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师回来之后,偶感头痛脑热,精神疲倦,比之前出去时看着衰弱了许多,姜月见惊诧:“太师这是怎么了?”
老太师向太后告罪,姜月见忙道不妨,让翠袖带着他先歇了,等太师坐下长长松气时,那个罪魁活蹦乱跳地挂着两行面条泪扑腾进她的怀里来,哭得通红的鼻头一抽一抽的,但也不敢告状,只敢把尾巴蜷缩着,整个身体缩成一只小鹌鹑。
姜月见安抚着怀中的娇儿,按下疑惑,吩咐苏探微:“为老太师看看。”
“遵旨。”
苏探微那只手仍然背向身后,当他从姜月见身前经过时,她清楚地瞥见,他手心半攥着的那种不自然,和他此刻步履春风的从容,简直是鲜明对比。
原来他是害臊了。年轻人真是不经逗弄。姜月见含笑垂眸,在儿子脑袋上轻轻嗅了一口,霎时满鼻都是来自校场的飞扬的沙尘气和淡淡的芳草香。
苏探微来到了老太师面前,微生默已经粗喘着摁住了胸口,摆手道:“太后,老臣是气短了,恐怕要扎上几针,这位太医不知医术如何啊。”
想到坤仪宫中他力占鳌头,姜月见抿唇颔首:“放心,小苏太医医术超凡。”
天色将暮未暮,已到了回宫的时辰,太后不便于京郊大营就留,况这个儿子实在脏得不像话了,姜月见吩咐左右备车马,抱起了昏昏欲睡的臭儿子,对太师歉然道:“劳您一日辛苦,哀家带着陛下回宫了。”
太师连忙摇头:“照顾陛下,乃是为臣的本分,何敢言‘辛苦’二字。太后娘娘放心,陛下今日,一定感触颇深。”
是么。看着一脸恓惶,眼泪还黏在睫毛上的儿子,姜月见会心一笑。
她向苏探微略一颔首:“小苏太医,留下来照顾太师。哀家留车给你,入夜回宫。”
京郊大营到了这时,已是火头军的主场,姜月见抱着楚翊出中军帐时,正值炊烟暧暧,小家伙趴在她的胸口,不禁口水从嘴角流下来,姜月见嘴上不说,心里怪是嫌弃,重得要命,还惦记吃呢。
于是太后一把将陛下塞给女侍,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鸾车。
车马粼粼声在耳朵里轰隆隆远去,老太师斜倚着靠背听了许久,确认人声远去后,他惊慌失措地从椅背上弹跃而起,倏然地跪在了苏探微面前,老眼浑浊泛出了泪花。
在苏探微默然后退半步之后,太师神情激动,隐忍地嘎声道:“陛下。”
陛下回了!
就在两个月以前,太师收到一封陌生的手书。那手书只是一首五言绝句,起手藏头是四个字:陌上花开。
若说这四个字还让微生默莫名其妙,但认出了那字迹属于何人之后,老太师激动地差点儿半夜猝死,也是从这方椅背上弹了起来,颤颤巍巍地捏着信纸在帅帐里踱了十几个来回。
一同开拔北上,陛下冲进胡羌军队当中,杀得胡羌人仰马翻,三千业甲破敌三万,本可以算大获全胜,可回朝之时,却连一具尸骨都没有留下!
在世人眼中,武帝陛下山陵崩塌,寿数已尽,如今更是由小皇帝登基为帝,太后临朝称制,可见昔日一切早已化作云烟,不会再有人相信陛下还活着,不会再有人去尽心找他的尸骨!此事,实乃大恨!每当夜不能寐,太师想到陛下去不能还,埋骨荒山,便恨不得爬起来抽出他的佩剑引颈自尽。
此刻,陛下竟活生生,好端端,看上去毫发无伤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虽然他面容大改,声音也较过往殊易,但这就是他一手看顾大的陛下,他岂能认错!
几乎是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老太师心头便突突地跳,直至此刻,他几乎可以说是完全确信!
苏探微并未立刻搀扶太师起身,他垂落睫羽,微微带着一丝笑意:“老太师,肯定么?妄认天子,您与我可都是杀头灭顶之罪。”
怎么可能不肯定,太师忍不住涕零如雨,“臣有罪,护驾不力,罪该万死……”
他满脸的懊恸和沮丧,是决计作伪不得,苏探微毫不怀疑,只要他肯定一句有罪,兵器架上的佩剑会被老太师当场抽出用以自裁。
苏探微上前,双臂托住了太师要拜倒地上磕头的垂垂老矣的身体,道:“太师请起。”
微生默愣了个神儿,顺从地站起身,老眼却不肯移开一瞬,眨也不眨地盯着苏探微如今这张堪比毁容的脸,实在不解,甚至想去试探,这是否是一张真实的皮囊,然而出于对为君者的敬重,太师摁下了好奇的手。
但他仔细观察,陛下这张新鲜的皮囊以假乱真,几乎无懈可击,苏探微抚了抚脸,微笑道:“这张脸是真。”
太师怔忡莫名:“什么?”
人的脸都是爹生娘养,怎么能轻易更改?这过程想必付出了许多忍常人所不能忍的血泪代价,微生默不敢继续追问。
当务之急,是他弄不明白,陛下既然未死,他为何两年来不曾现身,现在又回来,用新科进士的假身份,进了太医院,这是为何?
微生默是一点儿也看不透陛下的心思,这个陛下从小就心思深重,早早地就脱离了大人思维的掌控,到现在,他是更加不敢揣摩圣意了,“那……太后娘娘,知道么?”
