
……
灯火阑珊,夜色中的王庭静悄悄的。
凤禾一言不发的坐在椅子上,眼中是浓浓的担心,面色看起来却极冷。
史尔掀开帘帐走进来,语气带着几分讥讽,“放心,羿旌已经脱离危险了,巫医说他过两天就会醒。”
凤禾抬头,狐疑地看向史尔,不知道他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史尔倒了杯水递给她,大摇大摆的在她对面坐下,轻笑了一声:“你不用拿这样的眼神看我,这件事我没必要骗你,毕竟在得到王位之前,我还得做父汗的好儿子,不会对自己的‘兄弟’下手。”
凤禾没想到史尔会在她面前袒露野心,虽然他的野心一直昭然若揭。
阿滕王一生无子,膝下只有凤禾一个女儿,于是他从旁支各部落收养了四个儿子,用以挑选继承人,如今最有竞争力的两位继承人就是史尔和羿旌。
史尔筹谋已久,一直野心勃勃的想要继承王位。
羿旌无心争斗,但他出身的部族势力庞大,他就算不想争,他背后的部族也会争。
如今阿滕王病情愈重,正是抉择继承人的关键时刻。
他们旗鼓相当,各有千秋。
史尔看着凤禾色若桃花的面庞,目光里浮现起些许迷恋,声音莫测,“父汗给了我和羿旌两个选择,一个是把你送去大彧做质女,一个是放弃继承人之位。”
凤禾抿了一口温水,眼睫淡漠的抬了抬,“你选择了前者,羿旌选择了后者。”
“是。”史尔坦然承认,目光落在她湿润的唇瓣上,“我和羿旌都对你有意,这在王庭里不是秘密,只是没想到……父汗会把这当做考验我们的最后一关。”
凤禾并未惊讶,“阿滕王想要一位不被感情左右的继承人。”
阿滕王一生征战沙场,是郯阴的英雄,这些年他逐渐老去,郯阴才渐渐变弱,不得不送出质子,他要的是一位能够继承他的遗志,开疆扩土的王,所以他要挑选一位狠辣无情又极具野心的继承人。
“其实我很好奇,父汗为何要把你送去大彧为质。”史尔目光深深的盯着凤禾,眼底带着有几分探究,“你是父汗唯一的亲生女儿,把你送去做质女的确够分量,可父汗身体每况愈下,为什么会舍得送你这个唯一的女儿去大彧?”
凤禾毫不在意地挑了下眉,嗓音冰冷,“这个问题我也很好奇,如果有一天你知道答案,可以告诉我。”
史尔幽幽看着她,语带可惜道:“大彧派来接人的队伍已经到了。”
“你们是打算把我押上马车,还是打算把我敲晕了绑上马车?”凤禾语气漫不经心,仿若毫不在意。
“何必闹得那么难看?你毕竟是我从小喜欢的姑娘,我得温柔点。”史尔笑了笑,目光里流露出两分不舍,但说出口的话依旧冷漠无情,“可敦是中原人,听说中原人讲究入土为安,你不会希望她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吧?”
凤禾眸色一暗。
她母亲是十多年前大彧送来和亲的公主,是真正的大彧人。
凤禾低头看着手上的珠串,“你威胁我?”
这个珠串是朵兰塔编来送给她的,她戴了很多年,上面的珠子已经有些磨损。
“是。”史尔目光落在她皓白的手腕上,心不在焉道:“只要你乖乖去大彧做质女,我保证让你娘安然下葬。”
“我有一个条件。”凤禾抬头看他,声音坚定利落,“出发前我要去祭拜母亲。”
“可以。”史尔满口答应下来,望向凤禾的目光里流露出几缕惋惜。
在事情已成定局的这一刻,他才感到一阵怅然若失。
从此以后,郯阴再无这等绝色美人了。
不过,他不是羿旌,在女人和权利之间,他永远都会选择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