苏探微白净的面容如一张被风吹褶的素宣,眉宇结成“川”字,他缓缓摇头:“不知。”
瞥了一眼过来,声音暗含了警告:“不得多嘴。”
微生默:“为什么?”
一问落地,他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小心翼翼地想,陛下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他若想说,何须我多此一问,他若不想说,触犯龙颜罪该万死。
苏探微果然对这个话题不愿多谈,只是含糊其辞解释了一句:“朕有些棘手之事尚未查清,用一个新的身份,线索或许更明晰些。”
微生默颔首:“陛下但有命令,老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没那么严重,”苏探微笑道,“我绝对信任老师。”
没想到,陛下还愿意称自己一句“老师”。微生默眼眶湿热,当年,他拍着胸脯向满殿朝臣保证,他一定会誓死保护陛下,让陛下毫发无伤地归来,然而武威城一战,陛下孤军深入,从此失踪,是他保护不力……
他是一个千古罪人。
若不是陛下此刻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微生默是万死难赎自己的罪愆。
“可陛下,如今两年过去了,新帝掌权,太后摄政,陛下容颜已非,若再要还政……”听起来就会是世所不容的大难题,微生默砸破脑袋也想不出好办法,更不明白陛下为何不及早回来,也免得两年前险些经历仪王之乱。
苏探微再一次摇首,从他的神情中老太师读出一种近乎偏执的肯定,“我并没有这个打算。太后佐政——很是勤勉,她只是经验缺欠一些。”
可……太后毕竟只是一女流之辈。
微生默的舌尖盯住上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苏探微回过眸,眼底勾起零星的旧忆:“你知道,为什么朕当初独独选中了她一人么?”
先帝在位时,不大近女色,更鲜少踏足后宫内帷,在位数年,只有过一次秀女遴选,那一次便挑中了当时的皇后,此时手握权柄、凤仪无双的太后娘娘。
微生默当然不知道。
苏探微道:“朕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和朕一样的对权力的渴望与……野心。”
那个还很稚嫩的少女,跌跌撞撞的,用拙劣的演技趴倒在他的膝前,一面诚惶诚恐,一面扮演着恋慕情深,用湿漉漉的眼波充满渴求地望着他,挤着她那好像被夹子捏住的尖细而矫揉造作的嗓音,一句一哭腔地唤他:“陛下。”
“臣女姜氏,名字叫月见。”
月见草,寓意自由,坚贞不屈。
那是一个有意思的女郎。他勾了一下嘴唇,在众人都以为陛下要赐下第五十八多宫花,撂下姜月见的名牌时,陛下从龙椅上起身,将那个演得假惺惺的秀女从冰凉的石阶上扶了起来,修长的指节挑起少女的下巴,端详她粉光若腻的姣好花靥。
楚珩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的低沉嗓音,说了两个字:“狡女。”
她爱的不是他,当然不是,她那样野心勃勃而来,为的是他身后,那一顶沉甸甸的金翅十二钗凤冠。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明知她目的不纯,还是给了她,她想要的这一份至高无上的荣耀。
在一起五年,她对他的态度,就像在看一坨生肉,除了每月总有那么一两次的例行公事,其他大多数时候,她只会将他冷脸蹬开,想尽一切办法避而不见。
直到有一次,更深露重,摇晃的凤榻上一男一女赤膊缠斗,她终究不敌他的体魄败下阵来,被欺负得狠了一些,事后无力地睡得昏沉。
半夜蜡烛燃尽时,楚珩突然惊醒,意识到身上已空,他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身体,才发觉被褥被她卷走了,她把自己裹得像只蚕茧一样,不知是不是怕冷,整个身体蜷缩着发抖。楚珩叹了叹气,没和她计较,自己起身去外间重新搬了一床被褥回来,正也学她自私自利卷着被子歇下,却忽然听到她嘴里咕哝着,念念有词。
楚珩额角轻轻地抽动,觉得那两根青筋跳动得很是有几分厉害,当他凑近时,却听到一句沉闷有力的呓语——
“死男人,得永生。”
“……”
年轻气盛的皇帝陛下,没有咬住后槽牙一手掐住她的脖子,让她先死一死,而是忍下了这口怒火,但从此再也没有踏足她的坤仪宫一步。
宫车已经徐徐行驶向宫门,夜色静谧,星垂四野,姜月见将怀中的娇儿摇醒,楚翊睁开了迷茫的小眼睛,好奇地张望,“到哪里了?”
姜月见示意翠袖先下车,车外却蓦然传来黄门禀报的声音,翠袖下去交涉,之后回来,脸色变得有几分凝重:“太后娘娘,仪王殿下适才来过了,给您送了一支血参,说是千金难寻,为了得这一株费了一番心力,这血参最补气血,让您万勿太过操劳。”
翠袖的手里正是那根珍贵的血参,照着车中幽幽惨淡的烛火,格外晶莹透亮。
姜月见一眼也没有瞥过去,皱眉冷淡地朝外道:“小苏太医的车安排好了么?”
翠袖将血参盖上了,回道:“太后放心。”
姜月见的手背推了过去,将她手中的盒子推落,“砰”一声,藏有珍贵血参的药椟被打翻在地,姜月见仍嫌弃它脏了自己的马车,在楚翊错愕的目光凝视中,又伸了一脚过去,将它彻底踹出了马车。
“什么腌臜物,喂狗。”
作者有话要说:袅袅是真讨厌楚狗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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